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佳节,阿萁和江石算是载兴而归,自有一朵春花开在唯他二人方知的桃源中,对视间便有脉脉的窃喜和默契。
他二人兴致极高,卫煦却是尤觉不足,归来的船真如离弦之箭,一个晃眼就到了三家村,佳人弃舟飘然而去,回眸相顾还被他老丈人无情无义地给挡了。
施进更是愤愤不平,亏,大亏,真个失算,还道姓卫的小子是个好的,谁知是个浮浪子,一眼一眼地睇着叶娘,不止轻浮,还是结巴,别家一句话都说完了,他两个字都没讲清。真将叶娘许给了他,学得长舌,回家叫自己“阿……阿……阿……爹”。施进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心道:这桩亲事不可行,拒了拒了,还是等叶娘及笄了再议亲才好。
沈娘子在钱匣子里装了四吊钱,连着卫煦和叶娘一道卖的闹蛾儿,拢共有五吊多钱,江石做主,将钱和糕点分成了四份。
施进哪肯占这便宜,大手按住钱匣,看一眼江石,瞪一眼卫煦,粗声道:“三家的买卖,如何分四份,你二人莫不是小瞧我父女三人,当我讨占便宜的,也忒把我看低到泥里。”
卫煦苦于讨好老丈人无门,期期艾艾道:“进……进叔,我们挨着人头出力分钱,这桩买卖,全托叶娘和萁娘呢。”
江石笑道:“进叔,四篮闹蛾儿,自是算作四份,哪里是谁占了谁的便宜,何况,春来我还有事相托呢。”
施进仍旧不肯,道:“我长你们一辈,你们只听我的,只把钱分作三份,姓施的做事,不能落人口舌。”
江石叹道:“进叔,这般见外,实是令人伤心。”
施进瞪他,一拍桌子:“何时跟你见外?”
江石道:“往日跟进叔一道猎山,你吃我一块肉,我吃你一口酒,比寻常人家还要亲近,如今进叔将账明算,岂不是不认我这个家人?”
施进看江石好似真的伤心,他本是粗枝大叶的,有食同吃有衣同穿,全赖施老娘一口一声的“亲兄弟明算账”。见江石脸上失落,满是郁郁之色,不由软了口气,道:“哪里是见外,我这不是……”
江石笑道:“进叔既认我,就不必多言,我厚脸皮托个大,这事既我提的主意,如何分派也由着我做主,可好?”
卫煦先行点头应声:“理当如此。”
施进瞪他一眼:“只你多事。”
呛得卫煦垂着头默然不敢出声,阿叶撩起面纱偷看他一眼,心中着实不忍,有心想说句好话,奈何嘴拙,灵机一动,挑了一块红豆酥用手帕托着递给卫煦:“卫阿兄,吃块酥饼。”
卫煦心花里开出,晕陶陶地连同帕子一块接过,咬一口红豆稣,皮酥内糯,满嘴香甜。阿叶看着自己空空的手,也有点发怔:这人怎么连她的帕子一块取走了。
施进鼻孔喷着粗气,过来一把夺回帕子,再将捏成渣渣的红豆酥拍到卫煦的手里。板着一张硬梆梆的脸,带着阿叶和阿萁转家。
江石摇头叹息,拍拍卫煦的肩,道:“阿煦,明日让你卫叔请里正娘子去施家提亲。”
卫煦沮丧道:“进叔嫌我是个口吃,怕不愿将叶娘许我。”
江石怔惊地看他:“你几时成了口吃?”
卫煦越加沮丧了:“先前我还也道我没有这等毛病,谁知今日在进叔面前,就没说过一句囫囵话。他疑我是个结巴,如何肯嫁女?”
江石笑道:“你挑了吉日,托了里正娘子,只跟施伯嬢提亲,施家女儿的婚事,进叔和进婶都做不得主。”又道,“你们两家本就有意,不然,施伯嬢怎会同意施家大娘子一道出来卖闹蛾儿,你且施宽心。”
卫煦一愣,一扫先前阴霾,笑着拱手道:“好兄弟,亏得你点醒我,不然我坐化在寺里也不能得偿心愿。”
江石幽幽看他一眼:“你又是剃头又是坐化的,别真个有心想当和尚。”
卫煦瞪他:“胡说,哪个要做和尚,谁个好好的青灯古佛青菜豆腐的。”走了几步,道,“我先归家,让阿爹明日早点托了卫伯娘。”
江石笑看着卫煦一路飞奔着走了,想着施卫两家这门亲事十有八九准了,秋时叶娘及笄,明岁说不得就可以成亲……江石一砸嘴,尝得满嘴酸味。
叶嫩梅青的,真是恨不得日成月,月成年,转眼便梅子黄时。
阿萁和阿叶赚的那些银钱一个子不落地皆被施老娘给收着了,末了,看剩得几支闹蛾儿,分给三姊姊。
阿豆吃惊,今日得了元宵和糕点,心下虽遗憾,但她小儿家得了好,脸上又露出笑模样。
施老娘笑呵呵道:“闹蛾儿你们插头上,添些元宵喜庆,糕点你们分分也吃了罢,啊呀,真是神仙托生的大家娘子,这般大方,合该有这样的大家大业,明日我拜佛,也托菩萨佛祖保佑沈娘子。”
阿萁捏着糕点,心念微动,道:“嬢嬢真要祈福,不如替我们那位本家祈个平安呢,这次实是托了他的福呢。”想必沈娘子也愿意有人祈那位施郎君平安顺泰。
施老娘得小三吊钱,通体舒畅,拍腿道:“竟没想到老祖宗还有灵通的时候,不枉我除夕祭祖,摆了一桌的好鱼好肉。哪料想从上数十辈都数不出一辈出息的施家,竟也能捞着姓施的好来。”双手合什朝天拜了拜,念叨道,“列祖列宗,你们走了狗屎运,得了本家的好处,五百年前是一家,五百年后谁知他,你们后代子孙凭白得了好处,可要记人的恩情,多多保佑施郎君,等得清明寒食,我再多烧些纸钱与你们。”
阿萁笑捶着施老娘的肩,道:“嬢嬢对着列祖列宗,好赖话夹半着说,也不怕老祖宗们生气。”
施老娘啐道:“放屁,他们哪有脸面生气?年年烧纸,岁岁祭祖,照旧几代精穷,你爷爷还早早蹬了腿,可见你们施家的列祖列宗,生前死后都没让后代沾得半点的好处。”
阿萁暗笑,连着阿叶都忍不住,躲在陈氏身后笑,陈氏牵了牵嘴角,心里默念:列祖列宗息怒,婆母口无遮拦,不是有心的,万万不要见怪。
施老娘带着钩子的眼,扫了一记阿叶,问道:“叶娘,头遭去人多的地方卖闹蛾儿,可有不好的事?”
阿叶面上还带着点绯红,摇头道:“嬢嬢,不曾有半点的不好,只我没帮上大忙。”
“这便好。”施老娘又问,“那个卫煦为人如何?可是个惹人生厌的浮浪子?”
阿叶呆了呆,心道:嬢嬢怎拿这话来问我,当问阿爹才是。等回过神来,两颊烫得有如火烧,道:“卫……家阿……兄,似……似是……正……正派的人。”
施进听着阿叶结结巴巴的话,眼前一黑,蹲下身,暗捶自己一记:好端端的女儿,就这般被卫家小子生生带累得口吃了。
施老娘看阿叶这模样,心里有了底,笑起来:“正派就好呢。”
阿叶越发不自在起来,将手帕捏在手里,揪了一角,绕过来又绕过去,忽想起卫煦拿过自己的手帕,指间的帕子顿时仿佛生出刺,刺得她不能将它握在手里,心慌间,将手帕重又塞回袖间,谁知它又仿佛沾了星火,在自己的袖间灼灼烧起来。
晚间阿萁等阿豆熟睡后,又将阿叶叫过跟自己睡一床,贴着阿叶借着明月光看她的脸。
阿叶拿手轻轻推开她,疑惑地在脸上擦了擦:“可是沾了什么脏灰?”
阿萁趴在床上,支着肘两手合托着下巴,道:“阿姊回来后,嘴角一直带着笑呢。”
“可真?”阿叶听后,又拿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似乎真摸到了唇边的笑意,便道,“往常我最怵外出,今晚却瞧了好些新鲜事物,原来桃溪在花灯这般好看。”
阿萁耸耸鼻子:“听闻州府那的花灯更好看,阿姊,等以后我们再一道去,看了桃溪的看州府的,看了州府的再看禹京的。沈娘子道,禹京城楼那,官家都会现身与民同乐,城下还有官家请酒,平头百姓都能去吃上一杯呢。”
阿叶吓了好大一跳:“官家?天子?哪……哪哪敢……去看天颜,别说我去不了禹京,纵是去了那,也不敢去城楼那看皇帝。”
阿萁遗憾道:“若元宵去得了禹京,我定要去看看天颜,七早八早先去城楼下占个近位。”
阿叶急道:“不可,万一你惹了天子,一个圣旨,白白……白……白丢了性命,那可如何是好?”
阿萁伏在枕上吃吃笑,道:“阿姊,我不过嘴上一说,再者,纵我在城楼下占了近位,还不是一只蝼蚁,皇帝眼里哪能得见,又怎惹来祸事?”她斜着溜溜双眼,取笑道,“阿爹说卫阿兄是个口吃的,我原先还不大信,现下我倒信了,阿姊都跟着他学得结巴话。”
阿叶怔窘,又羞又急,偏自己又理不清为何羞为何急,红着脸去呵阿萁的胳肢窝,阿萁笑着讨饶,然后伏在阿叶耳边道:“阿姊,我偷偷跟你说。”
“说什么?”阿叶拢拢玩闹得散乱的黑发,凑过耳朵。
“咱们家和卫阿兄在议亲呢。”阿萁轻笑着道。
阿叶只觉阿萁的话,在自己耳边炸开来,枕下压着那方手帕熄下的火,又腾腾烧了起来,她无所适从,又急又怕又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纷杂思绪:“你……你……”
阿萁握牢她的手,正色道:“阿姊,你心里可愿意?要是不愿意,千万不要违心,拼着被嬢嬢打骂,也要拒了亲事。”
阿叶听着阿萁大逆不道的话,羞怯都吓飞了大半,道:“你嘴里胡说什么,儿女亲事自有家中长辈做主,哪由着你随心随意?”
阿萁急道:“虽是长辈做主,可嫁人的却是阿姊,要是嬢嬢将你许给一个歪鼻高低肩的,混赖不做事,你也愿意?”
阿叶也急了,道:“嬢嬢岂会害我?”
阿萁道:“我不过一说,不过,要是嬢嬢年老眼花,看走了眼呢,给你相的人家,你一见他的脸心里便生厌,吃饭不香,吃水不甜,浑身上下都不自在,那如何嫁?”
阿叶脱口道:“卫家阿兄也不似这样人。”话出口,只感自己手脚不是手脚,脸上刺刺灼烫,唯恨地上没有缝,不能将自己整个人埋进去,情急下,将被一掀,躲在被窝宁死也不肯出来喘口气。躲得片刻,惶惑渐渐袭来。
家中真要将她许人了?
阿萁陪她一同钻进被窝里,安慰道:“阿姊,我定陪着你,你别怕,谁欺负了你,我伙同江阿兄帮你欺负回来。”
阿叶有些呆怔,边觉自己妹妹说了傻话,边想:怎还有江石的事。
阿萁自己也有点呆:我怎牵带上江阿兄?
定是他主意多,心思歪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