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石和阿萁双双挎着花篮,篮里一只只不肯安份的闹蛾儿,它们簇拥在那儿,蛾翅挨着蛾翅,在这万千浮光掠影之中,别有他彩。
阿萁抬起头,看着清风楼彩楼上的交相辉映的彩灯,它们绚丽无边,她转眸看了一眼江石:他的目光坚定,执着,无畏……灯火倒映在他眼眸里,化成了一簇小小的火苗,阿萁定定看着他,她忽然想起了江娘子的事:可不可为,做过方知。
她在这些流转溢动的灯光里,跟着生出万丈熊心,想在繁华世间,闯出了一条人间道来。
江石抿唇一笑,大着胆一把攥住阿萁的手,阿萁一惊之下,就要甩脱开。江石牢牢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道:“我们扮作兄妹,去兜售闹蛾儿。”
阿萁试着又挣了挣,江石反握得更紧了,不等她再开口,拉着她大步往前走去,阿萁怔愣间,不由跟着他走,回头心虚地偷看了一眼施进,又踩着满地流光跟了江石的脚步。
江石心头鲜花怒放上,面上仍装得平静无波,一迳来到清风楼前,冲把门的两个打手护院一拱手,开口道:“元宵正佳节,满城斜插闹蛾儿,听闻沈大当家在这办宴,不知里头女眷要不要买几支闹蛾儿插戴应景?”
两个人高马大的护院对视一眼,再打量他二人似是农家少年男女,笑起来,道:“小后生好生胆壮,兜售到我们主家头上。”二人又道,“只是,我们主家豪富,哪里看得上你们农家自做的粗鄙物件,快去别去兜卖去。”
江石笑道:“农家物不比名家手笔,既没有掐金也没捻银,却也别有野趣。二位哥哥焉知沈当家瞧不上我的闹蛾儿,说不定他恰喜素蛾儿。”
两个护院笑着摇头,驱赶道:“快走罢,里头好些贵人巨贾,我们哪敢放你们进去卖闹蛾。”
阿萁扯扯江石,她既不气馁也不失望,反笑着摇摇江石的手臂,道:“阿兄,看来我们没有时运,只在街集兜售。”
江石本也只是过来撞撞运气,沈家势威,寻常人哪里得见,心中道:这便如我立山脚,头仰得再高,又如何看见山顶之上的人,只我攀上山峰,才能把酒言谈。
他有志,却非轻狂不知斤两的人,当下依言一笑,拉了阿萁的手,道:“妹妹,街上卖闹蛾儿去。”
两个护院看他们知趣,笑道:“这才是正理,你二人若是晚归家,我们兄弟事了,也问你们买支闹蛾捎给我们娘子。”
江石和阿萁谢过,二人正待要走,大门却自里打开,一个枣红锦袍的高大男子单手抱着一个才二三岁的小女娘从里面出来,他眉目俊朗,似是不苟言笑,只立在那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倒是他臂弯里抱着的小女娘粉妆玉琢,秀美异常,不知受了什么委屈,两只眼里噙着眼泪,扁着红艳艳的小嘴,要哭不哭。
男子伸指为小女娘拭去腮边的眼泪,柔声哄道:“鳐鳐不哭,阿爹带你去看花灯。”
“不……不好,阿阿……娘骂。”小女娘口齿不清地哭道,一抽鼻子,又掉下一串泪。
男子大笑出声,又哄道:“不怕,阿爹护着你。”
小女娘抱着男子的脖子,贴在他的脑口,本还要哭,转眼瞧见新奇的物事,倒忘了要掉眼泪,指着阿萁篮子里的闹蛾儿,冲着男子道:“爹爹,花花!”
男子招手让江石和阿萁二人上前,看他们年少自食其力,拿过一篮闹蛾儿,拎小玩意似得拎在手里逗着小女娘,又吩咐门口的护院道:“阿四,你领着他二人去楼上问娘子算钱。”
叫阿四的护院笑着领命,又抓头道:“郎主,你半道带走了小娘子,娘子要是怪责……”
男子颠了颠怀中的小女娘,深眸中满满的疼惜道:“不妨事,我稍晚便归。”
说话间,里头又急急匆匆出来一个面目姣好的使女,跌足呼道:“郎主郎主,娘子吩咐,不许你带了小娘子出去,还道,你万事纵着小娘子。定会惯得她不知天高地厚,此番,再不由着你随心偏帮。”
男子怀里的小女娘似是听懂了使女的传话,又呜呜哭开来,泪水打湿黑长的眼睫的,哭得好不可怜。
那使女看她这模样,面上不忍,显是大为心疼。
男子伸出大手轻轻将小女娘的脑袋贴在自己肩上,道:“阿素,回去告诉娘子,便说阻拦不及。”他说罢几个大步离了清风楼,身影几下就没入了人潮之中。
女使大急,在那徘徊几下,一咬唇,便要返身回楼上复命。
叫阿四的护院赶忙拦住她,拱了拱手,道:“素娘子,郎主先前问这两位少年人买了一篮子的闹蛾儿,命我领他们问娘子拿钱,我兄弟二人守门要紧,不如烦恼素娘子带他二人上去。”
阿素收起急色,看了看江石和阿萁二人,笑道:“好俊俏的一双人,你二人莫慌,随我来,我家娘子和善,不是为难人的。”
江石谢过,牵牢了阿萁的手。
阿萁心头呯呯跳,饶是她胆大,何常见过这般排场,只感气虚底不足,反手握住江石的大手,方觉得心里安定一些。
清风楼里灯火通明,八叠夜宴屏风隔开衣香鬓影,只影影绰绰窥得里头的觥筹交错,丝竹舞乐声伴着欢声笑语。
使女阿素领着二人往二楼走去,阿萁小心步上楼梯,清风楼是酒肆,二楼本是一间间雅间,本就布置得精巧,今日又另行装点了一番,水晶帘玲珑弄月,掀帘而入当中摆了一个香炉,清香袅袅,前头又一架屏风,屏风细绘着春风春雨沐春桑。
阿萁两耳仍闻得楼下楼外的喧嚣,然楼上闹中有静,倒显出丝丝馨宁来。
阿素道:“二位稍侯,我先去禀告娘子。”
阿萁福了一礼:“有劳这位阿姊。”
阿素笑着绕过屏风,阿萁听里面悄然无声,将那面屏风瞧了又瞧,她初时只当是画的,再看又像是绣,里头的桑树春柳好似浮在那,掂起脚凑到江石耳边,悄悄问道:“江阿兄,这画好生古怪。”
江石回道:“这应是织出来的。”
阿萁吃惊:“织能织出这般的图来,好生了得。阿兄,你怎知道的?”
江石盯着屏风又看了看,犹豫片刻才道:“阿娘有一柄扇子,也是织出来的鸳鸯戏水。”
阿萁双眸微闪,心下暗道:先头那气势迫人的贵人,定是桃溪的沈当家,里头的娘子,自是他的妻子。沈家人人都道富豪,家里头又有人做官,这般有钱有势力,方用得起这样的屏风。那江伯娘又是什么样的人家,竟也有同样的扇子。
江石也是心思浮动,他阿爹在沈家船上做过事,事后连夸沈家家风正,家主沈拓更是磊落仗义之人,听闻他不过市井起家,原先也不过桃溪小小的一个都头,而今,却是桃溪执牛耳之人,不但州府有其势力,连着京中都有人脉。
这般人物,实是令人心生景仰。
阿萁胡思乱想了一番,她耳尖听得里头微有响动,阿素重又轻手轻脚从屏风绕出来,笑着招手道:“小郎君小娘子进来。”
阿萁手脚有些僵意,咬了咬唇,与江石一道跟在阿素后头,过屏风,便闻到瓜果的丝丝清香,走几步路前面一道雕花隔断,笼着如水的轻纱。进去便见一个戴着花冠的美妇端坐在软榻上,眉挑无边的姝色,眸染无双的清丽,樊素樱口,阿蛮细腰,她只坐在那,满室都生出绮丽华美来。
“你们郎主拿了这对小儿女的闹蛾儿,一个文银都没给,人便走了?”
阿萁听美妇人戏谑地问使女阿素,她身边另伴着三个婢女,其中一个年小的小婢女捂着嘴笑,歪着头道:“郎主生怕娘子责骂小娘子,连着外袍都没穿,抱了小娘子就往外头去,说不定连一个息都不肯多留。”
美妇人微叹口气,她的花冠上插着一支金牡丹,每片花瓣压得轻薄如纸,稍一动,片片花瓣轻颤,抖落片片风情。
江石拉了一把阿萁,上去大大方方的行了一个礼,道:“见过沈娘子,我们本是三家村的兄妹,元宵来街集卖闹蛾儿贴补家用,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美妇的一双美眸流转,笑道:“不必多礼,倒是我家郎君唐突,可有惊吓着你们?”见阿萁手上还拎着一篮闹蛾儿,使阿素取过细细看了,笑夸道,“虽无十分材料,却有十分的手艺,既我家郎君买了一篮,夫唱妇随,我也买一篮赏玩。”
阿萁欣喜,慌忙谢过。美妇人又问他们价几何,是要铜钱还是要银子。
阿萁想着几家合卖,铜钱虽压手沉重,却好分账,福一礼要了铜钱。
美妇人便叫使女拿匣子去装铜钱,又问阿萁江石家中可有大人一道陪着出来,若是归家不便,使唤人送他们一程。
阿萁连连摇手,笑道:“有沈当家和沈娘子做大主顾,已是好时运了了,再不敢烦拢娘子。再一,还有阿爹陪着一道来,纵没有阿爹,我阿兄也是可靠。”
沈娘子看了一眼江石,笑着点头:“你阿兄确实能挡风雨。”
阿素抱了钱匣出来,吃惊道:“却是该死,你二人原是兄妹,我还当是相配的小儿女呢。”
阿萁一愣,双颊通红,吃吃道:“不不……我们……”
江石道:“我们确非兄妹,却是同村,小子姓江,我妹妹姓施,我们一村互有沾牵,说是异姓兄妹也不为过。”
“施?”沈娘子微有诧异,美眸里流转着哀伤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