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老娘与江大一道坐在院子中,一旁木几上放着江娘子备的茶点,一老妪一壮汉对坐吃了一杯茶,长叹一口气。
江大骂道:“真是令人气闷,打上一顿讨一场官司,也好出一口鸟气。”
施老娘看看今日新收来的两筐菌蕈,堪堪不过前几日的半数,劝道:“侄儿如今有妻有子,不比原先光棍一条,怎能喊打喊杀的,你名声坏了不打紧,却要连累一对儿郎。你家大郎将后还要不要做买卖的,你家二郎将后要不要村人作保去考试的?缩头挨不得刀,做了孙子才得祖宗。”
江大听了劝,深知施老娘说得有理,只心中不爽快,站起身在那打转,到底是混迹街集的人物,叹道:“罢,这世道爹亲娘亲不如银子最亲,道义才值得几个铜钿。卖与我家是卖,卖与别家也是卖,我们收菌只挑嫩好的,别家收菌连个草泥都挑,是我也要讨这个便宜。”
施老娘拍腿道:“侄儿这话说得是,从来都是认银不认人的,吃亏的厚道人又有几个。”
江大将两筐菌蕈放到阴处,摇头:“唉,我是个烂心肠的,倒不好强求别个厚道,好赖也收得两筐。”嘴上说得再明白,气却散不出去,问道,“婶娘,我家进兄弟可进山了没?若是没有,我去与他吃杯酒,消消鸟气。”
这两日稍闲,陈氏又有些怏怏的,施进索性没有外出,留在家中修补屋顶。施老娘笑道:“在家呢,你去寻他吃酒。”
江娘子闻声出来,挎了一半篮黄米,交给江大给施家送去,与施老娘道:“婶娘,黄米养身,也熬得定心汤,最合有孕的妇人。”
施老娘推道:“这如何使得,时不时偏你家的好物。”
江娘子笑道:“不过几捧米,婶娘不要推拒,你家萁娘在我家,熏得一身烟火油腥。”
施老娘笑起来:“侄媳莫要哄我这老婆子,她也不过帮着洗洗切切,看看火,中间也不用她动什么手,还有空看书哩。”
江大耳听她们说着闲话,拎着黄米去找施进吃酒,顺道再请他来家帮着在后门垒围墙。
施老娘等江大走远,笑道:“侄儿越加沉稳了,少时是个不肯吃半点亏的,别人戳他一指头,他要还人一巴掌。”
江娘子摇头:“他有牵累,不过强摁着怒火,去寻叔叔吃酒撒撒酒疯也好。”
施老娘也有些忧心,问道:“大郎可有法子没?这一日日的收不来菌蕈可好如何铺买卖。也不知是牛牯村哪户丧良心的,眼红抢买卖。”
江娘子也不慌急,缓声笑道:“不瞒婶娘,大郎好似心里有成算,半点也没见他焦急,只说:天下没有独占的买卖,我做得,你做得,他做得,只让家中照旧开门收菌,也不涨价,坏烂的一样要挑拣了出去。”
施老娘抽抽眼皮,心道:你家大郎不慌急,我看你也半点不慌急,倒是我这虾头兵没着没落慌了手脚。也罢,一碗稠粥,你家吃干我吃汤,只盼这饭碗端得牢。只在心里将牛牯村抢买卖的那家骂个狗血淋头。
阿萁在后屋一边捧着香谱一边看着炉火,也替江石担心,幸好今日还收得一些稠膏蕈,能煨出十几罐汤。江石得知这事后,只叮嘱不要乱了阵脚,一早上不见人影,也不知去忙什么。
晌午过后,江石还没回来,倒是江叶青领着青娘子来江家,却原来这桩官司要落到青娘子身上。
江叶青期期艾艾,替臊得抬不起头的青娘子将事细细说:这抢买卖的,也不是什么外人,却是青娘子的亲二叔。
自青娘子与江石合伙做了买卖,原先也只当为自己添一星半点的进益,偶尔瞒着公婆买些零嘴、买几样脂粉,自己手里有银钱,底气足,也不怕公婆念叨她败家。谁知,江石竟是个奇才,几个村的菌蕈收买贩卖,一日所得合一块竟能分得小一两银,连着江叶青都有些眼红。
青娘子是个贪图鲜好的,她娘家厚道,想着江家富裕,几箱笼的嫁妆未免简薄,怕被公婆轻看,在夫家立足不稳,因此私下给了二三十两的压箱底钱。本以为江家是个福窝,嫁后方知江家是个亮堂堂、光鲜鲜的乞丐坑,吃点好的用点好的,都要自家掏银钱,直掏得青娘子心里生疼,偶尔回娘家或娘家来人,青娘子哪里会给夫家兜面子,少不得抱怨哭诉。
与江石一拍即合做买卖后,压箱底钱摇身一变成了母钱,日日生得一串小钱,青娘子真是身心舒爽,成日脸上带笑,恰家中送来一篮子春菜。两厢问好,青娘子便将这事告诉了娘家。
何家也是个嘴上没把门,见女儿在夫家越发过得好了,还做起了买卖,回去乐陶陶地夸了口,牛牯村村人纷纷惊叹,惊羡不已。
何家挣了脸面,何二叔却气红了眼。侄女生得美貌,许给邻村的富户,还以为攀上一根富贵枝,谁知竟是一只铁公鸡,别说占点好处过来,不便姓江的讨去便宜都已经是阿弥佗佛。现下侄女做买卖,宁可跟外人合伙,也不愿提携他们这些亲戚,真是凉人心肠。自己兄弟家也是蠢的,女儿一点不帮扶自家,还乐得眉开眼笑,真是连个气性也无。
何二叔气得咬牙切齿,一不做二不休,不过倒买倒卖的活计,有甚个稀奇,自家也做得。
何二婶倒有些顾忌,牛牯村帮着收菌蕈的是他们村有名的泼皮,父亡母去,一向无法无天,生得又高壮,一言不和就要提拳打人。
偏何二叔也是个无赖,呸了一声,道:“怕甚,我拳头不比他硬,他却也怕一拳将我打死。我一没辱他家祖坟,二没占他房屋,这菌子山里的野物,只他收得,我收不得?”
何二婶一想也是,又道:“就怕跟兄嫂家里交恶,骨肉呢。”
何二叔恨声道:“屁个骨肉,只有骨头硌心窝,没见有肉饱肚腹。早就分家别过,还不许我做买卖的?”
何二叔张开门叫收菌蕈,一样六文钱一斤,他夫妻二人为了争抢,夸口大方人,不像牛泼皮,又挑又拣的,农人讨口饭吃不易,哪禁得这些折腾,他家就没这些臭讲究。
牛牯村村人一问,何家收菌真个不挑,采了菌蕈后纷纷卖与了何家。牛泼皮那边顿时门可罗雀,十成人倒去了六成,只剩得四成有些见识,依旧卖给牛泼皮。
牛泼皮大怒,他帮着江石收菌蕈,每十斤能分得五个铜钿,何二家抢了他口食不说,还害他在江石面前失了脸面,当下纠结了一帮闲汉要去何二家闹事。何二为着银钱红了眼,往地上一躺,耍起无赖来,与牛泼皮道:“有本事你便打死了我,我一口棺材埋了,我妻我儿没了当家人,你须拿钱养。”
牛泼皮没想到村中何二竟比他还无赖,奇道:“头次见有人争着抢着要当忘八的。可惜你妻是个皱皮桔,谁个要搂着这等娘们做乌龟。”
何二扑上去抱住牛泼皮的腿,嚷着:“你竟辱我妻儿,我不与你干休。”
从来只有牛泼皮讹人的,遇着何二这种没脸脸皮的,当下怒火高涨,提起拳头就想打死何二。一个闲汉却是个包打听,眼见不好,扑过来死死搂住牛泼皮,道:“牛哥哥,不好打死他,江富户家的娘子是他侄女儿,论起来,这买卖是他们亲戚家的。事后他们打断骨头连着筋,照旧往来,只苦了哥哥义气折在里面。”
何二吓飞的魂幽幽归了位,忙嚷道:“对对对,这是我自家的买卖。”
牛泼皮也知菌蕈的买卖是江石和青娘子合伙的,他一个外人摸不清底细,真个胡乱动手。
他们这一退,何二就得了意,在地上打个滚站起身,拍拍衣襟上的泥尘,也不管鼻青脸肿,对村人道:“这是我家的买卖的,从今往后,你们只卖与我。”
牛泼皮暗恨不已,自去寻江石想法子。
何家气得不清,看何二这六亲不认的嘴脸,忙坐船去三家村告诉了青娘子。江叶青直跳脚,他家的买卖,怎能让人占了好处去,亲戚也不行,想想当初成婚,因何二家是叔公,还送了一刀肉,真是亏了。
他也不管老丈人老岳母在座,气咻咻道:“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何况八竿子打不着的叔公。”
何家夫妇一愣,心道:只论亲的话,也是老亲,怎能说八竿子打不着呢。
江老翁夫妇大力点头,将何二一家恨恨埋汰一通,道:“真是没脸皮,连着侄女家的好处都要占。咱家当初还给他家一刀肉呢。”
江老妪伸出两根指,想想又添一根,道:“割了三四斤肉呢。”
江老翁叹道:“白给了。”
江叶青道:“占我买卖的事,不能干休,那肉也得计算回来,这等亲戚不用往来,今日翻了脸,明日不必把脸皮糊回来了。”
何家夫妇呆怔点头,眼看女婿亲家动了怒,口口声声要断亲。青娘子心里也气恼何二一家,丢了一个眼色给何家夫妇。何家夫妇怕累及女儿,不敢多说什么,灰溜溜走了。
江叶青似模似样地替青娘子赔了罪,又道:“这事出在我这边,连累了小族叔,婶婆放心,我定将这事了分明。”
恰好江石从院门进来,闻言笑道:“侄儿不必多费心,不出几日这事必了,非但必了,何二还需求上你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