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枯树枝

是夜,沈云降辗转难眠。

只要一合上眼,少年的神情就会浮现在她脑海里。

三更天,窗外夜色深沉,她披好暖和的兔毛披风,轻手轻脚出了门。

不如昨夜,她没有漫无目的的在长廊中游走,而是径直往梅林的方向去。

点点梅花缀在雪夜里,枝桠交错间,花瓣随着沈云降走过带起的柔风而轻摇,暗香幽幽袭来。

那原是一片废园。

花型门檐上坠着一盏随风晃动的降纱灯,映照出她在积雪上留下的细碎而急促的脚印。她左顾右盼,终于寻到了那道熟悉的黑色身影。

苍茫天地间,雪粒堆在他肩头,窄紧腰身上扣着的银质蹀躞带,泛着雪一般的光华。

月光将他的影子融在白雪里,哪怕有红梅托衬,整个人也都是冷的。

她走近的脚步声清晰,少年长剑入鞘,转过身来时,毫不意外地看着她。

废园里有一把金漆斑驳的长椅,沈云降拨落碎雪坐下时,还能闻到空气中隐隐约约的铁锈味。

她敛起心神,侧目去看邬斯衡。

少年一向挺直的背微微弓起,手肘撑在两膝上,漫不经心把玩着落雪的剑鞘。

“邬斯衡。”

她轻声道,“你是不是猜到我会来?”

“嗯。”

“你在等我吗?”

“没有。”

少年撇过头,避开她过于直白的眼神。

“我睡不着,然后我想你应该也睡不着。”

她拽下腰间一个精致的小荷包,拉开松紧绳,从里面掏出一个小东西,“就想来给你这个。”

邬斯衡低眸看去,一个小糖丸躺在她稚白的手心里,糖衣皱皱巴巴的。

“我这几天吃的药很苦,所以桃雨每次都会给我一颗糖吃,”她鼻尖通红,长睫颤颤抖落碎雪,声音透着不谙世事的稚嫩,“我觉得,你今天可能比我更需要这个。”

默然片刻,邬斯衡抬手拾起那颗糖丸。

冰冷的指尖擦过沈云降的手心,酥酥痒痒的,莫名让她紧张。

少年干脆利落的剥开糖衣,将那颗糖含入口中。

那一刹那,眼角似有晶莹滑落。

沈云降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无措起来,试探性地问:“邬斯衡,你哭了吗?”

少年却极快地擦去泪珠,摇摇头。

“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跟我说,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说罢,她又觉得不妥,小心翼翼补问一句,“我们……是朋友吧?”

邬斯衡对此没有多大反应,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待着。

沈云降当他是默认了,虽然他心情不好不想说话很正常,但是两人也不能干坐在这里受冻吧。

于是她便将自己的事娓娓道来。

“……我阿爹和阿娘在我心里当真是极好的人,还有我阿兄和栗子。”

她捡了根枯树枝,在雪地里画了四个小人,像讲故事一样跟邬斯衡介绍着。

等到画栗子时,她有些犹豫。她家都没人会画画,连带着她的画技也不好,那四个小人也是歪歪扭扭的。

见她顿住,邬斯衡终于开口:“栗子是谁?”

“我家小狗。”

沈云降笑吟吟道,“就跟你家那只一样的,但是已经长得很大啦,到我腰这里。”

说着,她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邬斯衡点点头,弯腰捡起枯树枝,在四人后画了一只小狗。

小狗正懒洋洋的趴着,小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

沈云降惊喜道:“你的画技竟然这样好!”

“你会射箭,还会用剑,还会画画……”

她眼中闪着倾羡的光,对他道,“原来你是这么厉害的人。”

少年又一次回避她的目光,“射箭没你厉害。”

沈云降怔了怔,想起晨间射箭时,邬斯衡不愿让她认输。

“那是以前……”

她忽然落寞下去。大雪洋洋洒洒而下,使得雪地上的画逐渐被新雪覆盖,变得忽隐忽现。

“今日邬伯父提到了我阿爹,”她缓声道,“很多人都说,我阿爹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可是我不太愿意相信。”

“可是那么多人都说了,我好像不信也得信了。”

她声音有些哽咽,“这罪该是全家一起承担的,但我怎么还活着……”

邬斯衡听见她零碎的哭声,道:“没有人这样说。”

沈云降眨着朦胧的泪眼看他。

他说:“沈伯父或许有罪,但是这事无论再怎么严重,都与你无关。”

“你无罪。”

待沈云降缓和好心情,夜已经很深了。

邬斯衡站起身,浑身的雪粒顺着他的动作抖落,他看着她道:“明日卯时在前院等我。”

“什么?”

“你的包袱。”

沈云降终于想起,眼角泪意湿润,却还重重点头:“好。”

而后她看着少年的背影渐远,那铿锵有力的三个字却还似回响在耳边般,经久不散。

说好的卯时,沈云降半刻都不敢耽搁,天还未大亮,她便匆匆忙忙赶去了前院。

按理说今日该三兄弟一起上书院,她却只瞧见邬斯衡和二兄邬施礼站在院子里。

邬斯衡手里拿着的正是她的包袱。

而邬施礼只远远瞥见她一眼,便嫌弃地转向了另一边。

沈云降有些尴尬地抿抿唇,快步走过去,从邬斯衡手中接过包袱,扬起一抹笑:“早上好。”

邬斯衡颔首,旁侧的邬施礼看见这一幕,幽幽说了句:“真丑。”

也不知道是说这个包袱还是说她。

沈云降本想尽力忽视他,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但她忽然不想这么做了。

于是她抱着包袱跑至邬施礼面前,笑容更是灿烂,看着他道:“二兄,早上好。”

太阳还未出山,小姑娘的笑像冬日的煦阳,刺眼又夺目。

这句“二兄”,也是这三个月来的第一次,令邬斯衡也侧目而视。

邬施礼好久才反应过来,随即双耳赤红,别开眼道:“笑什么笑,丑死了。”

好吧,是在说她。

沈云降乖乖地走开,正巧碰见一个嬷嬷慌里慌张跑来,对那二人道:“三少爷卧病在床,今日恐怕去不了书院了。”

两人面面相觑,显然不信。

现在时间还早,两人去喊了邬谌和李琡,一起去邬施琅房里看望他。

沈云降好奇,也跟着一起去了。

嬷嬷领路进门,屋内的暖风扑面而来,暖桌上摆着烧红的香炭,邬施琅正躺在床塌上酣睡。

听见众人的脚步声,他悠悠转醒,起床气还未散,蹙着眉道:“我说了今日去不了书院。”

而在看见邬谌的那一刻,他蔫儿了下去,可怜兮兮道:“阿爹,我头晕,可能是昨日吹风吹的。”

沈云降远远跟在后面,因着踮起脚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便不甚在意的悄悄走了。

等她回屋里将包袱藏在衣柜里那一堆兔毛披风的下面,想起来小金毛就睡在湖边,再兴冲冲跑过去时,发现原本应该在床上躺着养病那人,正活力四射地在岸边打水漂。

“……”

沈云降默默走过去,抱起趴在一旁的小金毛,窸窸窣窣的声响到底还是惊动了那人。

邬施琅带着被拆穿的羞恼,往湖里扔了一块鹅卵石。湖面碎冰未消,“噗通”一声,被他砸了个大窟窿。

沈云降抬脚想走,忽然被他叫住:“乞丐。”

沈云降:?

她也不恼,温声道:“我叫云佩。”但相比之前,已经算是冷漠了。

“你也听到了吧。”

少年前言不搭后语,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

虽说湖岸边寂静,也很少会有婢女过来打扫,但下一刻,沈云降还是被他大剌剌的议论惊到了。

“我大兄杀了人。”

话音如湖水般清澈见底。

沈云降将食指抵在唇边,对他道:“嘘,小声点。”

“而且我阿爹也说了,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了,尚书府也不会放过他的,”他顿了顿,继续道,“那书院里肯定也有很多人知道啊,我今日若去了,就是被孤立的对象。”

他抬头看她,眼眶有些红,“谁要跟杀人犯的弟弟玩啊!”

他的情绪有些失控,倔强地将眼里的泪花揉去,看着时有冰块漂移的湖面出神。

沈云降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但她觉得,就当是为了邬斯衡,她得将他在弟弟心中的形象扳回来。

“你觉得你大兄很可怕吗?”

她试着问。

邬施琅摇摇头,“我大兄是这个上京城最好的人。”

沈云降舒了口气,耐心道:“你听到了这些,那你应该也听到了你大兄为什么……做那些事,对吧?”

邬施琅颔首。

“我听了之后,并不会为他而感到羞愧,反而,我觉得他很厉害。”

她笑着,暖洋洋的,“他杀了一个人,却救了千千万万的人,不是吗?”

说完后,她觉得怪怪的,连忙道:“当然,我不是鼓励他这种过于激进的做法,我只是想,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他不是坏人。”

邬施琅突然道:“我大兄当然不是坏人,如果有人借这件事打压他,我一定不会放过那个人。”

沈云降满意的点点头。

怀中的小金毛软乎乎的,她摸摸它的脑袋,便想就此离开。

“乞丐。”

“……”什么意思他。

“你明天跟我一起去书院怎么样?”

沈云降不满地看过来时,他挪开眼。

“不怎么样。”

她是疯了,才会跟他一起去。

“我大兄也是你大兄吧。”

邬施琅道,“那我一个人斗不过他们,是不是给我大兄丢脸了?是不是等于给你大兄丢脸了?是不是也有你的份?”

“……”

好家伙,三连问,把她也带进去了。

沈云降还没说话,他便自顾自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

她懒得跟小孩计较。

但她忽然想到,武安侯夫妇将她接来的第一天,就指着邬斯衡对她说,以后这是她的长兄。

但在此之前,他们只是朋友。

不算知根知底,只有一面之缘的,朋友。

那他算是她的兄长吗?应该是不算的。而且之前看他的样子,好像不太乐意的感觉。

所以是不算吧。

作者有话要说:邬家家训:口是心非,抵死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