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胧三月天,春种方有秋收,三家村各户人家都开始引水灌田,里正出面带着几个老人一道挑选良种,又与几个富户商议租牛耕地。
施老娘早早就借了里正家的牛,施家好些良田,施进一人哪里忙脱得开?
施大家人手倒多,前几年时施大家忙完自家的,许氏便会遣儿孙过来帮忙,施老娘就备上好酒好菜作谢,只是这两年施大家开始嫌弃施老娘小气,除了饭食,别的报酬一个子也没,他们去家做短工,还能得好些银钱呢。
施老娘看施大一家,碍于脸面人倒是过来,却不过过来应个景,干活别人一个顶他家三四个,吃饭别家三四个吃不过他家一个。施老娘岂是肯吃这种亏的,皮笑肉不笑地拒了施大家的好意,宁可请人对付农忙。
今岁阿叶和卫家定了亲,两家去寺中合了八字,都是吉好,卫煦亲手磨的簪子被阿叶藏在箱笼里,夹在衣服层中,无人时再独自躲在屋中揽镜比划。
卫家没有多少田地,卫煦又有心讨好岳家,顺道多看看自己的未婚妻,和卫小乙早早打理好自己家的田地,乐颠颠地就跑施家帮忙去了。
施老娘待卫煦那叫一个春风十里,卫煦一来就乐开了花,家中好食都先尽着孙女婿,又想着孙女婿来家帮忙,亲家卫小乙一人在家定胡乱对付饭食,因此,施老娘做饭时连着卫小乙的那份也给备了下去,装篮子里叫卫煦给他爹送去。
卫小乙白吃了几顿饭,心里脸上都过意不去,眼瞅着施家整好田,戴一顶破斗笠跟着来帮忙。施老娘客气几句,大方领了情,反正结了亲,再推也未免见外。
卫家来帮忙是情理之中,江大和江石父子来自发来相帮,倒让施老娘吃惊不已,连连摇手不受。卫煦在旁撺掇,道:“嬢嬢,咱们家和阿石一向亲近,阿石家那点地也打理好,让他出一把力气,省得他没事可做。”
施老娘笑道:“胡说。怎会无事做,野地有菜,水里有鱼,大郎又拉得弓,春日也猎得鸟雀,扒拉来都是银钱,不好误人正事。”
阿萁躲一边摇头,她这个姊夫原先以为是个结巴,结巴不是真,脸皮却着实厚,一口一声咱家自家,哄得施老娘心花怒放,全家往后排靠,惹得她爹肚里都冒酸水。连着陈氏,私心觉得卫煦不如自家侄儿,奈何木已成舟,捏着鼻子也认了。
江石看到阿萁悄没声站一边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暗笑不已,收回心神正色对施老娘道:“不瞒伯嬢,我和阿爹来帮忙,一来是两家情意,二来,我还有事求伯嬢呢。”
施老娘笑道:“你莫哄我,你们年轻后生,能有什么事求我这个老枯朽的老婆子。”
江大和施进坐一处,插嘴笑道谢:“施伯娘,大郎是真个有事相求。”
阿萁两眼一亮,想着许是合蕈的事,果然,江石道:“我听施伯嬢擅认各种菌菇,有毒的没毒的,无一认错的。我与江富户合伙做合蕈的买卖,在村里收买新鲜的合蕈松蕈,只这紧要的一节没人把关,就想请施伯嬢帮忙搭手。”
施老娘笑横一眼阿萁:“可是你这丫头在外夸口?”
阿萁连忙喊冤,道:“真不曾夸嘴,我只说我捡菌子的本事是嬢嬢教的,江阿兄便将主意打到了嬢嬢的身上。”
施老娘本就好揽事,家中将要添丁,又要好大一笔银钱,应下这事也好得点添补,遂笑道:“你要是不嫌我老婆子年老眼花,我便应下这事。”
施进担心施老娘辛劳,道:“阿娘年事高,在家里歇着才是。”
陈氏附和着点头。
施老娘却道:“人啊不能不动弹,一不动弹人就木了,这手脚一木,离死也不远了。再说,就挑挑菌菇能有什么辛苦。”
江石揖礼道:“伯嬢只在院中坐定,看看收买的菌菇里有无毒物,过秤挑拣自有我阿爹呢。”
施老娘拍腿道:“侄孙儿体贴,这事伯嬢准应下,你那边张开了摊子,我立马上门去。”又笑对江大道,“大郎好福气,养了这一对好儿郎,还怕家业不兴!”
江大得意大笑,谦道:“伯娘过奖了,哈哈,不过,我家大儿和小儿确实出息,哈哈!”
施老娘心中感叹,真是命中有时终将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江二家为着几亩田地,舍了这个儿郎出去,怕要悔得肠子青。
施家的田地众人搭柴火焰高,江大父子、卫煦父子,再兼一个施进,都是青壮,伴着丝丝春雨和春燕白鹭,不过四五天的时日就插好十几亩水田。施老娘领着阿萁姊妹早晚两顿好菜好饭,中午又揉面蒸糕煮各样甜汤,再一一送到田间。
农事一了,施老娘又买了酒菜好生招待了一番。
施大一家聚在院中吃饭,闻着邻院肉香,大为没滋没味,施小二挑着一筷子腌菜,抱怨:“小嬢嬢家宁可请些外人,也不愿叫咱家帮忙,爷爷和小爷爷还是亲兄弟呢。”
许氏叹口气:“你连自家的地都没理完,哪得空说嘴。”
施小二笑道:“嬢嬢,我这不是想着两家亲戚,倒不如外姓亲近,说起来,还是小嬢嬢看上咱家,心里不得劲。”
许氏道:“往年你们去帮忙,抱怨腰酸背痛,只混个肚饱,如今不用你们帮手,又生出这些口舌。”
施小二道:“往年也没见小嬢嬢舍得这些大鱼大肉。”
许氏瞪他一眼,不愿搭腔。
施小八侧耳听着邻院传来的香气热闹,用牙咬着筷子,生出各样念头。
江石合蕈说是与青娘子合伙,出面出银的却是江叶青。
江叶青生怕自家吃了亏,寻了里正做中间人,写好条款契书,私下与江石道:“小族叔说是与我娘子一道做买卖,实则还是与合伙。”
江石哪里会认,笑道:“侄儿,你与侄媳夫妻情深,愿意出面代为料理,这是你们夫妻屋里头的事,不与我相干。我买卖得了银,只认侄媳,不认你的。”
江叶青皱眉思索:“这般说来,我是半点好也沾不到手里?倒是白费心力。”
江石道:“侄儿这话大是不妥,你与侄媳一体,她的难道不是你的?怎没有好处?”
江叶青半斜着眼,偏歪着嘴,将手一背,摇头叹息道:“罢罢,左右上了贼船,退又退不得,只得将就。”
江石又请里正招集村中各人,将收蕈之事说与各人知晓,无论哪家采菌蕈都可卖与江家,开伞的不收,污烂的不要,银钱不佘不欠,过秤便结。一时全村沸腾,各人交头接耳惊讶不已,停半刻,众人纷纷上前七嘴八舌上问价问细处。
“家中小儿采的可也收?”
江石道:“只要是好菌蕈自是收的。”
又有人嚷:“江大郎,你收的价也太贱了,卖与桃溪贵人能得好价。”
江石还没说话,江大先行不干,站在一条条凳上,瞪圆眼,怒道:“嫌价低,你大可走去桃溪卖与贵人去,你怎不算计来去脚程花费,莫非贵人是你瓮中的老鳖,日日等在那买你的菌子?”
骂得该人缩头住了嘴,悄没声地躲在人群里。
江二娘子一肚子无名火,江大家得一分好,便是割她一分肉,当下恶声道:“你家要是贪人斤两,我们也无处申张处。”
江大伸臂拦着江石,指着江二娘子:“你家的,我不收便是,既不收,也贪不了你家的斤两。”
江二娘子听了这话,却又跳脚不干,扯着里正道:“缘何我家的不收?东家收西家要,偏我家的不收,没这等道理,里正,你要为我做主。”
里正实在对江二娘子生不出好脸面,冷声道:“难道我还管着江大家的买卖,你和他家反目,他们不愿跟你交道,莫非我还能压着他们不成?你远远离着些,既翻了脸,索性不必往来说话,好省些心力。”
江二娘子张嘴便要干嚎,一旁有个乖觉的低声劝道:“二娘子,江大家的买卖是和江富户家合伙的,你休要闹事,当心连带着惹了江富户家不乐意,你家还租着江富户的田地呢。”
江二娘子的干嚎哽在脖子中打出一个嗝。
江石冷笑一声,扬声道:“众位乡邻要是农忙得闲,或是家中老人幼儿,做不得粗重,大可去山中采菌子,无论多少,我尽收。再有一事,有些菌子生得一般,却是有毒的,你们采时许是不识,许是走了眼,不小心裹挟在里头,因此,我另请人辨认,过秤前自要挑拣一番,还望众乡邻不要见怪。非是多疑,口内的吃食,小心为上。”
各村人纷纷点头,道:“是这理,明明好事一桩,惹出官司却不好。”
里正也抚着须直点头,赞赏道:“此事做得周详,毒菌的事马虎不得。”
全村人想着往年捡的菌子,拿去街集卖的少,大都自家吃了,既能换作银钱贴补,哪有不乐意的,欢欢喜喜地散了,隔日就拎着篮子上山采菌蕈。有些心实的,拿草垫了篮底,捡了好的码在篮中拿去江家卖,有些猾赖的,不管好赖装进篮中便算数,心底腹诽:哪来的好些讲究,开伞的如何吃不得,烂了半边,还剩得半朵净的,哪里不能吃。
不曾想,江家竟请了施老娘把关。
施老娘威风凛凛地坐那,一旁立着铁塔似得江大,挑毒菇时,顺势把不好的也给挑拣了。她是村中有名的刻薄人,村人见是她,心里先打怵,无赖的大声辩几句,施老娘哪里会怕的,抢白道:“既能吃,你拿自家吃去,吃得你肚烂肠穿。”
村人无法,眼睁睁看着施老娘下黑手,一篮子菌蕈,她能给挑出去半篮。
江大看得大乐,请人施老娘坐镇,他家不知省了多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