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初识情衷

赖婆子隔日一早就扑了香粉,点了口脂,鬓边压朵大红花,熏得全身喷喷香,拈一方手帕左摇右摆去了三家村。

里正与几个老人正围在村中老槐下闲话,打远看到赖婆子,不禁皱眉:这个撮合山的怎来了?这妇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也不知上村中哪家蒙骗。她名声虽不好,一条舌却能哄得水鬼上岸,别被她给哄了去。

卫小乙将他脸色看在眼里,低声道:“不如我跟上去看看?”

里正点头,又道:“到底别家私事,不好胡乱插手,你且先看看她进了哪家门,若是听劝的人家便去提个醒。”

卫小乙笑道:“这我省得,清官难断家务事,人有各样心肠,泰半好人心都当了驴肝费,好意反惹一身臊。”

赖婆子前头走,卫小乙大大咧咧缀在后头,看她一路走一路看,两只眼满是贼光,这家看看门户,那家看看院墙,活似小贼踩点似得。

赖婆子这般左看右看,一路看到了江家。

卫小乙眼都瞪大了,心道:这莫不是要给江石说亲,是了,这几日大郎买卖做得红火,各村都有动静,这婆子闻得腥,便来趁好。真是树没大,就招来邪风。

何二那边买卖一停,江家的菌蕈买卖重又回到往日景况,江家只作不知,一字不说,半句不提,如往常一般收菌。

倒是村中诸人经何二一事,吓出一身冷汗,再不敢抱怨江家挑剔,自发捡了干净的来卖,省了施老娘好些力气。

阿萁与江娘子将稠膏蕈挑出来,在灶间煨汤,她心细,对着账本写了签子,免得到时落了。江石这几日,日日在光溪往返,买了几块布交给江娘子做新衣。

江娘子会意,道:“既去拜访沈家,衣衫整齐才是正礼。”

江石有些犹疑,半晌又低声道:“阿娘,我送一块布给小二娘做新衣,可会唐突?”

江娘子睨他一眼:“你自家思量,可会唐突?”

江石叹口气,为难道:“我便是觉得不妥,才跟阿娘讨个主意。”

江娘子笑起来:“罢,我将萁娘打扮得妥当,你再同她一道去沈家。”

江石一揖谢过,道:“阿娘费心了,少不得又多一场操劳。”

江娘子道:“不过两身寻常衣裳,又不绣花又不滚边,费不多少功夫。”她想了想,“不如几与施家通通气,遣了媒去提亲,先将亲事定下?只是,真依了规矩来,真若定亲了,你们反而不好见面。”

江石道:“农家倒没这样的讲究。”他长叹一口气,“晚些再说,小二娘别的上头精怪,谁知是个傻的,也就跟她家豆娘差不离。”

江娘子没好声气地瞪他:“胡说,萁娘多大,正是天真烂漫之时,只你暗怀鬼胎。”

江石吃惊:“都道婆媳是仇,阿娘的心也是用咯吱窝的,只是没偏拐我。”

江娘子被逗得笑弯了眼,轻打了他一下,赶他道:“自忙你的正事去,后院的院墙早些搭好。家中煨着汤,鲜香四溢,好些人家好奇在屋后打转,要不是阿细和那只白鹅凶恶,早不请自来,推门而入了。”

江石点头,院墙的事确实拖不得,便道:“我先去桃溪一趟,请团头吃酒。”

他临出门前拐去灶间,看萁娘坐在一张小马扎上,阿细乖乖地趴在她脚边,下耷的厚嘴唇时不时地滴下一串口水,阿萁见了,嘴内嫌弃:“阿细真脏。”手上却扯了一团柔软的干草将阿细嘴边的口水擦掉。

江石看得好笑,过去轻轻踹了一脚阿细,道:“阿细滚得一身泥,你也是嫌脏?”

阿萁抬起头,看着江石的笑脸,面上不知怎得有些发烫,道:“你没见它沾得一身草籽,我挑了好些,毛上还有好多。”

江石凑过去,果然,阿细的黑毛上粘了一片翠色的草籽,也不知在哪处草丛里滚的,提议道:“不如那剪子剪了去,左右天热,它要提得一地毛,想来剪掉一些,阿细也不心疼。”

阿萁一挑眉:“子非鱼,不可轻断。”看江石似要出门,问道,“江阿兄又要去桃溪?”

江石不愿她知晓自己私下算计何二家的事,怕视自己心胸狭隘,寻了个由头搪塞。

阿萁看着他的背影,暗想:江阿兄神色间似有些勉强,许是有事相瞒。这么一思量,心内沉坠,莫名不快,见一只炉内火将熄,添了一小块柴进去,轻煽了几下,又反思:江阿兄与我是何干系?纵有事相瞒,也在情在理,我又凭何不悦?

想归想,心里却是不能释怀。手上一个不察,揪痛了阿细,阿细呜呜几声,站起身歪着大头看着阿萁。

阿萁过意不去,连忙安抚,拿手指贴心地梳着阿细的长毛。好不容易将阿细伺候得舒泰,便听院中一个锣响似得嗓门:“唉哟!这不是我家侄儿吗?几年不见,倒似富家翁,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十几年前,如何想得到如今呢。真是莫欺少年穷。”

又听江大疑惑:“这位婶娘面生,不知……”

“诶,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小时我还与一把风栗子,你倒好,尽忘了?”

江大没有应声,反倒是施老娘在那讥诮:“这婆子,猴年马月的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攀人情,生得几层脸皮,才说得出口这些话。”

院中一个村妇识得赖婆子,笑道:“这不是牛牯村的赖媒婆,怎来三家村?这是要将哪家的跛子说给哪家的瞎子。”

“放屁,老娘做的媒,没一个不夸的,你才撮合跛子瞎子?再说了,那跛子配瞎子,哪处不妥帖,哪处不妥当?”

村妇笑驳道:“就怕你这个婆子把跛子说成飞天腿,瞎子说成千里眼。”

“你这长舌妇嘴里就没好的话,说媒做亲,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有说二的,哪能满口胡言。”

村妇大笑:“这赖婆子,原先当你只是个撮合山,原来还取过真经啊。”

一时院中一片笑声,阿萁耳尖,听那陌生妇人似也不生气,跟着一道乐,心头疑惑:这妇人似是说媒的,脾性倒好,被人取笑了也不生气。只是,这说媒的上门与谁说亲?

莫不是江阿……兄?

这个念头一起,阿萁几乎整个人都怔愣在那,一想江石将娶妻生子,只感五脏六腑都隐隐生痛,百般不愿他成家结亲。转念间,又沮丧,江石也到了结亲的年岁,早晚有一日,他要定下一门亲来,娶一个新妇过门,他与她再不好在一处说笑……

阿萁越想越觉心口似堵着一个木塞,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又乱糟糟想着:也不知这媒人要将哪家的小娘子说给江阿兄,那小娘子是什么品性……可是,可是,他们不过邻舍,何敢置喙。

院中妇人又在那大笑,还道:“江侄儿,我是送喜上门的。”不等江大应话,又笑问,“这等事不与你们男儿家商议,你家娘子呢,可在家中。”

江大似不喜她,推道:“我娘子……”

妇人却迫不及待嚷道:“江娘子,江娘子,你可在家中?快快,有喜事呢。”

江娘子早听声响,不好不见客,先过来灶间叮嘱阿萁看炉火,又不经意似地看她一眼,笑道:“家中似有客来,我去见见,萁娘看着炉火。”

阿萁点了点头,有些魂不守舍。

江娘子掀开布帘走了,一到院中就见一个涂脂抹粉的婆子趋将上来,一把握住她的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她看了个仔细,然后夸道:“啧啧,这穷乡僻壤的,竟有这般标致的娘子,好一朵鲜花,插在了江大这索牛粪上,好生可惜。”

“牛粪”江大黑沉着脸,目露凶光地盯着赖婆子。

江娘子也不喜赖婆子放肆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笑道:“这位婶娘面生,似不是家中的亲戚,口内又说送喜,陌路陌客,倒不知喜从何来?”

赖婆子挤将上来,涎着脸笑:“娘子生得俏,又有令俐口齿,啊呀,这是烧得什么高香才娶得你这等美貌娘子。”她将眼一歪,目光一斜,余光撇着江大,“江侄儿,你别是哪处拐来的吧?”

江大已然生怒,不善地看牢她。

赖婆子拍拍胸口,与江娘子笑道:“这粗夫,说句顽笑,他便当真,摆出这杀胚相。老话果然是:巧妇伴了拙夫眠。”

江娘子收敛面容,道:“婶娘爱说笑,我却是敬重夫郎,听不得他人拿他打趣。”

赖婆子立马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道:“打我这张嘴,没分没寸说笑逗乐,娘子原谅则个。”

江娘子见院中人多,不好斤斤计较,便问:“不知婶娘是?”

赖婆子是个打蛇缠上棍的,一把挽了江娘子的手,笑道:“娘子,你家大儿当龄,合该娶妇,我来说合一门亲事,不是我夸口,那小娘子生得神仙似得,眉弯弯的,眼清清的,一笑两个梨涡,又灵巧又贤惠,万里才挑出这么一个来。这小娘子还有来头呢,是你们村江富户的亲戚。”

她也不管江娘子说话,道:“我知你家与江富户也是亲戚,又亲厚,这门亲成了,亲上又加亲,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那江富户也不知如何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