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老娘和阿叶二人在家,用些简便的茶汤饭,将屋里屋外都仔细拾掇了一遍,见天晴好,又将几件旧衣旧絮搬出来晒了晒,看看有无可用的,若是霉坏了,索性弃掉,省得占箱笼。
夕阳尚未落尽,施老娘听得村中吵闹,早早唤回了黄毛狗,关了院门落了门栓。
阿叶在屋中收拾碗筷灶台,爹娘还没转家,村中叫骂哀嚎之声不绝于耳,残阳一寸一寸暗,凄声更似夜枭,叫人毛骨悚然。她本就胆细,不敢一人回屋,问施老娘:“嬢嬢,是不是村中有人……没了?”
施老娘摆摆手,自去院门口站了站,将耳朵贴门板细听,然后狠狠啐了一口,回屋跟阿叶道:“不怕,村中没人过世,听声音是江二娘子,不知撞了什么邪偏风,在村里顶着风哭哩!”
阿叶脸色这才和缓了一些,到底还是有些慌怕,屋中没暗透就点起了油灯。
施老娘暗骂一声费油却也拦着,体谅施进没归,家中空黑冷寂,外头又有疯婆子鬼哭鬼叫,不怪大孙女儿害怕。
施进从村口码头往家赶就见到老樟树下乱乱糟糟,他个高,借着仅剩的一点天光,望见里正也在里头,似在说和讲理。
陈氏看得心慌,揽了阿萁和阿豆:“夫郎。”
施进沉声道:“许有人吵嘴,我们先家去归整。”眼见要到家,施时黑沉沉的脸上添了些欢快,“萁娘、豆娘莫怕,阿爹一扁担就能拍开。”
阿萁仔细看去,各人手中不曾拿了棍棒家什,就算争斗也是有限,忆起老柳下旁观的江石,想着定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哀声凄厉,道:“阿爹,看着人作堆,好些都像无事凑趣的,许不是什么大事。”
陈氏牵牢阿豆的手,不解:“这几日村中怎常有生事吵闹的?”
施进道:“休管他们,我刚才拿眼看,有里正在呢。”
陈氏道:“左右不与我们相干,我们不如快些家去,婆母和叶娘许等得心焦。”
施进应了一声,加快脚步,到得院门前伸手去推,却是院门紧闭,正要放声喊施老娘开门,家中黄毛狗嗅得主人家气味,早狂吠着冲到门前乱摇尾巴。
施老娘一拍腿,笑与阿叶道:“定是你爹娘妹妹回转了。”一开门,果然是儿子儿媳,问道,“你们可用过了晚饭,坐船吹风可有冻着?灶间炉里烧得滚水,快去吃上一碗。”
施进答:“岳父岳母备了好些酒菜。”他放下扁担箩筐,笑道,“阿娘不忙,来去不过几里水路,不当什么。”
施老娘摸摸阿豆吃得都腆出的小肚子,问她道:“豆娘,是不是将你外婆家的米缸都吃得空了?”
阿豆看看自己的肚子,拿手捂着两眼笑。
施老娘又将脸一沉,审问道:“在你外婆那可有张口问人讨要吃食?”
阿豆挺肚抬着下巴,道:“嬢嬢小看人,我一句也没讨过。”
施老娘满意了,笑道:“这才是个讨人疼的小娘子,张口讨食,那是街头乞儿才干的事。”看陈氏扎手扎脚立在那,问道,“我孙儿可有折腾你?肚中要是受凉,让叶娘帮你化碗糖水暖暖。”
陈氏想起黄氏的嘱咐,对上施老娘份外心虚,将肩一缩,道:“累婆母挂心,路上倒没受凉,浑不用糖水。”
里间阿叶听到响动,高兴地急步到院中,抿唇轻笑:“阿爹阿娘,二妹小妹,你们可算回来了。”
施进黑了一路的脸,好不容易进家门有了些笑模样,抬头就看到自己大女儿俏生生地立在自己跟前,乌油油的一头青丝,淡眉秀长,明眸水亮,既温良又柔美……但是,他的叶娘还梳着两个丫髻呢,这些人就起心思要他嫁女,出他的家,进别的门,一年半载都不定能见上一见,真想打杀了他们去。
施进那脸,刷得又垮了下去。
阿叶不明所以,还当自己做错事,惹得阿爹不高兴。阿萁虽聪敏,却也不甚懂施进的心思,拉了阿叶的手,引道:“阿姊,大舅舅家的淑兰姊姊托我捎给你好几张花样,你看看可还喜欢?”
施老娘眼尖心明,看儿子神色不对,手上粗鲁没轻没重,似是憋闷着一口气,料定在陈家定碰着什么事,他又是个闷倒的葫芦,不问不说,一问兜空。施老娘便打算进屋后详问,顺手掀了箩筐的盖布,这一掀差点没把鼻子给气歪了。
真是个没脸没皮的,姻亲之间,从来讲究你来我往,重礼厚回,薄礼轻回,施家饶送去一坛酒,一刀肉,再有糕点干果,田村农户,当算得一份厚礼。两家又不是新结的亲,施进陈氏成婚十多载,大女都到嫁龄,逢年过节拎篮鸡子拎包糕点都可使得。
全因自家孤儿寡母不比陈家兴旺,陈家子弟又有进学念书,纵然没养出一个正经的读书人,喘口气还带点墨香。自家矮人三分,少不得逢年过节争口气,遭遭节礼年礼都不曾简薄应付过。
往回陈家收礼虽收得凶,尚不失寸。今次回礼,一包干果,一条鱼鲞,干果是自家送去的,鱼鲞于沿河人家不过贱物。施老娘拿指甲掐了掐,更加生气了,这鱼鲞还没风干透,闻得见腥摸不着香。
“亲家母好生客气,年礼尽收了便是,怎又饶她女婿挑回来。”施老娘皮笑肉不笑地跟陈氏道。
陈氏满肚盘桓着叶娘的亲事,竟没听出施老娘的讥讽,还笑道:“节礼往来,哪能尽收的。”
气得施老娘倒噎几口凉气,有心再刺几句,看在陈氏肚里的孙儿份上,翻着白眼,不甘不愿作罢,嘟嘟囔囔着将那鱼鲞拎出来挂在通风的檐下。
阿萁趁施老娘挂鱼,偷偷将箩筐里藏着的那一叠纸取出来背在身后,一拉阿叶的手,阿叶心里疑惑行动却不多问,先帮妹妹打了掩护。
“嬢嬢,阿爹阿娘,夜里落霜冷得狠,我跟阿姊带了阿豆先回屋里去。”
施老娘点头:“你们姊妹自去。”顺势又赶陈氏。“儿媳也先回屋,外头有薄霜,可不好冻着我孙儿。”
陈氏想了想,叶娘的事她也要先与夫郎相商,不急这一时半会的,再者心里又有点打怵,指望着晚间跟施进说透后,再让施进帮衬几句。
“婆母也早些歇下,儿媳先行进屋”
“你去吧。”施老娘等陈氏走后,转头压声逼问施进,“你岳父岳母给你脸色瞧了?阿娘见你怎好似得揣了一肚子的气。”
施进将箩筐叠放在柴棚下,见问,怒冲冲答道:“大舅兄想让内侄和叶娘结亲。”
施老娘心里一个咯噔,忙问:“你可有应下?”
施进生气道:“叶娘还小,结甚的亲?个子都还丁点高,我怎会应下?”
施老娘念佛暗笑,不动声色地试探:“大郎,你看你内侄和叶娘可还相配,这门亲事能不能许?”
“不许不许。”施进瓮声瓮气道,“哪家都不许,过两年再给叶娘说亲。”
施老娘笑起来:“胡说,哪有养女不嫁人的?你莫不是要长留女儿在家?”
施进梗着脖子瞪着眼,道:“留就留,家中还能少了叶娘一口饭?”
施老娘气道:“那你要不要将萁娘、豆娘都留跟前不嫁?”
施进喷着牛气,道:“那也使得,我一把力气,尽养得起女儿。”
“放屁,你养的儿郎才能留在跟前进孝,生得小娘子俱是帮人养的。”施老娘摔摔打打道,“我可不愿养孙女儿一辈子!正经问你事,你又一句答不出,满肚装的都是麻草。”
施进蹲那犟声道:“反正叶娘这两年不许人,哪家都不许。”
施老娘道:“慢慢寻摸个合意的,等叶娘出门可不也得两年后。罢,不说这些个,这一天水路走道的,也累得慌,你也早些歇着,我去看看门栓栓好了没。靠晚,江二家又不知起了什么事端,在村里撕心地哭。”
施进道:“我归转码头、村口都围了好些,只没去听为着什么事。”
施老娘嫌弃:“快过年哩,哭得跟夜猫嚎丧似得,没得晦气。”
施老娘边抱怨边去看那门户有无闭紧,走得几步,就听外头有人用力拍门,一人在那外大声问道:“施伯娘,你家施进可归转家来?前头有人晃眼见着他坐船回来,里正遣我来看个究竟。”
施进不知何事,大为不解:“家家点灯闭户,里正怎还要寻我?”
施老娘开了门,外头立着一个同村青壮,村人长唤他卫小乙,常替里正跑腿送话赚些花用,问他:“甚事趁夜唤我家大郎?”
卫小乙抓耳挠腮笑了几声,这才道:“伯娘不要动气,不过劳进兄弟去做个见证。”
施老娘大奇,咄咄逼问:“做甚见证?我家大郎一日都不在家中,早起坐船去了岳丈那,擦晚才回。”
卫小乙笑道:“就因进兄弟坐了船,才好做见证。”
施进仍是不解,过来问:“小乙哥说个明白。”
卫小乙叹道:“还不是江二家出了些事,江二娘子硬要推赖在江石身上,在村中吵吵嚷嚷只不肯干休,躺地下嚎哭不起。”
施进皱眉,又问:“江二家又出了何事?”
卫小乙笑道:“他家讹去的那一车肉,早起将去集市叫卖换钱,半道不知怎得都倾在河里,连车都饶了进去。江二娘子回来寻了里正说理,赖说是江石使人做下的事。江石不认,自辩他坐船去了桃溪,余的一概不知。”
施进道:“我天早确实是与江石搭得同条船,半点不假。”
卫小乙拱一拱手:“进兄弟走一遭亲与里正说一声,里正被缠不过,正上火呢。”
施进不敢耽搁,让施老娘先关了院门,随卫小乙匆匆走了。
阿萁隔窗听得一清二楚,心道:江二娘子真是个混赖的人,一门心思与亲子过不去,怪不得下船时江石一人在岸边老柳下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