黄氏对着陈氏的泪脸,鼻子发酸,一颗老心揪成了一团,她拿袖子擦着陈氏的脸,悲叹道:“我苦命的女儿,这老天怎就不开眼,我养了三个女儿,以前只道你是个好福气的,你大姊不提也罢,你二姊虽然不愁衣食,一天到晚的也和她婆母婆婆咕叽个没完。只你,安安生生,本本分分,夫郎虽是个粗夫,却是个疼人。”
“只你命不好,生了三个丫头,立脚不稳,挺不直腰杆,本以为这胎得男,可不就齐全了,谁知老天竟是不可成全。我家三囡啊,以后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不得。”
陈氏听得悲从中来,屋里屋外隔堵墙,又不敢放声痛哭,捂脸泣道:“娘亲,女儿这遭可如何是好?”
黄氏擦了擦泪,凑陈氏耳边,问道:“三女儿,你家婆母可说了什么摘心肝的话没有?”
陈氏摇摇头,道:“我倒盼着婆母怒骂我几句,我心里也好过一点,可这回,婆母虽脸上不好看,却是半句话也没有。今日还熬黄米、鸡子与我补身。”
黄氏听这话非但不感庆幸,反而大为忐忑,道:“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公爹早亡,你婆母一个妇道人家,养活了你夫郎这一根独苗,自是一心盼着他绵延子嗣开枝散叶。你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她本就一肚子怨气,这一胎早前人人都是说男胎,说和有鼻子有眼,谁知又生个女儿,她岂有不恨的?怎会没个动静,于情于理,这说不过去啊。”
陈氏怔忡在床上,拿一双泪眼看着黄氏:“娘亲……”
黄氏左想右想也没想明白,这当面锣对面鼓的,才听得响,施老娘悄没声息的,谁知揣着什么坏水,倒让提心吊胆的。
陈氏整个人浸在黄莲汁里,嘴里还吞着苦胆,从里苦到外,从外苦到里,无助问道:“娘亲,我真是没路走……”
黄氏安抚了几句陈氏,道:“三儿,你这女儿生也生出来,还能塞回去不成?你自家可有什么想头没有?”
陈氏抽噎着摇摇头。
黄氏恨铁不成钢,戳了戳陈氏的额头:“你是糊涂了不成?眼下,你留留心,花花心思,把你夫郎给笼络住?要是你连着施进都生了外心,我看你是真的没有活路了。”
陈氏吓得脸都白了,道:“夫郎没有半句怨言。”
黄氏急得拍腿:“我怎养了你这个蠢钝的,哪个男子不盼儿的,眼下他没醒过神,回过味,等得听了什么煽风的话,看了点火的事,谁知会生出什么念头来。你先小意将他拢住了,他跟你一条心,你这日子还有点盼头。”
陈氏辩解道:“娘亲,夫郎待我的心,我再不疑的,婆母那纵有怨言,也是我该受着的。”
黄氏怒其不争:“老话说人心易变,今日是好,明日谁知如何?你自己心中总得有个账本,留着后路,这般憨傻,被人卖了都不知晓。”
陈氏将吃饱的小四娘放在一边,看她睡得熟甜,又感心酸想哭:这要是个男儿郎,她再不求别的了。
黄氏深吸一口气,又凑近陈氏几分,将声又压低几分:“三囡,可想过过继一个来顶门?”
陈氏正抚着小四娘自怜,一惊之下,指甲差点划伤了小四娘的脸,忙不迭地收回手,绞着眉捏着十指,咬唇不语:她还真心想过。她和施进都有了年岁,再怀一胎也是勉强,怀上了,是男是女又是两知,再生一女,她真是不活了。
黄氏相一眼陈氏的神色便知自己说中了女儿的心事,忙挪挪屁股坐过来,低低道:“是正该正经想想。”
陈氏目光游移:“娘亲,你知在家里,没我说话的份,这种大事,又哪由得我做主演。”
黄氏轻拍一下她:“你先听阿娘说,你得有这心,可这心不能太实诚。”
陈氏不懂:“娘亲的意思?”
黄氏贴挨在她耳侧道:“为世上的是,都是饱的饱死,饥的饿死。家中无子的,求遍诸天神佛也求不来一子;这家中要有子,倒是一带二,二带三的,稀里哗啦得就跑来了。娘的意思,你过继一个来,话也不要说死了,自家呢就再怀上一胎,要是生下的儿郎,前头的事寻个由头就拉倒算了,要是生下的小娘子,就把事给砸瓷实。”
陈氏瞪大眼,慌忙摇手:“娘亲这主意使不得,真个过继了,就当自己亲儿好好养着,哪有吊在半空晃悠的,使不得,使不得。”
黄氏怒道:“只你好心,自己都是个泥菩萨,自身都难保还有这些讲究?还回去又如何?好赖白养他两三载,也要给衣给饭的。再说呢,这过继,还不得相看相看品性的?”
陈氏耳根虽软,但她心也软,死活做不出这等算计的事,依旧摇头,泣道:“若真是过继了一儿,我自是拿他当骨肉相看……”
“三囡,人心隔肚皮,不是自己的骨肉,就怕你白费了这片心。”
“弟妹为人再好,不是自己的骨肉,又能好到哪去了?”施常从床板处翻出一个油纸包,摸出一把炒豆,扔进嘴里咬得卡嚓响,三房一个屋檐下做着,侄儿有一窝,吃点吃食也是偷偷摸摸的。他大为不满地扔了一口豆子在嘴里,道,“你好歹也是小八的亲娘,倒想把自己的儿子送人养?”
施常娘子看得眼角直跳,一把夺过豆子塞回了床板下,怒道:“你舍不得?你怎不好衣好食的养你儿,你看小八,裤腿袖口都少一截呢,一年到头都尝不得几次荤腥。堂叔家虽无十分的富裕,比起自己强出一座山中,过得不知如何顺意。这遭弟妹又生了个小娘子,我看她啊,是生不出儿子来。再等明岁叶娘嫁人生子,她还有脸再怀一胎?莫不是要与女儿一道坐月子?”
施常冷笑:“你还管人老蚌生珠?”
施常娘子笑:“她都生了四个小娘子,这九成九啊,是命中无子。二叔父家就小堂叔一根血脉,二婶娘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叔父的血脉断掉?我看啊,小堂叔家早晚要过继一子。我想来想去,只我们八郎最合适,年龄又小又机灵,小堂叔算不上高枝,低枝总算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这当娘心疼儿郎,送他去个好去处。”
施常没有说话,讥道:“你想得倒是好,只是,岂能如你的意?”
施常娘子充耳未闻,拨拉着算珠子,道:“施家亲眷本就少,小堂叔家要是过继,除却我们家,哪还有人?”她笑着靠近施常,“我们家别的不多,就儿郎多,你是家中长子,自是顶梁柱。小八过继给了小堂叔家,我们两家自然又亲密几分,贴着墙住着,冷冷热热,长长短短的,都瞒不过去。这儿子过继过去,和自己的跟前有个甚的不同?”
施常略有意动,道:“我看三弟这几日脸上有些得意,三弟妹说不得又有身子了。堂弟家要是有心,讨了个不知事的过继,岂不是更亲?何苦养这半大不小养不熟的。”
施常娘子更笑了,道:“丁点大的岂是好养的?得不得活还不知呢?要是过继去,一个不小心,没了,两家都落埋怨,还不如养大的,至少康健得活。”
施常又道:“那何苦小八,我们小八可不是好性的,小七小六,不是比小八讨喜。”
“呸,屁个讨喜,八郎再性子不好,也比那俩人强些。”施常娘子啐了一口,又横一眼施常,咬牙道,“堂叔家真个要过继,你这个当爹的就不能架架火?做老子总得为儿女多思量,你往常是个没用,这事,你要担在肩上,关乎长远呢。”
施常想了良久,这才道:“眼下也只是你白说说,谁知婶娘拿的什么主意?要是他家真有这个心思,我们再好好相量。”
施常娘子笑着伸出指头:“我看这事,少说有八成。”
屋外一角,施小八藏在那,沾了一头一身的蛛网和泥灰,他偷听着爹娘的话,脏兮兮的脸上又是惶惑又是愤怒。爹娘竟不想要他?他们果然从来不疼他的。可听着听着,他的双眼越听越亮,心跳如鼓擂,呯,呯,又快又有力,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胸口。
他的思绪飞出这阴暗的角落,从低矮的窗口钻了出去,外头有澄明透亮的天,有轻缓舒适的风,有温香绚丽的花……
施老娘挎了一个篮,装了纸烛鲜果,一迳到了施二坟前,祭了鲜果,烧了一吊纸钱,摸出腰间的弯刀清掉施二坟上的长草,嘴里哆嗦念道:“死鬼,你这一死,苦死了我这婆子,下辈子活久点,别将我给撇在半道,太苦。”
“本想给你道个喜,谁知你儿子儿媳不中用,没给你添上一个男孙来,又得一个小娘子,你听听罢了,都是命啊。这人拿什么给命挣去?我思来想去,要想家中香火不断,要么过继一子,要么留一个孙女坐产招婿。唉,真是半点不遂人意啊,要是早两年,我就将萁娘留家里了,可惜许了人家。”
“过继这事,就算了罢,何苦替他人养儿郎?千丝万缕的纠葛不清,不给自己添这个堵心事。”施老娘割罢施二坟前草,捶捶僵痛的老腰,一擦额头汗,问道,“你许不许的?由不由我做主,不中意,你就吱一声。可惜阴阳两隔,你说不定吃了一碗孟婆汤,早把今世忘光了,中不中意的,也全由我这活着的老婆子做主了。”
她又念叨了几句,在坟前略坐了坐,收起篮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归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