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晚来急,惊雷嫌夏迟,晚春时节便在空中炸开,须臾间,大雨倾盆,夹带着泥腥草气,撒兵点豆般敲打着屋顶,院中低洼处瞬间积了浅浅水坑。
江娘子忙起身,将各间屋子的窗关上,风大雨急,衣袖被掠进的大雨打湿,湿溚溚地黏在手腕处,她边拂着湿衣边看着连天雨幕忧心不忆,不知江石他们的船己时归,大雨连江,潮涨水急,要是船在水中,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小郎被困在学堂,会不会等得焦急,仇先生与仇娘子许会照料几分。
雨打心湖思绪纷纷,江娘子倚在门前,看着檐前雨帘,过往如丝携着雨气缠绕上来。
那年京中,也是大雨不断,天下破了一个口子,怎也补不周全。她栖身的小院也像今日这般积着水坑,旧井里蓄满了水,泡着被雨打落的绿叶红花。
她在屋里如热锅中的蚂蚁,惶急、不安、凄伤、无措,她应该赶紧理好财物远走高飞的,只是,那破卷席中的那抹红衣,揪在她的心头,日夜不可忘却,她怎忍她家娘子抛尸乱坟岗,连着尸身都不得保全?
总……总……这天地间,总要容她死后有个安身之所,有个凭吊之处。总得想个法子,如何将她尸身好生收敛,或化火,或随水,让她得个安息。
急雨声中,有人一下长一下短地拍打着院门。她竖起耳朵听了片刻,确保自己不曾听错半分,这才冒雨过来开了门。
来人一身短衣,低低压着斗笠,留着几乎遮了半张脸的络腮胡:“阮娘子,京中危,速走。”
她呆了呆,咬唇:“可是娘子她……”
来人闪身进屋,低声道:“那个接生婆为了银钱,去官府告发,揭发小郎君不曾夭折。”
血色一下子从她的脸上褪得干干净净,将牙咬得咯咯响:“她……她怎敢,我家娘子于她有恩。”
来人冷笑,道:“阮娘子,人民叵测,何况有利诱之。”
她愤怒道:“娘子给她一锭金。”
“金银宝物,岂有嫌多的。”
她又怒又急,正要说什么,忽然里屋传来几声婴啼,她慌忙吞声,反身进屋,推开屏风掀起床帐,一个小猫般大小的婴儿裹在襁褓之中,不知是饥是渴,正啊啊哭泣。
她忙将他搂在怀里,床边泥炉中温着米汤,倒出小半碗,搅得微温,拿纱巾沾了一点到婴儿嘴边。猫崽般大的小儿,嘴也是小儿的,闻得香味,动了动嘴,吮着纱巾吃起米汤来。她看着他,心中一酸,眼泪吧嗒落在婴儿的脸上,有几滴落在他的唇边,他当是可吃之物,嚅动小嘴,将她的泪也吃了进去。
“阮娘子,耽搁不得,为了小郎君,娘子那边……算了罢。”男子看得心酸,半晌才硬起心肠催促。
她知事情急缓,点了点头,将半碗米汤喂尽,将藏在床中理好的包袱一背,把婴儿绑在胸前,取过蓑衣罩在身上,正要随着男子出去。便听外头阵阵脚步,踏碎了雨声。
男子见机极快,一把掀开床板,拉开一个暗门,道:“里头逼仄,阮娘子和小郎君受点委屈,只是……”他看一眼她怀里的小小婴儿,幼儿无知,哪知生死之间,一时啼泣。
她低眸,似哭又笑,抱着婴儿遁进暗室,道:“娘子在天有灵,定然庇佑。”
男子不再多言,合上暗门。狭窄的暗室,只供人半坐在那,手脚都伸展不开,等得门一关,黑暗笼罩,有如一具棺木。她听到自己心头剧跳,听到鼻端呼气声的,听到衣物簌簌声。但是,天可怜之,她中小小的小郎君,安安静静地睡在她的怀中,没有发出半丝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人声渐杂,似有人在屋在翻搜。接着她又听到一人问道:“顾家名册中,好似并没有这么一个妾。”
另一人答道:“接生婆子说的妾,应是顾三妻子一个名唤阿阮的贴身使女。像他们这等人家,陪嫁的贴身使女,为笼络夫婿,大都会抬举成妾,那接生婆子只知得一星半点,也以为如此,才说是顾家逃妾。顾家谋逆事发前几个月,使女阿阮被顾王氏放了籍,还使银为她置办了屋宅,成了旁姓良民,因此不在顾家名册上。”
领头之人多疑,沉声道:“这般巧?这顾家莫非几个月前就闻得风声,早早更安排了退路?”
另一人想了想,道:“许真是巧合,属下打听顾王氏与她的贴身使女情谊深厚,她为她脱籍,许是想要抬举她为媵妾或良妾。”
“这个阿阮胆子倒大,前几日竟敢光明正大去探望顾王氏。”领头之人哼了一声,又道,“纵是成了良民,顾家子却是个逃犯,她裹藏逃犯,自也是带罪之身,不可放过。”
又不知过多久,外头阵摔摔打打之声渐悄,那领头之人唾骂一声,吩咐道:“让那接生婆子口述,命画师画了画影来,挖地三尺也要将她揪出来。”
“喏。”
她听着外头山响似得领命声,舌尖死死抵着上鄂,腾出一只手轻掩着怀里小郎君的口唇,防他睡中惊啼。暗室中闷热,热汗与冷汗混杂在一处打湿了整个后背,她耳后的一缕乱发蛇一般粘在那,好似会随时咬上她一口。
又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人声渐悄,她却仍旧不敢出声,直到暗门那又传来一长一短的敲击声,这才呼出那口一直含在嘴中的浊气。明亮的光线透进暗室,她抱着小郎从暗室里钻出来。
大雨仍旧噼里啪啦打着屋窗,原来这雨还没停歇。
不,这雨是再也不停了,无休无止地落下。东躲西藏间,她与顾家义士失去了音信,京中处处都是官差,好似每一个都在搜查追捕。她不得其法,只好逞着匹夫之勇,凭着心头一口滚烫的热气,跌跌撞撞到了城西码头处。
到底还是露了痕迹,身上官差嗅觉敏锐,步步紧逼。她抬头看着眼前的大船,她不知这条船从何处来,又要去到何处,眼见船上因着货物散落,几个船工惊呼忙乱,寻个空隙偷潜上了船。
她不过一只没头的苍蝇,专拣了脏乱臭窄的地方躲去。眼前这处船舱似是船工休憩的通铺,里头又黑又乱,臭气熏天,船板上床铺上乱七八糟扔着铺盖、衣物、草鞋、皮靴、酒瓶吃食。
黑魅魅的船舱中,有一船工竟没在外头忙碌,反而胡乱躺在一张床铺上,敞着短打衣衫,架着一条腿,一手拿着一只酒葫芦,嘴里低哼着:“春来三月三,燕儿聚又散,可怜我身儿单,无钱无米无瓦盖……”
小曲戛然而止,那船工似是惊觉有人,从床铺上爬起来。这人生得高大,眉目凶悍,兼吃了酒,整个人酒气冲天。
他和她都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竟会有一个女娘闯进船舱中,木木地拢了拢敞开的衣襟,粗声喝道:“你这妇人,可是搭船人客?怎走到这处来……”他还要说什么,便听得外头声响有异,再看她,神色间就带上了怀疑。
她急得没了主意,抱紧怀里小郎,噙着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他连磕了几个头,不等得他回应,又飞也似得起身找了个角落,将一床发霉恶臭的铺盖盖在自己的身上。
她的生,她的死,皆在他一念之间,她赌不得,又不得不赌。
几个官差凶神恶煞地搜捕到船舱中,嫌弃里头脏乱,随意翻了翻,喝问船工:“汉子,可有什么人躲到这来?”
她一瞬间,喉间发间,骇惧得几忘了呼气,惊魂不定间,她听到那船工抖抖擞擞道:“回天差,不曾见到什么人……可……可是走脱了什么大盗贼偷?”
“大盗贼偷?哼,告诉你,走脱了一个重犯逃奴,你要是见了,趁早报上来,还能记你一功,领得重赏。”
重利之前,至亲可抛,她的心整个揪缩在那。
果然那船工小心又迟疑地追问:“天差,不知是什么重赏?来来,天差吃口酒……”
她听了这话,浑身的血液倒流,将唇贴着怀里的小郎君稚嫩的脸:这番怕是走不脱,身在水上,不如投了水随娘子一道西去,黄泉阴司得个团聚。只是负了娘子的所托,怀中小郎何其可怜。
“什么重赏,你这等腌臜船工,走一趟远船,至多得个十两八两的银钱,你要是揭举有功,少说也得百两。”官差吃了几口酒,又不耐烦起来,“你多嘴多舌,问东问西,究竟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脏臭的船舱中凝着令人喘不过气的汗腥味,沉沉的,缓缓的,泥浆般慢慢流敞着。
她听到他笑:“官差,我不过问问,好心里有个底,要是撞见什么逃奴,也好得记重赏。届时,谁个再辛苦磨得脚起泡做甚的船工?”
官差听了这嬉皮笑脸的话,其中一个道:“走罢,与这等混人歪缠什么……”
雨声又悄然而至,不知从什么地方透进来,闷热船舱中多了一丝沁凉。她松开嘴,舌尖尝到自己唇边一点咸腥的铁锈味,她仍旧躲在那,劫后余生,浑身没有多出一丝的力气。
船工过来揭过脏臭的铺盖,垂眸看着他们。他生得高大,眉目周正,只乱乱糟糟的,不似什么好人。
“你怀中的小儿倒是乖。”他道。
她看着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抿了抿唇,将咬破的手指从小儿嘴里慢慢抽出来,她怕他饿,怕他哭,以血充作乳汁,由着他吸吮。
他恍然大悟,吃惊地睁大了眼,挠挠头,半晌才道:“你放心。”
她泪盈于睫,无凭无由的,她真的放下心,这人,不会出卖她,不会伤害她,会护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