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君,昨晚的地震有几级呀?”
“不清楚,大概有四五级吧。”
“不到五级吧。”
第二天是周六,早上,我们来到停车场准备把从南见家收购的货物从卡车上搬下来。
“是小丸在作怪吧。”
“怎么可能!日暮君,你也太迷信了。”
昨天深夜发生了地震。在阁楼上沉睡的我们嗖地从床上坐起来。等待摇晃平息。摇晃并没有持续太久,十秒钟左右就结束了,我们重新钻进被窝——就在进入梦乡的前一刻,好像听到了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
“——你们是那个店里的人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住了我们。回头一看,一个面相凶恶的男人手指着仓库的方向盯着我们的脸。他的目光让人联想到“罪犯”、“警察”这类词汇,我稍微提高了警惕。
“我是警察。”
我猜对了一半。
“我想找你们了解一下南见家的情况。”
“那里出什么事了?”华沙沙木目光炯炯。
“啊,昨天晚上发生了一点儿事情,现在我们还在调查中。”
这位警察自报家门说他姓田代,他五官轮廓分明,但是说的话意义却不甚分明。
田代问我们几点去的南见家,几点走的,走了之后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我们都一一如实做了回答。问完想问的,田代点了个头表示感谢就走了。
“看来是出事了……”
瞪着田代远去的背影,华沙沙木说了一句不言自明的话。
当然,我们二话不说开车就去南见家了。
昨晚,南见家好像进了小偷。
今早一起床,里穗发现家里有被人侵入的痕迹,于是就报了警。田代和其他警察在南见家转了一圈确认财物损失情况。幸好里穗的贵重首饰以及装有十几万现金和信用卡的钱包都妥善收在她的卧室里,安然无恙。客厅抽屉里的存折和现金卡,西式房间里的高级茶壶,餐厅里的古董瓷器也全都原封未动。那么到底丢了什么呢?
“是小咪丢了。”菜美兴奋地告诉我们。
“除了小咪,什么东西都没丢。哦,对了,厨房里的空纸箱也不见了。我估计小偷把小咪装箱子里偷走了。”
菜美是在家门口发现我们俩的。当时,我们因为担心南见家的情况来到这里,又不敢按门铃,只能在围墙外面晃来晃去,窥探里面的动静。据菜美说,最后遗失物品登记表上只写了“丢失一只宠物猫”。现在警察已经离开了,大概正在四处查找小咪的下落。
“这事太奇怪了。你看,小偷费了半天劲儿潜入我家,不会只为了偷猫吧。”
华沙沙木缓缓点了点头,眉间挤出一道竖纹。
“确实难以理解。话说回来,南见君,小偷是从哪里进来的?”
“从我房间的窗户进来的。”
啊?我们俩一起看向菜美,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二楼朝南的那扇窗户,窗户外面还有个小巧可爱的阳台。
“排水管和阳台栏杆上发现了泥脚印和手套留下的痕迹,总之就是有人从那个地方潜入了房间。是妈妈发现的,然后她就报警了。”
“这也太可怕了。那也就是说小偷就是从睡熟的菜美身边溜进去的……但是,那里明明有很多窗户呀。”
为什么小偷要特意从一个有人睡觉的房间的窗户潜入呢?
“因为家里只有那扇窗户没有上锁。妈妈每天睡觉前都会把其他窗户和玄关大门都锁好的。”
问到为什么她房间的窗户没锁,菜美说她昨天在窗边向外看,直到深夜睡觉前才关上窗户,但是忘了上锁。
“你晚上打开窗户干什么啊?”
“雨停了,我在观察星星。我超级喜欢星星。一到晚上我经常在房间打开窗户呆呆地遥望星空,辨认星座什么的。”
这小家伙居然还有浪漫的一面呢。
“就是说,小偷从二楼菜美房间的窗户潜入屋里,然后又从那里出去了,是吗?但是,小偷抱着装猫的箱子怎么从排水管爬下去呀——”
“所以说小偷不是从同一个窗户出去的。日暮先生,你这样可当不了小偷啊。他好像是从玄关大门正常出去的。妈妈本来有锁好大门的,但是今天早晨发现锁被打开了。”
“原来如此,就是说小偷从南见君房间的窗户溜进屋,抓住小咪关进厨房的空纸箱里,然后就走了,是这样吧?”
“应该是吧。”
华沙沙木嗯了一声翘起嘴角,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忽然他眼中精光四射,目光犀利得可以杀人。
“……有味道啊。”
“什么味道?”
“说不定是可怕的犯罪的——”
“不好意思”,菜美打断了他的话,用左手在脸前比画了一个抱歉的手势。
“是膏药的味道吧。”
“膏药?”
我凑近一闻,菜美身上确实散发着膏药刺鼻的味道。她隔着黄色的帽衫摸摸自己的右肩,告诉我们她贴了三块膏药。
“昨晚不是大地震了嘛。墙上挂的钟掉下来砸到我的肩膀了,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哦,所以你就让人给你贴上膏药了。”
“是我自己贴的。妈妈只担心她那些鱼,鱼缸有没有破啊,鱼有没有受惊蹦出来什么的。不过算了,她一直都这样,我也习惯了。我贴上膏药就不那么疼了,我又爬上床想好好睡一觉,结果一大早又被小偷的事给吵醒了,真烦人!现在我的右胳膊都不能动了。”
“不能动工嘞”
“是啊,都肿起来了,一动就觉得胳膊要掉下来了似的……啊,户村先生,早安。”
菜美注意到站在围墙一角的户村,于是跟他打招呼。他在那里站多久了?豆芽菜似的户村微笑着走近前来,看向我们的时候他疑惑地挑高了眉毛。
“刚才碰巧从这里路过,刚听她讲起了小偷的事。”华沙沙木适当解释了几句。
“户村先生,你现在就开始工作了吗?”
“是啊,正要开始。我并不住在这里。——那个,菜美,小偷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
菜美把刚才告诉我们的话又给户村讲了一遍。
“太可怕了!那夫人也很不安吧?”
“不知道。你自己去问吧。”
看到菜美冷漠的反应,户村耷拉下眉毛,一脸为难的表情。他看了眼表,说了一句“那我先走了”就进了大门。
“我们再往那边走走,从家里能看到这里。被看到的话,妈妈又要赶我回去学习了,好烦人的。”
我们顺着围墙又走了几步,来到一株花期过半的金木犀的树荫下。三个人抱着胳膊倚墙而立,琢磨着小偷的事。天气预报说今天一天都是多云,朝阳透过云层在脚边的水洼上投射下柔和盯光线。
“小偷……”
“从排水管……”
“小咪…”
我们嘴里默默念叨着心里所想。这时,里穗的声音由远圾近从身后传来,她妊像和户村一起来到了庭院,正在指点户村如何修剪树木。我稍微回头看了一下,他们的身影被金木犀挡住了。不久,他们又开始谈论起小偷的事。我们本不想偷听,但还是情不自禁地竖起了耳朵。
“刚才在那边我听到菜美说起了这件事,听说小偷是从她房间进去的。不过,她没出事真是太好了。万一她醒的不是时候,说不定小偷会对她施加暴力呢。”
户村停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里穗的回应,但是她没有说话。于是,户村接着说:“菜美平安,财物也没有被偷,实在是太好了。”
“你是说小咪不如财物宝贵吗?”
“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原本就有些神经质的里穗今天似乎更加敏感易怒。
“那个,小偷的事就交给警察好了……对了,还有地震的事。”
户村啪地一拍手,他想把里穗的注意力从那个让她不安的话题上移开。
“那个地震真厉害啊。听说菜美的肩膀被掉下来的钟表砸到了?”
“连救护车都叫来了。”
有这么严重?我无意中看了一眼菜美的侧脸。她垂下视线,抿紧了嘴唇。我感觉刚刚里穗说话的语气里好像夹杂了一丝冷笑。
“但是她没能糊弄住救急队员。”
“啊?糊弄是什么意思?”
“钟表掉下来什么的全是她在撒谎。她撒谎就是为了让我担心。我就是识破了她的用心,才没叫救护车的,虽然她一直让我叫。最后她自己把救护车叫来了。”
“结果她真是在撒谎吗?”
“是啊。急救队员给她检查肩膀的时候问了好多问题,她说着说着就露馅儿了。连被钟表砸伤的部位都从右肩跑到左肩去了,我当时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后来,我一直鞠躬赔罪,让急救队员回去了。”
我偷偷看了一眼菜美。她目视前方,不住地摇着头,好像在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要向我证明她没说谎,今天一早她就弄了一身膏药味儿。你没注意到吗?就算这样,我也不会上当的。户村先生你也别老是宠着她了。那孩子肯定暗地里得意死了。”
“但是……”
“说实话,我在想昨晚那个小偷不会就是菜美吧。她假装受伤没能成功,又自编自导了自己房间进了小偷这种骗局,就是想博得我的关注吧。”
华沙沙木转过身刚想说话,但是菜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夫人,不管怎么说……警察也调查过了是不是?刚才菜美说了,排水管和阳台都发现了小偷从外面进来的痕迹。”
“说不定都是她弄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菜美哪能顺着排水管爬到二楼啊?”户村干笑了几声,反驳道。
“她也许爬不上去,但是她肯定能顺着排水管从楼上爬到院子里。比如她可以事先准备一双粘着泥巴的鞋,穿上它从窗户顺着排水管爬下去,再从玄关大门进来,这很简单。而且我看小咪不见了也是因为被那孩子给扔掉了。她觉得我只疼小咪和那些鱼,却不管她,所以她恨小咪。没错,我想起来了,那孩子在地震时谎称自己右肩受伤本来就是为了不让我们怀疑她就是那个小偷吧。她说自己右胳膊不能动,所以大家就不会觉得阳台和排水管上的那些痕迹是她搞出的花样了,是这样吧?”
“……您真这么想吗?”
里穗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也没有回答户村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
“昨晚那孩子回来的时候也撒谎了。你发现了吗?”
“回来的时候……”
“她说她一个人站在大楼楼顶的时候被那两个人发现了,对吧?”
“嗯,是的。”
原来菜美是这么向母亲解释的啊。
“那肯定也是一个谎言。她说这话就是想让我往不好的方向联想。我一问是哪座大楼,她就答不上来了吧。”
“是的……然后她就不说话了。”
两人沉默了大约十秒。
“夫人,是不是该回去了?地上都是水。”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直到声音完全消失,菜美才哑着声音喃喃低语:
“我不可能做出那种事的……伪装成有小偷进来呀……把小咪扔掉呀……我绝不会这么做的。”
她像痉挛一样抽着气,一直埋着头不肯抬起。
“我可喜欢小咪了。从我二年级的时候它就陪着我,一直都在我身边。即使爸爸走了,妈妈不理我了,它都和我在一起。”
菜美使劲把双手拍在脸上,不愿让我们看到那汹涌而出的泪水。我们只是低头看着她,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压抑不住的含混的抽泣。这个时候,恐怕华沙沙木应该也注意到了,菜美抬起了她之前声称不用动的右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但是,我们谁都没说话,也说不出。我们当然不会相信里穗对户村说的那些话。只是,看着静静哭泣的菜美,想象着她心底难以言喻的哀伤,让我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右臂的事菜美自己也很快觉察对了,她立刻把双手从脸上放下,慢慢抬起头看向我们。那双湿润的眼睛中浮现出绝望的笑意。
“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是吧?……因为我撒谎了。”
说完,她脸上的表情消失了。那张脸——就是很久以前在火葬场厕所的镜子中映出的脸。我呆立在菜美面前,什么也说不出,那一刻我心头涌上的既非共鸣,也非同情,而是一个滚烫火热的愿望。我不想再看到她这样的脸。
地震发生的时候,菜美对母亲撒谎,说自己被掉落的钟表砸伤了。没错,菜美确实撒谎了,但是,谎言背后她的心情却没人能窥察到,还有她自己叫来救护车时的心情,她在肩膀贴上臭烘烘的膏药时的心情,以及她说自己独立站在楼顶被人发现时的心情,都没人看到——她的确撒谎了,但她撒谎时的心情却无比真实。为什么她的谎言会被戳穿?那是因为她原本就不是那种说谎的孩子。这就像她用名为“无表情”的谎言面具盖住了实际上在放声大哭的脸,但却无法隐藏住丝毫哀伤一样。“开始……地点……你……”
华沙沙木在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他两手握拳,瞪视着脚下潮湿的柏油路,嘴里又嘟囔了一遍同样的内容。
“沃尔夫的企划法……‘开始行动的最佳地点就是你现在所在的地方’。”
华沙沙木——
突然,他一声嘶吼:“等等!”
然后一跺脚就冲了出去,我们急忙在后面追赶。他撞开大门,奔过通道,冲进花园的草坪,朝着正要进屋的里穗和户村一路猛跑过去。里穗和户村转过身,惊得目瞪口呆,华沙沙木急刹车般地定在他们面前,傲然扬起下巴,宣布:“我来让你们见识一下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