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萁心思浮躁,帮江娘子煨好汤随施老娘归家后,也是沉默无语闷闷不乐。她不耐烦在家中,翻出鱼笼跑去山溪下笼笼鱼。
阿叶心疼妹妹忙碌,问道:“怎又想起去山溪那捕鱼?你一天到晚又是采菌蕈,又是帮江伯娘看火,又要学着认字记账,也不嫌累,一时无事,在家歇歇也好。”
陈氏挺着肚子也道:“萁娘一日比一日大,再不好漫山遍野疯跑,手上无事不如随着你阿姊绣花,养养性子。”
阿萁勉强笑道:“我不累呢,外头满山的山花,正好当游春。”又冲施进甜笑道,“这回捕了溪坑鱼,不卖钱,留给阿爹就酒。”
施进欣慰大笑:“好好,你江伯父先头时不时请阿爹吃酒,费他好些酒菜,萁娘捕了鱼,正好回请。”
恰好施老娘要和施进陈氏商议江施两家的亲事,巴不得把这耳尖的丫头打发得远一点,省得她没羞没臊偷听。施老娘对于子孙一向独断,对阿萁的亲事上头却是难得思虑周详,将她瞒得死死的。想着萁娘在江家帮忙,亲事成还好,不成的话再上江家门,未免难堪尴尬,索性不叫她知晓。
因此施老娘张口道:“早些去,早些回,别在外头贪玩了。”
阿萁应了,将几个鱼笼放在背筐内,背了就走。山中水清花艳,蝶蜂乱舞,满山馥郁的春香,阿萁除了鞋袜,春来溪水潮涨,她小心将几个鱼笼安在几块溪石的夹缝内,又看山花灿烂,采了一筐杜娟,这才长舒一口气,挑了一块平坦的山石看天看水看花,那些繁杂扰人的思绪总算静了下来。
山中安静,鸟语花香间,忽有琴声清幽,也不知是哪个踏春客还是山中隐士在那抚琴。阿萁听了一会,背着一筐山花循声去寻。
一处青松下,一个瘦削的素衣道人坐那抚琴,姿态闲逸浑然无我。阿萁不敢接近,在不远处停了了下来,倚树坐下。她不懂琴,不知琴曲,不明琴意,但琴声超然,自能涤荡人世尘垢,云卷云舒,令人心旷神怡。
老道一曲终,看眼背着一筐山花的阿萁,轻轻一笑,取过一边的拂尘冲她抬抬手。
阿萁连忙上前,行了一个礼:“见过真人。”
老道笑问:“小善人听得认真,可有悟出什么心德?”
阿萁惭愧道:“不敢夸口,我半点不懂,只听得好听。”
老道抚须笑:“好听便是懂,懂了方知好听。”
阿萁被夸得更加羞涩,又疑惑问道:“我家在附近,却不知山中有道观,真人在哪里观修行?”
老道笑道:“小善人误会,老道是个游方道士,此处远有爆布生烟,实是个访仙的好去处,才在这里逗留,性起抚琴一曲。”
阿萁也笑:“真人,这山里可没有什么神仙,我家祖祖辈辈都沿河住着,从未听说山中有神仙。”
老道也不生气,笑呵呵道:“纵有仙,凡人无仙缘,焉得一见?”
阿萁想了想,笑道:“真人说得,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日日只为身上衣口中食操心,等得身上衣暖食得饱腹,又想着又华衣美食。”
老道微有吃惊,道:“小善人才几岁,倒说得这些通透之语,不好不好。我们道家虽有辟谷一说,然华衣美食未必不佳,不移心性亦可求。”
阿萁道:“我不过凭白说说,还是乐于做个凡夫俗子的。”
老道哈哈大笑,道:“今日与小善人有缘,再为你抚琴一曲,可好。”
阿萁拍手笑道:“道长不嫌我是一头笨牛就好。”
老道重又坐下抚琴,曲中之意比这上一曲却显疏阔,好似山之巅何其之高,天之涯何其之远,海之宽何其辽阔,山有其灵,树有其魂,一草一叶自有生死世界。
阿萁听得如痴如醉,心想着这曲有十分意,自己最多只得一分,余者九分,自己却是半点不懂,不解其中味。
“真人的琴真好听。”
老道笑了笑,又遗憾道:“可惜少一炉清香袅袅,老道我游走四方,行装简陋,倒失一雅。”
阿萁想起自己荷囊中放着的几丸香,道:“真人我这倒有香,虽不是什么名香,味也清雅。
……”
老道轻轻摆了摆手,笑道:“谢小善人心意,只我没有香炉香灰,罢罢。”说罢,又一指阿萁身后,“小善人的有缘人来,老道我也要去山中访仙。”
阿萁眨了眨双眸,回过头,却是江石在隔岸跳过溪溪石,匆匆赶来,许是以为她遇见了歹人,面有惶急。她笑:“真人,这是我邻家阿兄……”
那老道却早已将琴用琴囊装好,负在背上,轻拂了下拂尘,健步攀上山中小道,一会就没入山林深处。阿萁极是吃惊,这,许真是得道的真人呢。
江石一路急奔过来,还被乱生的杂草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阿萁身边,斥道:“萁娘,山中荒无人烟,也敢与陌路人说话?若是歹人,你一个小娘子,如何逃得脱?”
阿萁一愣,略有委屈,辩解道:“这个真人是个有道行的人,不是什么歹人。”
江石怒道:“你又怎知不是歹人装得出家人模样?桃溪前头便出过人命大案,有假和尚借着做法事,趁夜劫了主家的钱财,杀了使女,到如今案犯还没归案呢。”
阿萁心知江石说得有理,偏偏不知怎得愣是被勾起一股无名火,恼道:“江阿兄虽在理,只那真人说不得已有百岁,定不是歹人假扮,他又抚得琴,一派超然……”
江石脸色更加难看,瞪着她道:“我不知他风岁,我只见他身手矫健,若要对手,十个你也不过白给。再说,我并非咬定这道人是个歹人,我只是说你轻率,毫无半点防备之心。”
阿萁深吸一口气,抱起筐中的山花,一枝一枝没头没脑地砸向江石,气道:“江阿兄管得倒宽,我又不是你家妹子,要你来喝斥,你要管,管你自家妹子去。”
江石从头上取下一枝花,也知自己莽撞,口气恶劣了一点,哭笑不得道:“我几时又有了妹子?”
阿萁莫得勾起心事,冷笑:“没有妹子,就去管你娘子。”气呼呼地捞起竹筐,冲江石一皱鼻子,轻哼一声。
江石眉头一动,笑起来:“我几时又有了娘子?”
阿萁心想:你眼下是没有,早晚终会有。今日有媒人上门,明日定也有人说亲。越想越不是滋味,气道:“江阿兄又不出家,早晚会有娘子。”
江石跟在她身后笑道:“小二娘说得有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早晚是有这一遭。”
阿萁鼻子一酸,听得江石亲口承认要娶亲,更加难过,开口道:“那江阿兄只管你家的娘子去,少来喝斥我。”
江石唇边的笑藏也不住,道:“不好,我成亲也好,不成亲也好,小二娘的事还是要管的。”
阿萁气苦,想了想道:“那我就远着阿兄。”
江石看她脸色大变,隐了有几分颓然,不敢再逗弄,叹气道:“那不如这般,我娶不娶亲,小二娘说了算,如何?”
阿萁呆怔,又掷了他一枝山花:“江阿兄说得什么傻话,你的亲事怎是我来做主。”
江石将阿萁的掷向他的花一枝一枝收拢在手中,倒拢了一大捧,红艳艳地盛开在他怀中,他笑道:“我的亲事,也只小二娘做得了主。”
阿萁不解,住脚回过身,皱着眉问道:“江阿兄在说什么,我怎不懂?”
江石在怀中一大捧花中折下一枝十相完全的,连着枝叶,伸手轻插在阿萁的发髻上,红花遇着红颊,衬起十分的秀美,他看了一会,方笑道:“小二娘难道不知,我们两家在议亲。爹娘有心为我求娶小二娘,你说我的婚事,是不是只由你来做主?”
阿萁整个都呆了,咽下一口唾沫,指了指自己:“我?”
江石叹道:“除去你,还能有谁呢?”
阿萁呆怔半天,一乎儿想着江阿兄是不是在戏弄自己;一乎儿想着江阿兄怎会求娶自己;再一乎又愁,自己才多大,怎说起了谈婚论嫁,再再等得一乎儿,又是一喜……
江石苦笑,道:“小二娘不必多思,只想想自己的心意,若是不愿,只管告诉我,我让爹娘歇了这个念头。”
阿萁咬着唇,瞄着江石,道:“那我不愿,江阿兄当如何?”
江石叹道:“许去寺中削头发……”
阿萁笑起来,道:“我才不信呢。”
江石笑问:“缘何不信,小二娘又不是我,怎知我不会?”他看着她,“你可愿意?”
阿萁黑亮的双眸熠动粼粼水光,要说不愿似违背自己的心意,要说愿,又实在难以启齿,绯红着脸,忽然朝江石扮一个鬼脸,道:“江阿兄出家去做和尚吧!”
江石看她羞怯跑走了,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虽说萁娘还是半懂不懂,好在不是全然无知,跟上去笑着道:“我可真去做和尚了,左右卫煦和寺庙里熟,一张度牒还是能从官府那要来的。”
阿萁又掷了一朵花在江石身上,笑着道:“我只没见过一身山花的和尚。”
江石低头看了眼怀里一大捧山花,加快脚步,越过阿萁,面向她倒着走道,边走边道:“小二娘鬓边的花,也是怀中的。”
阿萁翘着嘴角,只感脸上滚烫,嘴上还要驳他:“你怀中的花,还是我采的呢。”
江石笑出声:“小二娘说得有理,你我本就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