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上下在院中互道安好,互说平顺。
陈父坐在屋中听到响动如坐针毡,他好书,爱看文章,饶是家中藏书不过几卷,也特意另辟出一间屋子充作书房,粗粗笨笨的书架、桌案,只一把折背椅似模似样,坐那左右不能倒,后头不能靠,直腰挺背危坐当中。
家中子弟读书写字,他自家看书消闲,一并挤在这间书房当中,屋小人多,挤挤挨挨,哭哭闹闹,也只晨起能得半个时辰的安静。
陈父便每日早早起来,踅摸进书房得个浮生半闲。
陈大舅携了施进,徐氏拉着陈氏,黄氏一手拉了阿萁一手拉了阿豆,一径走到书房来。
黄氏又是笑又是骂,与施进道:“三女婿,你岳父越老越扭捏,他自忖自己为长,不肯动动腿,等着我们一家老小去拜见他呢,不知晓的,还以为他当了多大的官呢。”
施进有点怵陈父,老丈人没事手中捧一书卷,你犯差错,他不屑横加怒斥,反将手一背,头一摇,长叹一气,失望地走到一边避开。
陈二舅曾对此大为惊疑,对施进道:许因你是家中郎子,他不好拿棍棒打你,只好无趣走开,眼不见为净?
施进拍腿大呼:我宁可岳丈祭出棍棒,挨上几记,便当翻过,岳丈这般不提不说,倒好似还在心中记账。
施进与陈氏双双拜过陈父,又拉阿萁和阿豆过来磕头,陈父看女儿女婿一家美满和顺,老怀大慰,拿着架子训诫道:“你们夫妻二人,一个需主外,一个要持内,凡事有商有量,互敬互爱。”又对陈氏道,“你为息妇,记是孝顺婆母,不可忤逆半点;为人妻,记得顺从夫君,不可恶声恶气;为人母,要记得细心教导,不可……”
“只你事多,女儿半年来家一趟,你倒有这些条尺教导!”黄氏“呸 ”了一声,将陈父的拐杖撂到一边,道,“你要教女你自家对墙教去,我与女儿还有贴心的话要说。”
陈父气得胡子抖,歪身伸手去够自己的拐杖,道:“寸光只见眼前半尺,无家训无远见岂是长久根本?”
阿萁乖觉拿过拐杖,递到陈父手里。
黄氏又刺道:“唉喲喲,看看你家两个外孙女,又是跪又是磕又是帮你拿拐棍,你这个做外公的,连个铜子连个零嘴吃食都舍不得掏将出来。”
陈父不语,自打得了个二女婿,他嫌铜臭熏鼻,连着身上都不愿兜着铜钱,年老发白,袖中也没揽着什么可吃之物,瞅瞅两个机灵的外孙女,竟被老妻挤兑得下不了台来。
阿豆听了黄氏的话,当了真,以为陈父真要给自己的吃食,眼巴巴地拿黑漆漆眼睛看着陈父。
陈氏在背后偷偷扯了扯阿萁的衣角,阿萁会意,笑着圆场,道:“外公,我和阿豆不吃零嘴,外公康健长安才是最紧要的。”
陈父颤颤坐回椅中,满脸慈笑,温和问道:“萁娘、豆娘乖巧识礼,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外公叫你两个舅舅买来,可好啊?”
阿豆在那琢磨:先才外婆说让外公给我吃的,现下外公又说让舅舅给?到底是外公给,还是舅舅给?
阿萁环了书房一周,双眸水亮,想了想,笑道:“外公,您老教表弟念文章,也留我们在旁边听,可好?”
陈父一愣,略有些迟疑,道:“你一小娘子,听什么念文章。”想起一事,板着脸对扒在房门口的两个小孙儿说道,“纵是家中有客,功课也不能落下,拳离不得手,曲离不得口,一日都不可懈怠。”
陈家俩小郎失望地唉了一声,他们只当家中有客,可以歇上一天不用写字,阿萁心下也大为失望,陈父素来信奉男儿当读书,女儿当拈针,半点错不得。
她眼馋外公家的几卷书,怕是不到手翻上一翻。
黄氏一听陈父说认字读书,就犯偏头痛,轻握陈氏的手,笑道:“不必管你阿爹,让你女婿与你兄弟一道陪他吃酒,我们娘俩去屋里说话。”又吩咐站外头的孙男孙女,道,“淑兰带你萁妹妹去玩,小幺儿与小娘领了你们阿豆妹妹去鸡棚那看花狸,可不要吵嘴生气。”
阿豆与几个小的表兄姊妹一会儿就认得熟了,凑一起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手牵手跑外头看猫去了。
黄氏嘴中的淑兰却是陈大舅的二女儿,大女儿淑梅已经出嫁,淑兰与与阿萁年岁仿佛,比阿萁略高些,小小年纪行事颇为稳重,过来挽了阿萁的手笑道:“萁妹妹,那花狸生的猫儿一窝在鸡棚里,又臭又脏,我们不与他们一道玩。我描的好些花样,你过来看看可有合你心意的,挑拣几张回去绣帕子上。”又问,“大阿姊怎不来?我有绣线要给她呢。”
阿萁被捉着手呆笑几声,定着脚不肯挪窝,她不喜绣花,实不知看花样有什么得趣,眼看黄氏带着娘亲并余氏一道走了,捏着自己的衣角,满脸羞涩,小声道:“阿姊,我想跟阿娘一道。”
淑兰以为她怕生,为难道:“姑姑、嬢嬢、婶婶定有体己话要说,我们不好在跟前。”
阿萁忙道:“我只在跟前待着,不吭半点气。”
淑兰咬着唇犹豫,想着招待表妹应是自己的差事,可表妹却不愿与自己一处,这让她如何是好?
余氏和徐氏生了气,不愿与她凑堆,她又与陈氏姑嫂交好,跟在黄氏后头一起避在屋中说掏心话。家中再无人手,待客的琐事自落到徐氏头上,好在徐氏也是爱包揽的,巴不得余氏退后一射之地,忙里心外地治办下酒下饭,一会指使着大儿茂春去村口赊壶好酒,一会又呼小儿茂林到村里打渔的邻舍家问问,还有没有活鱼卖。
阿萁见此,便对淑兰道:“阿姊去帮舅母张忙,不用特意管我。”
淑兰看母亲足不点地张罗着煽驴烧汤、温酒杀鸡,又是心疼又是焦急,一跺脚,欠然道:“萁妹妹自去姑姑跟前消遣,我……我先去帮阿娘搭把手。”
阿萁脸有薄红,道:“为着我们来,倒让大舅母忙碌!”她本该出声帮忙的,只她记着阿叶的事,两相权衡,到底还是阿叶重要些。
淑兰的脸也红红的,道:“妹妹是客,我却将你撇在一边。”
阿萁笑道:“姊姊,我们表姊妹好生客气,不如,我安心随在我阿娘跟前,阿姊安心帮忙大舅母?”
淑兰抿嘴跟着笑,脚步匆匆去了陈大舅母那边,阿萁则一头扎进黄氏屋中,腻在陈氏跟前,撒娇道:“阿娘,我陪你和外婆、二舅妈一道说话。”
陈氏对女儿是没有不应的,黄氏却笑道:“你丁点大,正贪新好玩!哪愿听我们这些家长里短,东三里四的话。”
阿萁装傻弄痴,求道:“外婆只别赶我,我在一边听个有趣。”
余氏在旁笑着帮腔,道:“婆母遮莫拦什么,她听着不得趣,自家就去外头嬉戏了。”
黄氏一听,倒是这个理,摸出一把小钥匙开了箱笼,从里面拿出一包糖瓜条,道:“萁娘吃着甜嘴,只别扰我们说话,也别尽吃了,留些与你们兄弟姊妹个人都分分。”
外堂间陈大舅支了一张桌,与陈二舅兄弟二人拉了施进陪着陈父吃酒,竹凳都还没坐热,借口催催下酒下饭,踅到厨房看施家送来的年礼,见有酒有肉兼几样干果,回到座中又添一分热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