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娘子煨的两罐汤,阿萁尝了尝,深感鲜美,江娘子尝后却觉不足,还笑道:“自家吃将就,却拿不出手换银钱。”
她唤来江泯列了各样食材,交给江石道:“大郎明日寻买了回来,我试着煨着一罐,各人尝了都说鲜美,便拿去卖,若是不好,便当豪奢一回,犒劳旧年辛劳。”
江石隔日天还没亮就送了菌蕈去桃溪,卖与菜蔬行的团头后,又在桃溪走了几个来回,先去各个酒肆食铺看看挂着的水牌,可有菌蕈做的汤羹,走了几家都不见有,理与几个食客说起春雨后菌蕈鲜美,七绕八绕地说起稠膏蕈上进的鲜汤。
一食客腹大腰圆,扫了几眼江石,见他眉目清俊,身上衣衫却是寻常,遂笑道:“你这农家子,道听途说。既是上进的供品,也只顶头的贵人才得品尝,我们岂有这等口福,哪里去尝菌蕈鲜美?”
另一食客则神往道:“官家才得尝的美食,哪日得品,死了也甘愿。”
坐在另一边的食客却是有见识的,吃了一口酒,抚着须笑道:“这农家子也不算诳骗你我,确有这道上供鲜汤,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江石也立一旁作洗耳恭听。
该食客见几人过竖起耳来细听,大为得意,有心卖弄,笑呵呵道:“诸位想想:这菌蕈又非什么奇珍,凡是山林腐败之地,雨后自生。缘何离着禹京千里迢迢之地的蕈汤才成了上进供品?只因那处的稠膏蕈与别处的不同。常言道桔山淮南则为桔,桔生淮北则为枳,一方水土养得一方人。这农家子说的供品,别处的稠膏蕈都做不出其中滋味,只积台府的灵溪山才有,且春时生的不可,秋时的方有风味,灵溪山北的可取,山南的不可取。这般千挑万选的稠膏蕈方能煨出上进的汤品来。”
另两个食客摇头叹息,又问:“我们桃溪也算得山清水秀,莫非不及?”
那食客摇头:“山不同,水不同,树不同,不及不及。”
两个食客仍旧遗憾:“也不知那汤品究竟什么滋味,唉,无奈我们升斗小民,无有这等福运。”
江石听后心中更有了成算,在干货铺、肉摊、星货铺……将江娘子要的吃食买得齐全,末了又买一小包糖薄脆,打算回去分与江泯和阿萁。
阿萁好奇鲜汤,在山里捡了菌子后,刨了几根春笋,飞也似得往江家跑。施老娘翻着白眼,很想揪了孙女儿的耳朵,问问她姓甚名谁,野丫头一个,自家家门口往哪开都快忘了。无奈大厅广众之下,这话实不好说,自家又在江家做事,千丝瓜葛的,再生抱怨话语,还当他们施家上下都是白眼狼呢。
江大年少时混迹街头,酒色财气样样皆通,早知晓江石的那点心思,琢磨着几时寻施进吃酒,吃得半醉,诳骗定下亲事来,岁小有个什么打紧,好些肚中连个男女都不知晓就已说定儿女亲事呢。就是不知道施进酒量如何,别自己吃醉,他还清醒着……
阿萁厚着脸皮,将菌蕈交给施老娘后,换得几记眼刀,溜去了江家灶间。江娘子在屋后晾晒着合蕈。春日阳光和煦,一个个篾筛搁在长凳上,一只一只合蕈密密排在上面,江娘子将今日新收的蕈子拿剪刀剪去根蒂,再小心晒在筛子上。
阿萁将晒过一日的蕈子翻过来,顺手拿起一朵闻了闻,倒觉比鲜摘的还要香一些。
“等大郎回来怕是要晌午了。”江娘子笑道,“也不知我列的吃食,能买来几样。”
阿萁道:“我长这般大就没见过这般煨的汤,无论如何也要过来长长见识。”歪头想想,“ 我嬢嬢许也不曾见过。”
江娘子顺嘴道:“我也不过有幸尝过几口,估摸着试上一试。想着:寻常人家煨的汤羹如何与上供之佳品相提并论。纵有不足,也是情理当中。”
阿萁心下惊骇,佯装不曾听分明,笑着道:“也不知外头食肆可有这样的蕈汤卖。”
江娘子脸色微有青白,指甲在一朵合蕈上留下了一个鲜明的指印,定了定神,方笑道:“稠膏摘蕈刚刚摘下时最为鲜美,桃溪还能当日料理煨汤,州府那却时有不及。”
江石将将晌午过后,才背了满满一个竹筐从后门进家,阿细嗅得筐中的肉味,绕在江石脚边不肯走。江娘子在书房伴着江泯和阿萁写字,听得动静,过来问道:“如何?可买得齐全?”
江石将竹筐放下,笑看了眼站在一边满是期盼的阿萁,道:“买得全了,阿娘炖上一罐试试。”
江娘子看了几眼,笑道:“果然齐全。”招了阿萁上前,“萁娘可要跟着学?”
阿萁惊喜:“伯娘的家传手艺,可能外传?”
江娘子掩嘴笑:“哪里是家传的手艺,我也是听别人说过几嘴,连着依样画葫芦都算不得,不过是想当然一番。”
阿萁放下心,挽袖道:“我给伯娘打个下手,伯娘只管吩吩。”
江娘子笑点了点头,先叫江石拿一只鸭子杀了,江泯眼见家中热闹,看不进书,亦步亦趋跟在江石后面,看他杀鸭子,估量着离得远了,江娘子和阿萁听不见,小声道:“阿兄,阿娘和阿姊煨这道汤,费时费力费料,万一不得,许要失望伤心。”
江石笑道:“阿娘不见得难过,你阿姊怕是要失落。”
江泯用指尖戳了戳鸭毛,又问:“要是真煨出好汤,阿兄卖多少银钱一罐?”
江石反问:“阿泯心下计算要卖多少?”
江泯从拔下一根鸭羽,一挑眉,得意道:“阿兄这却难不了我,不过,阿兄先说煨汤的这些火腿、瑶柱什么的总价几何。”
江石也不为难,一一告诉他,又道:“还要算上小二娘挖来的春笋和我手上这只鸭。”
江泯点头,嘴里边念叨边拿鸭羽在地上划上春笋和鸭子。
江石看了看,笑道:“还少一样,稠膏蕈莫非是白得的,怎不算上。”
江泯啊呀一声,拍拍自己的脑门,自责不已,他写写划划画画计算来去,扬头道:“阿兄合算了一番,你今日火腿、蹄筋等物总计花费了共二两左右,不过,这些却不止能煨出一份汤,我看阿娘刚才切火腿,也不过切了二片,蹄筋也只半条,瑶柱不过二三,粗略一算,许能煨十几二十罐的好汤,这般合计一罐汤本钱二百,阿娘又曾说过,外头这样的汤许能卖出一两银,我们农家不能与外头食手相比,卖个三百文如何?”
江石似笑非笑看他:“我这般辛苦一罐汤只得利二百?”
江泯瞪圆眼,哼了一声,不服道:“阿兄不能好高骛远,再者,本利对开,已是高价。”
江石叹口气,杀着鸭子不与他说话。
江泯急了,跑过去往江石背上一趴:“阿兄又故作高深,不与我明说,你只说我哪里说得不对,阿兄找算一罐汤卖多少银钱?”
江石伸出两根手指。
江泯呆了呆:“二百文?那岂不是分文不赚,买卖不得利,便算亏了。”
江石也惊,道:“你家夫子莫不是个书呆子,进了学堂倒比在家时更呆傻。”
江泯不及生气,惊得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阿兄,你要卖二两银钱一罐汤?”
江石笑道:“只这打算,且先看阿娘煨出的汤到底如何,如有七八分,便可作二两价卖。”
江泯一个轱辘从江石背上翻了下去,踱着步苦思,道:“阿兄,一两银子已是天价,你卖二两,哪个去买?”
江石理直气壮,道:“我卖的汤,虽不及进上供品,却也是大江南北难得美汤,在禹京中少说也要卖三四两一罐。”
江泯奇道:“阿兄几时打听得京中的卖价?”
江石平淡道:“既与供品仿佛,想来三四两也在情理当中。”
江泯跳脚:“阿兄这样有失诚信,且要价奇高,未免黑心,有违道义。”
江石笑起来道:“我几时失了诚信?我既不曾以次充好,又不曾鱼目混珠,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江泯驳道:“可一罐汤的本钱不过二百文。”
江石气定神闲道:“我曾听书肆店主道:京中有名笔,名家诸葛沣所制,一支叫价百两,尚且一笔难求。那诸葛沣莫不也是个黑心笔商?”
江泯急道:“那如何比较,诸葛先生所制笔乃是名笔,风雅无价之物,不可以孔方兄量之。”
江石诡辩道:“我的汤也是名品,万里无一,采春时稠膏,佐以山珍海味,再以秘法煨制,足以媲美皇家供品,食中精品,一汤尚且难求。如何卖不得二两银?
江泯呆滞半晌。
江石拎着鸭子又诘问道:“名笔为雅,美汤莫非就贱?”
江泯歪了下头,想驳又驳不了,闷闷地缀在后面,搬了一张小凳子看阿萁和江娘子煨汤。江娘子看小儿怔忡不解的模样,低声问了江石后,笑着摇了摇头,道:“也罢,书本里的道理要学,民间百样行当里的行道也须知晓,不然,只学一肚清高自许。”
一罐汤煨一个多时辰,满屋的鲜香浓郁。江石和阿萁二人的双眸闪亮,江娘子喜道:“怕是可成。”
将汤盛出,将施老娘和江大一道请来坐下,各人分了半碗。
施老娘在前院只闻得江家灶间奇香,还在心里疑惑煮得什么,这下看着眼前半碗清汤,只觉奇香扑鼻,又闻是拿稠膏蕈煨的,啧啧称奇,江娘子真是了得,稠膏蕈都能煨出这等鲜味,吃了一口,夸赞连连。
阿萁和江石双双尝了一口,鲜香满口,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道:这桩买卖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