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萁心头激荡,临睡掏出小圆笼,将里头的几颗糖杨梅跟阿叶和阿豆分了,那只精巧的篾编小圆笼却妥帖地收在一边。
阿豆头回吃糖杨梅,吃得两眼半眯,她存不住事物,有好吃的一气尽吃了,吃尽后又心痛。
阿叶见妹妹喜欢,就要把自己留着的几颗给阿豆。
阿萁拦道:“阿姊自留着吃,哪有尽让的。”
阿叶笑道:“我是阿姊,本就该看顾你们。”
阿豆生怕两个姊姊吵嘴,只多拿了一颗,吃得味淡了都不肯吐出来,爬在床上含着那颗梅核迷迷糊糊睡着了。
阿萁心头激荡,吹了灯后仍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睁圆眼数着浓夜里屋中模模糊糊的横梁,辗转间床板咯吱作响。阿叶听她床上猫追鼠蹿似得动静,小声道:“萁娘,你怎还不睡?”
阿萁翻身趴在被窝中,摸摸自己嘴角挂着的笑意,觉得自己好似除了笑再不会别的,悄声冲阿叶道:“阿姊,我们睡一处说话。”
恰阿叶白日被陈氏拉去里正家,归家时路上说了好些话,令她心气浮躁,不得安睡。忍着寒意从被窝里钻出来,快手快脚地爬到了阿萁床上,床小被窄,姊妹二人紧紧挨挤在一块。
“萁娘,你今日怎这般高兴?”阿叶问道。
阿萁实是太过欢喜,心里好似揣了一只无意间得的宝盒,明知不可示人,却又急欲向旁人倾诉炫耀。家中诸人,施老娘她不敢说,非但得不到好,反要遭来斥骂;她爹施进幼时饱受念书的摧残,又哪知晓能认字的喜悦;陈氏专于针指相夫教子,念书识字何用;阿豆岁又小,嘴又不牢。唯阿叶可放心告诉。
她贴着阿叶,声似浸蜜,悄悄道:“阿姊,我跟你说,江伯娘家藏着好多书,满满整一书架,她家小郎也就阿豆这么点大,已经会写字念得文章了。伯娘答应,让小郎教我认字呢”
阿叶大惊:“江伯娘家中怎这许多的藏书?”
阿萁在阿叶耳畔道:“阿姊,江伯娘定是个来历不凡的。”
阿叶忙点头,些许向往道:“江伯娘站、坐都不跟我们相同。”
阿萁附和,又道:“江伯娘人生得美,人又亲和,她还许我看书呢。”
阿叶不解妹妹为何这般高兴,问道:“二妹,你又不是男儿郎,识字看书又有什么用呢?”
阿萁想了想,正色答道:“世间能学的,哪有没用的事?再者,读书认字怎会没用,你不知的我不知的,爹、 娘和嬢嬢都不知的,书上定能知晓。你不懂我不懂的,看书后说不定就懂了。”
阿叶仍是不明白,弱声道:“可是萁娘,就算你识了字,家中一册书也没有。”
阿萁将声又压低了几分,道:“等开春,我偷去山溪那布网捕溪坑鱼,偷截下一半,托人换钱买纸笔,再问伯娘借书抄。”三家村后山,远有瀑布垂挂千尺,近有山溪蜿蜒百里,溪中生得指长的小鱼,腌酢咸鲜,炙烤鲜香,实乃就酒佳品。
只这些溪坑鱼专爱藏在石底石缝,不易捕钻,阿萁也不知从哪得的想头,将捕鳝鱼的竹笼编大,笼口再衬上一层网,放好铒,将竹笼埋在溪石夹缝间,一天下来倒能捕得好些小鱼。
因着这一项进益颇丰,施老娘连蚊子肉尚不肯放过,何况卖鱼的钱,自盯牢在眼里。
阿叶听得心惊胆战:“嬢嬢知道了,定要生气打骂。”
阿萁笑求道:“阿姊千万不要说漏了嘴。”、
阿叶左右为难,帮妹妹瞒着对不住施老娘,出卖妹妹又万般不愿,咬着唇问道:“二妹要托谁换钱?”
阿萁不知怎得,就想到了江石,无缘由地相信,他定会帮她。
阿叶听她半晌不答,以为她找不到人搭手才不语沮丧,既松了一口气,又心疼妹妹期盼落空,安慰道:“等明春,说不定萁娘就能找着搭手的人,不过,阿姊觉得换了钱也不要买纸笔,裁些布做件新衣裳。”
阿萁略有失落,转念又想个人有个人的心肠,她喜爱识字念书,阿叶喜欢捻针绣花,何必妄求阿叶知她。一笑置之后,别开话问阿叶:“阿姊,晚饭间你就不大自在,阿娘今日又特地带你去里正家里做针线,好似故意避开,可是阿娘跟你说了什么?”
阿叶不语,将身往被子里藏了藏。
“阿姊?”阿萁靠近她,夜色浓郁,阿叶的脸色看不分明,可她知道她是不快烦闷的。
阿叶幽幽地叹口气,道:“萁娘,你慢点长大,大后一点也不好。”
“阿姊,阿娘跟你说了什么?”阿萁不放心地追问。
阿叶脸上发烫,欲言又止,只感又是难堪又是羞涩,憋闷在心中又实是难受,心田荒芜生草,一片一片地蔓延开,让她无所适从,咬咬牙,忍忍着酸楚羞耻,悄不可闻似得道:“阿娘跟我说我的婚事,萁娘,我半点都不愿嫁人,我真愿长长久久在家中,陪着嬢嬢爹娘。真恨不是男儿身。”
阿萁跟着心事重重,想了想再问:“阿娘可还有跟阿姊说别的事?”
阿叶沉默片刻,整个如火灼烤,道:“阿娘……阿……娘,问我,舅家表兄如何……”
阿萁尚不解阿叶为何含羞,问道:“那……那那那,阿姊看大表兄如何?”
阿叶见问,连头发丝都要冒出星火来,伸手去呵阿萁的痒,阿萁见她声含薄弱,连忙求饶,道:“我错了,阿姊,快住手,被中跑了热气,冰人的冷……”
阿叶不是不依不饶的人,立马罢了手,重又躺好,只拉过被子蒙住半边脸。
阿萁侧过身,又问:“阿姊,你还记得大表兄怎生模样吗?今岁采桑果,我们还一道去了外婆家里。”
阿叶摇了摇头,声若蚊蝇,道:“快整一年了,我不大记得清。”春时他们全家去陈家,为着天不好,桑果不及摘就要沤烂掉,陈家着急,送了口信求女婿一家帮忙。
今岁的阿叶,年纪恰不相宜,正是尴尬之时,在陈家不是帮着采桑就是跟表妹淑兰一道描花样做针线。陈父又好穷讲究,吃饭分男女桌,阿叶性子又腼腆,得人打趣就要脸红垂眸,如何能与表兄陈茂林相熟?
因此,阿萁一问,阿叶回忆一番,表兄面目模糊,依稀是个温温吞吞的少年郎君,余的,她再也想不起多的来。
阿萁跟着回忆了一番,惊觉自己竟也记不大清大表兄的眉目,唯记得他不紧不慢,不急不徐地立在那说话,倒是二舅母风风火火撸袖逮鸡的模样记得一清二楚。
她心虚地伏在阿叶肩头,低笑道:“阿姊,我前两日才见得大表兄,都不大记他。”
阿叶愣了一下,嗤得笑出声来,笑后,又叹了一口气:“好也罢,不好也罢,于我……”
陈氏一心为女儿终身打算,远嫁鞭长不及,近嫁也是不知根底,她自知自己胆小,极易吃亏,一日弯了腰,终身挺不直。女儿的脾性又与自己仿佛,生怕许错人家,害她一生无望,思来想去还是娘家最为相宜,因此,特地拉了女儿与她剖析利害。
却不知阿叶全无思嫁之心,听后惶惑不安,害怕不已。
阿萁听阿叶又是一声长叹,摸索到阿叶的手,紧紧攥住,道:“阿姊不怕,我定不让别人欺你。”
阿叶又是笑又是感动,道:“你一个小娘子,不好说凶巴巴的话。”她轻捏着阿萁的手指,又道,“真盼能长长久久在一道。”
阿萁倚着阿叶道:“阿姊,晚上一道睡。”
阿叶抛开愁思,探身看了一眼,暗蒙蒙里阿豆张开手脚睡得七扭八歪,笑了一下,低声道:“好,我先帮豆娘盖好被子,省得她受冻着凉。”
她们姊妹二人睡一处谈心,陈氏也与施进说起来阿叶的婚事。
施进满心满脸的不悦,板着脸粗声粗气道:“阿叶还小,不慌急。”
陈氏面上一急,道:“今岁年终不过十来日,明秋叶娘就及笄了,哪能不慌急?”
施进呛声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自家骨肉你不心疼,要早早泼她出门?”
陈氏一愣,没想到施进竟说这种呆话,心下委屈,拭泪道:“我身上掉下的血肉我如何不心疼?莫非叶娘只是你的亲女,于我是捡来的?”
施进看她落泪,慌忙认错:“是我不是,一时说错了话。”
陈氏泣道:“我娘家离得近,一日大可来回,家中好的不好的,你我心里都有数,又有阿爹阿娘在,再不能让叶娘受了欺负。退一步讲,他日爹娘年事过高,二嫂嫂还能仗言理公道呢。”
施进仍旧不舍,闷头道:“纵合适也不急。”
陈氏横他一眼:“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好儿郎又岂是好寻的,我们这边连个准话都没有,大嫂嫂与大阿兄作何想?侄儿正当适龄,这两年也有媒人上门说亲,只我大嫂嫂挑剔,未曾寻到可心的。”
施进抬起半边眉,粗着脖子怒道:“我家叶娘生得又好,性子又好,还怕不得好人家?谁敢来挑毛病。”
陈氏掩他嘴:“你轻声些,小心惊动婆母 。”
施进笑起来,捉住陈氏的手,道:“你我千般主意,也不顶用,叶娘的事,还得阿娘点头。”
陈氏挨着施进坐下,低头扫一眼他,低声道:“不如夫郎去探探婆母的口风?”
施进垂头丧气道:“叶娘这般小。”
陈氏便道:“我反复思量,还不是为着叶娘的终身。我……”她偏身转眸,眉眼染了点新嫁那时的羞意,“我自家寻得好人家,也盼叶娘同我一般,嫁得如意郎君。”
施进听了这话,傻笑几声,摸了摸后脖颈,道:“你别慌,我问问阿娘的心意。”
陈氏这才笑逐颜开,解衣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