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时间比华盛顿快了八个小时,这对外交官们造成相当的困扰,因为他们的生理时钟不是落后本地时间一天,就是乱得一塌糊涂,让他们根本没办法好好工作。对俄国人来说,这种情况更加严重,因为他们通常在下午五、六点前,就已经灌了好几杯烈酒下肚,而外交战场又是瞬息万变,当美国人刚结束午餐汇报,准备发布新的工作方针、公报,或是一封简短的信函,以回复俄国人在前一天所发布的消息时,莫斯科已经入夜了。在双方的首都,当然会有夜间值班人员负责去读或评估这些东西以争取时效,但是他们的级别并不高,还是些正努力往上爬的明日之星。
他们的工作是去判断哪种结果会比较糟糕―――是为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把老板吵醒,还是把必须即刻通知首长的重大消息延误到明天早餐后的简报?这些看来微不足道的琐事,曾经让某些人平步青云,也曾经让某些人的前途就此付诸东流。
不过搞砸眼前这件事的后果,可是比断送一个外交官的生涯要来得严重多了。
在这一个春天的傍晚,莫斯科的时间是六点十五分,太阳还高挂在天上,意味着俄国夏天著名的‘白夜’已经在望了。
“怎么样?巴威尔?”普罗瓦洛夫中尉问道。克鲁索夫已经从夏布里柯夫那里转到他手里。这个案子实在太重要,绝对不能交给别人处理,而且他也不信任夏布里柯夫:这家伙在某些小地方有点腐败。
巴威尔?彼卓维奇?克鲁索夫这人实在没办法拿来替新俄罗斯的生活品质做广告。身高勉强说得上有一百六十五公分,体重却几乎有九十公斤,这家伙似乎从酒精里吸收了大量的卡洛里,胡子刮得不干不净,而且也不太常洗澡;他的牙齿不但黄而且七扭八歪,看来是因为不常刷牙又抽了太多劣质香烟―――那种没有过滤嘴的俄国烟。他差不多三十五岁,普罗瓦洛夫中尉估计这家伙活到四十五岁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十。当然喽,这并不会对社会造成什么损失,因为他只是个毛头小贼,甚至连犯下大案子的天份或胆子都不够。但是,民兵中尉忖道,这家伙认识那些干得出大案子的人,而且显然是像只摇尾乞怜的小狗般在那些人身边跟前跟后,帮他们跑腿,譬如说买瓶伏特加之类的。克鲁索夫并不是没长耳朵,但很奇怪的是,有很多人,尤其是罪犯,却没有想到这一点。
“阿夫赛颜科是被两个圣彼得堡来的人干掉的,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错别字,可是我猜他们是克莱门提?伊凡奇?苏佛洛夫雇来的。那两个杀手以前是特种部队的人,在阿富汗服过役,我想他们大概将近四十岁。他们一个是金发,另一个是红发。杀了葛瑞哥里之后,他们就搭俄航班在中午前回去了。”
“很好,巴威尔,你见过他们吗?”
对方摇头,“没有,中尉同志,我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在喝酒的时候听到的。”
克鲁索夫用烟屁股又点了根烟。
“你的朋友有没有说苏佛洛夫为什么要杀阿夫赛颜科?”还有,克莱门提?伊凡奇?苏佛洛夫到底是何方神圣?民兵中尉心道。他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是他不想让克鲁索夫知道这件事,所以还是装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
线民耸耸肩,“他们两个都是国安会出来的,搞不好他们之间有些什么新仇旧恨。”
“苏佛洛夫现在在干什么?”
线民再度耸耸肩。“我不知道,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听说他过得很不错,至于他是靠什么赚钱的,就没有人知道了。”
“古柯硷吗?”
“很有可能,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克鲁索夫的优点就是他不会无中生有地乱说,他会说的都是未经修饰的事实……大部分的时候,民兵中尉告诉自己。
普罗瓦洛夫的心思飞快地转着。好吧,一位前国安会官员雇了两前特种部队的人去干掉另一个前国安会官员,而那个被干掉的前国安会官员的专长是媒介色情。
不知道这个叫苏佛洛夫的家伙有没有和阿夫赛颜科谈过合作发展毒品专业?就像大部分的莫斯科民兵一样,普罗瓦洛夫从来没有喜欢过国安会,在他眼里,那些人大多数都是既自大又无礼,喜欢滥用他们所拥有的权力来进行侦讯―――除了外国人以外。在面对外国人时,摆出最优雅的行为是必要的,免得外国政府以牙还牙,用同样的态度来对付俄国公民―――或外交官。
然而在被遣散的众多国安会官员之中,没有几个沦落成廉价劳工,因为这些人本就是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工作。其中许多人曾到候车旅行,在国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普罗瓦洛夫可以确定的是,只要给予正确的诱惑,大部分的闪国安会官员都会愿意执行一些非法行动,而显然金钱就是这个诱因。为了钱,人们会愿意做任何事,这是全世界每个国家的每个警察都知道的事。
苏佛洛夫,一定得查一下这个名字。民兵中尉轻松啜了口伏特加,在心中对自己说道。查查他的背景、了解他的专长、弄长他的照片。苏佛洛夫,克莱门提?伊凡奇?苏佛洛夫。
“还有什么?”中尉问道。
克鲁索夫摇了摇头,“这是我所能查到的全部了。”
“这样不错了。回去工作吧,如果你挖到更多的消息,打个电话给我。”
“是,中尉同志。”线民站起身来离开,把帐单留给民兵中尉去付,而中尉对于付这张帐单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困难。奥莱格·葛瑞哥里耶维奇·普罗瓦洛夫在警察这一行已经待得够久了,他知道自己刚才可能发现了某些重要的线索。当然喽,在这个阶段,你没办法说得出那是什么,除非你针对这些线索继续追查下去,不论其中发展出多少可能或碰到多少死胡同,而这可能要花上不少时间……但只要获得任何重要的发现,一切就值得了。如果什么都没发现,也不过是碰上了另外一个死胡同罢了,在警察的工作中,这种情形可说是屡见不鲜。
普罗瓦洛夫想起自己并没有问到是谁把这一大堆情况提供给他的线民,其实他并没有忘记这件事,只不过是容许自己暂时相信这件谋杀案是由前特种部队的人犯下的说法罢了。他已经把有关那些人的描述谨记在心,而且随即拿出记事本把这些情况记下来。金发和红发,曾经在阿富汗服过役,都住在圣彼得堡,在阿夫赛颜科被谋杀的当天中午飞回去。所以他该去找出航班号码,然后用与俄航全球售票系统连接的新电脑系统找出旅客名单,再把这些名单会跟他电脑里的已知罪犯与嫌疑犯索引及陆军的服役纪录比对。如果他能找到什么的话,他会找个手下去和那班从莫斯科飞往圣彼得堡的飞机的空服员聊聊,看看有没有人记得那两个人或是其中之一。
然后他会要圣彼得堡民兵详细地调查这两个人,找出他们的住址,有没有任何犯罪记录。那将会是一般的详细背景调查,但可能会让他们找到嫌疑犯,做进一步的侦讯。他应该不会亲自出马,但是他一定会在场观察―――这是别人无法替代的工作―――看看嫌疑犯的眼神、谈话的神色、坐在椅子上的是不是显得烦躁不安;看看他们的是盯着审讯他们的人,还是游移不定;看看他们抽不抽烟,如果抽的话,是紧张地猛抽烟,还是轻蔑地轻吐慢吸……同时看看他们是否疑惑警方究竟是为了这件案子审讯他们,还是为了其他案子。民兵中尉付了帐,起身离开。
“奥莱格,你得找个好一点的地方跟线民碰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普罗瓦洛夫回头,看到了对方。
“莫斯科是个很大的城市,米夏,有很多可以喝上两杯的地方,而且这些地方的灯光都不太亮。”
“可是我还是找到你了,奥莱格。”莱利提醒他,“你有什么新发现?”
普罗瓦洛夫简要地说出他今天晚上的收获。
“两个前特种部队出身的杀手?我觉得这蛮合理的。这样要花多少钱?”
“不会太贵,我猜大概是……五千欧元左右。”在他们朝街上走去时,中尉说道。
“什么人花得起那么多钱?”
“莫斯科的犯罪组织……米夏,你很清楚有好几百个人付得起这笔钱,而拉斯普丁也不是什么受欢迎的人……喔,我查到了另一个名字:苏佛洛夫,克莱门提?伊凡奇?苏佛洛夫。”
“他是何方神圣?”
“我不知道,对我来说这也是个新名字,但是克鲁索夫的口气听起来好像我应该知道这个名字。但奇怪的是,我并不知道。”普罗瓦洛夫把他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有时候会发生这种事,我也碰过这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名字。你会去查查看吧?”
“对,我会把这个名字拿到电脑上面跑一下。他显然也是国安会出来的。”
“现在外面这种人蛮多的。”莱利同意道,接着把他的朋友带进另外一家旅馆的酒吧。
“如果中情局解散了,你会有什么反应?”普罗瓦洛夫问道。
“幸灾乐祸。”调查局干员用确定的口气说道。
对某些人来说,圣彼得堡这个城市是北方的威尼斯,虽然那里的天气,尤其是冬天,简直和威尼斯大相径庭,但也有纵横交错的是河流和运河。就在这些河流中的一条,浮现了命案的下一条线索。
那是由一位在早晨上班的市民发现的,他立刻把他看见的东西指给在转角的民兵看,于是民兵靠在栏杆上仔细地看了看。
他只花了几秒钟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以及那代表了什么意思。那不是垃圾或是死掉的动物,而是一个人的头顶,上面有着金色或是淡棕色的头发。不论是自杀或谋杀,都要让本地警察来调查一下了。民兵走到最近的电脑,打了电话给总部。
三十分钟后,一辆车子出现了,不久之后又来了辆黑色的旅行车。在这段时间里,那个等在现场的民兵已经在早晨冷冽的空气里抽了两根烟,而且还不时地往下看,确认那个东西还在。之后陆续来到现场的人是市里凶杀犯罪局的警探,而那辆旅行车里的则是两个被称作技师的人,他们是评论公共工程部的水道和下水道工人,不过他们的薪水是由本地民兵支付的。这两个人靠着栏杆看了一下之后,就知道要把那具尸体弄起来并不容易。他们架了一具梯子,接着两人中比较资浅的那个就穿上防水工作服,戴上沉重的橡胶手套,抓着套环爬下梯子,而他的伙伴则留在岸上观察,用一部便宜的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在场的三个警察则待在几呎之外,一面抽烟一面看着这一切。这时,第一件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
例行的作业方式是把一个可收放的套环套在尸体腋下,就像用直升机进行吊挂救援任务时一样,这样才有办法把尸体吊起来。但是当工人设法把套环套进尸体时,尸体的手臂根本连动都动不了;工人努力了好几分钟,想尽办法要抬起那双僵硬的手臂,但最后竟发现那双手臂和另外一个人的手臂铐在一起。
这一发现顿时让两位警探把手中的香烟往水里一扔。这恐怕不是自杀了,因为自杀是不会找人帮忙的。下水道老鼠―――这是他们对那两个也算是警察的同志的称呼―――又花了十分钟才把套环固定在尸体上;接着他爬上梯子,开始转动绞盘。
没一会儿,事情就明朗了。那是两个男人,年纪并不老,穿着也不差。从脸部扭曲腐坏的程度看来,他们已经死了好几天。虽然水温很低,减缓了尸体腐坏的速度,但水还是会对尸体产生一些作用,所以在肚子吃得饱饱的时候去看这些实在不大好受。那两张脸看起来就像……‘神奇宝贝’中的怪兽,其中一位警探想道,就像他的孩子迷得不得了,但看起来却既邪恶又恐怖的‘神奇宝贝’。两个下水道老鼠把尸体装进袋子,好送到停尸间去,验尸的工作会在那边进行。到目前为止,除了这两个人的确死了之外,他们可说是一无所知。尸体没有缺胳膊少腿,但是凌乱的外观让人没办法看出有没有枪伤或刀伤。这两具无名尸体一个是金发或淡棕色头发。另一个则显然是红发。多外观上看来,他们已经在水里呆了三、四天了,而且这两个人看起来像是被铐在一起死掉的,除非是两人当中的一个在谋杀了另一个人之后,再跳水自杀;如果是这样,他们两个或是其中之一大概是同性恋。一位警探有点讽刺地暗忖着。第一个发现的民兵得回局里填写一些必要的文件,他心想,这总比待在街上来得温暖,而且舒服多了。天底下没有什么比在这种冷天里发现一两具尸体更让人觉得寒冷的了。
负责处理尸体的那组人把尸体袋装上车,准备开车到停尸间去。因为手铐的关系,两个尸体袋都没办法完全封上,只好并排放在旅行车的车廂地板上。讽刺的是,那景象看起来就像是一对恋人,到死都还朝着对方伸出手……他们在世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有这样子的交情?一位警探在车上说出了他的想法,另外一位听了只是冷笑了一声,就继续开他的车子。
这一天对停尸间来说,显然是个蛮冷清的日子,值班的是资深法医亚历山大?寇尼耶夫,当有人打电话通知他发生了一件有两个人丧生的谋杀案时,他正百无聊赖地在办公室里看一本医学期刊,而且开始觉得这个早晨简直就是无聊透顶。这种案子向来就很有意思,而寇尼耶夫原本就是谋杀推理小说的爱好者,那些小说多半是从英国或美国进口,也是他用来磨练自己语言能力的一个好方法。当尸体抵达时,他花了一点功夫才弄清楚为什么两张推床需要用并排的方式推进来。
“噢,”法医脸上带着讥讽的冷笑问道,“他们是被民兵干掉的吗?”
“从官方角度来说,不是。”资深的警探用同样的态度回敬。他太了解寇尼耶夫了。
“很好,”医生打开录音机,开始说道,“我们接到两具男性尸体,衣着仍然完事,很明显的是,两个人都曾浸在―――你在哪里找到他们的?”他抬起头问警察。他们回答了之后,医生继续说道:“在内瓦河的清净河水里。根据初步的肉眼观察,我估计他们死后已经泡在水里三、四天了。”他用带着手套的手摸着一具尸体的头,然后是另外一具。“啊,”他的声音继续说道,“两个死者似乎都是被枪杀的,两具尸体在后脑的中央部位都有个明显的弹孔,初步判断都是小口径子弹的弹孔,我们回头再做检查。叶夫坚尼,”他再度抬头,这次看的是他自己的技师,“把尸体的衣服脱掉,回头再检查。”
“是,医生同志。”技师熄掉香烟,带着剪裁工具上前。
“两个都是被枪杀的吗?”资浅的警探问道。
“两个都是头部同一位置中枪。”寇尼耶夫确认道,“喔,他们是死后才被铐上手铐的,这倒是相当奇怪的事。两个人的手腕都没有明显的瘀伤。但是为什么要在他们死后才上手铐呢?”法医觉得很奇怪。
“好让两具尸体在一起。”资深警探说出他的想法―――不过那到底有什么重要呢?他疑惑着。难道那个或那群杀手有洁癖?但是他已经负责调查凶杀案够久了,所以他知道就算是已经破案的罪案,也不是每件事都能获得解释,更不用说是一个新案子了。
“两个人的身材都保持得很好,”当技师把两个人的衣物都除去以后,寇尼耶夫说道,“咦,那是什么?”他走了过去,看到金发那人的左上臂有个刺青,他转向一看―――“两个人都有着同样的刺青。”
资深警探走过来看,在他的脑中先闪过的是他的伙伴了,这案子搞不好有性的牵涉在里面,但―――
“那是特种部队的标志,红星和闪电,他们两个都到过阿富汗,安那托利,趁医生验尸体的时候,我们来检查一下他们的衣物。”
两人马上动手,半个小时之后就得出了结论。两名死者都穿得很好,身上的衣服都相当昂贵,但完全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在这种案子里,这并非不寻常,然而警察就像其他人一样喜欢从简单的地方着手。这两个人的身上没有皮夹、身份证、钞票,甚至连钥匙环或领带夹都没有。好吧,他们可以利用衣服上的商标来追踪这两个人的身分,而且这两人的指头都没有被切掉,所以他们也可以利用指纹来辩识这两人的身分。不管是谁干下的这起谋杀案,这些人都十分聪明,让警方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追踪,但是他们还没有聪明到毁灭所有的东西。
这又是什么意思?资深警探疑惑着。如果要妨碍一件谋杀案的调查的话,最佳的方法就是让尸体失踪。没有尸体就没办法证明有人死亡,因此谋杀案的调查就没办法进行,整个案子就变成只是失踪人口而已,而这失踪的人可能是跟哪个男人或女人私奔,或只不过是决定到哪个地方去开始全新的生活罢了。话说回来,毁尸灭迹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只要你用点头脑去思考就行了。不过幸运的是,多数的凶杀案,就算不是一时冲动,也是某些类似的原因所造成的,而多数的杀人犯也都是些笨蛋,接下来他们这所以露出马脚,也都是毁在大嘴巴上面。
但这次的情形并不是这样。假设这是牵涉到性的凶杀案,他可能在发现尸体之前就听说了―――那种案子通常都是犯案的人自己去宣传的,因为他们为了某种不合常理的缘故,希望自己被抓、被定罪,所以那种案子的嫌疑犯没有一个能闭上嘴巴,什么都不说。
不对,这个双重谋杀案从各方面看来,都有职业杀手下手的特征,因为两具尸体都是以同样的方式遇害,而且晨遇害以后才被铐在一起……可能是为了要让这件事隐瞒得更好、更久一点。两具尸体上都看不出有挣扎的痕迹,而且很明显都是体格很好,受过训练、具有危险性的人。他们可能是在猝不及防的状况下遇害的,通常这就表示凶手是这两个人认识,而且信任的人。两个警察都搞不懂为什么这些罪犯会去信任他们的同行,‘忠诚’这个字,他们恐怕连拼都拼不出来,更不用说遵守了……奇怪的是,那些罪犯却整天开口闭口就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
在两个警察的注视之下,法医从两体积抽了一点血,好做毒物分析。这两个人可能是先被下了药,才在头部挨枪遭到杀害,虽说看起来不像,但是却很有可能;这件事倒是值得去调查一下。此外,法医也从两具尸体的所有指甲上采了样,这些样本搞不好也是毫无价值。最后,法医采集了指纹,以便用来辨认身分,不过这项工作大概不会很快有结果,因为莫斯科的中央档案局是出了名的没效率,所以两位警察还得去对付本地的繁文缛节,才有希望找出这两名受害者的原来身分。
“叶夫坚尼,这两个人如果还活着的话,我可不会轻易和他们为敌。”
“我同意,安那托利。”两名警察中年长的那位接口道,“不过有人要不是根本不怕这两个人……就是怕他们怕得要死,所以不得不采取这种非常戏剧化的大动作。”其实,这两警察已经很习惯辨简单的凶杀案,那些案子里的杀人嫌疑犯不是几乎马上就和盘托出事情始末,就是在众目睽睽下犯案。这个案子真的是对他们能力的一个挑战,所以他们会向他们的组长报告这个状况,看能不能多弄点资料来协助侦办。
两位警察看着法医为尸体的脸部拍照,不过尸体的脸部已经扭曲变形得几乎无法辨认,因此这些照片在确认死者的身分上可说是毫无用处。然而这是法医在打开尸体头颅前的必要程序,寇尼耶夫医生在这方面可都是按部就班地绝不马虎。两位警察走出解剖室去打了几通电话,顺便找个气氛轻松一点的地方抽根烟。等到他们回到解剖室时,两颗子弹已经都被取出放在容器里了。寇尼耶夫告诉他们,初步判定两个人的死因都是一颗子弹射入脑部;而从头皮上明显的残余火药痕迹来看,两个人都是在不到半公尺的近距离下中枪。法医还告诉他们,凶器显然是一把五点四五毫米口径的警用PSM 手枪,用的是二点六克的标准子弹。不过,两个警察大概都会对这个判断嗤之以鼻,因为虽然那种手枪是警方的制式配备,但是已经有相当多的数量流入了俄国的黑社会。
“美国人称这种案子是专业化的手法。”叶夫坚尼说道。
“这的确是需要一点技术才干得了的,”安那托利同意,“接下来,首先……”
“首先我们得先查出这两个倒霉的混蛋是谁,然后是他们到底有哪些敌人。”
野村觉得,在中国吃到的中国菜没有洛杉矶的好吃,而他的超常反应认为大概是因为里面的成份吧。如果中华人民共和国有个像美国食物药物管理局一样的单位,那么在他的行前简报里一定是漏掉了这一部份。每当他走进一家餐厅的时候,第一件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事情就是:他不想知道这餐厅的厨房到底干不干净。就像北京大部分的餐厅,这家餐厅是小本经营的家庭式餐厅,位于私人住家的一楼;而要用那一个标准中国工农兵群众家庭的厨房来应付二十个客人点的菜,厨师大概要有千手观音的本领才行。餐厅里的桌子是那种一看就知道很便宜的小圆桌,椅子坐起来很不舒服。但是终归一句话,这一切都为这个国家在政治领导作风上的基本变革提供了最佳的证言。
他今晚的任务对象柳明就坐在他的对面。她身穿藏青色的工作服,这种样式的衣服几乎已成为政府各部中级官僚的制服。她的短发像一顶头盔般地顶在头上。这个城市的时尚业不知道是哪个痛恨中国人的王八蛋所主导的,竟这样把每个人都打扮得这么没有吸引力;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见过哪个本地女人的穿着可以称得上诱人的―――除了少数从香港进口的衣服之外。东方的问题就出在一致性了,完全没有变化可言。除非你把在此地日益增加的外国人也算进去,只是他们站在人群中时,仍然像鹤立鸡群一样突出,而且他们的存在也只是更加突显出周遭众人的一成不变。在成长的地方,就以南加大来说好了,你可以有―――喔,不,中情局干员自己在心里更正,该说是可以看到这个星球上任何种族的女性,包括白人、黑人、犹太人、非犹太人、不同族裔的黄种人、拉丁美洲人、一些如假包换的非洲人,以及许多的欧洲人―――其中又有各式各样的差异,像黑发、粗俗的意大利人、高傲的法国人、一本正经的英国佬和硬梆梆的德国人,再加上一些加拿大人、西班牙人(你一眼就能区别她们与本地的女性),和一大堆的日本人,可说是牌一个种族大杂烩里。那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加州的那种气氛,每个人竭尽所能地表现自己,让自己变得更诱人,而这一点简直就是加州生活中最棒的一环。因此在那个直排轮与冲浪板的大本营里,观察美好身材也成为另一种度过休闲时光的方式。
但是这里就不一样了,这里的每个人穿在身上的衣着都是一模一样,长相看起来也一样,说起话来的内容也没什么差别,甚至连行为举止都没什么差异……除了她以外,她就是有那么点与众不同,野村忖道,而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要约她出来吃饭的缘故。
这叫作诱惑。不知道从哪个久远年代开始,色诱就是间谍作业准则里的一部分,然而野村从来就没有用过这一招,虽然在日本,野村也不是那么地谨守独身主义。
新一代日本人的观念与上一代之间已经有相当多的改变,年轻男女可以约会,也可以……用最原始的方法彼此交流。但既残忍又讽刺的是,愈来愈多的日本女孩抢着对美国人投怀送抱。有人说,这是因为美国人在一件事情上名声远播,那就是他们在床上的能力远超过日本男人,而近年来由于日本女性在性方面的开放,这种说法已成为她们之间的热门话题。另外一种原因则是她们听说美国男人对待女性的方式比日本男人好,而日本女人又远比西文女性来得温顺;对男女双方而言,这种关系似乎是天造地设的组合。但是,恰特·野村是个用日本薪水阶级身分掩护的间谍,他已经完全融入所扮演的角色中,所以本地女性会认为他只不过是另一个日本男性罢了,就这样,他的专业外表对他的社交活动形成了极大的障碍。野村跟多数美国男人一样,是在OO七电影的伴随下成长的,对那位风流倜傥的间谍先生及其为数众多的艳遇可说是耳熟能详,所以像他这种外勤干员的遭遇,对他来说实在是不大公平。好吧,野村也没摸过几次枪,从他离开‘农场’―――中情局的训练学校,位于维吉尼亚州的约克镇,六十四号州际公路附近―――以后,就没有什么机会碰枪,更不用说是打破什么纪录了。
但是这次机会倒是有可能成功的,这位外勤干员暗忖。不过他的脸上仍然不动声色,而且在外勤守则中,也没有哪条规定不准他在工作中跟女人上床。他心想,如果真有这种限制的话,对局里男性干员的士气会是多大的打击呀!局里有时候会办外勤人员聚会,这种聚会不常办,但要办的话都是在‘农场’里办,威尼斯是在正式活动后的啤酒联谊活动里,最后大家的话题都会转移到这上面来。对恰特·野村来说,自从他来到北京之后,他的‘社交活动’就只剩下在色情网站上东翻西找而已。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亚洲的文化环境却使得网站上充斥着这一类的东西,但野村并不觉得他这种嗜好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所以他总是得为自己在性方面的需求找出某种出路。
野村心想,只要稍加打扮,柳明应该会很漂亮。首先,她需要把留长;再来大概要替她的眼镜换个镜框,她那副镜框简直像是用回收的铁丝做的;接下来就是要化点妆,至于要怎么化,野村也不是很确定―――他在这方面并不是什么专家,不过她有着如同象牙般光滑的皮肤,如果用些化妆品来加强效果,可能会变得更加诱人。但是在这里的文化之下,除了在舞台上工作的人以外,所谓的化妆,就是在早晨洗过了脸。他断定,她最诱从的地方就是她的眼睛,既灵活又……可爱,使她整个人显得生气盎然。此外,她的身材搞不好也相当不错,但是以她现在的衣着来说,这一点实在是相当难以判断。
“新电脑系统还好用吧?”他慢慢啜了一口绿茶后问道。
“实在是非常神奇,”她几乎是滔滔不绝地答道,“字体看起来漂亮极了,用激光打印机打出来的更完美,简直像是刻出来的。”
“委员觉得怎么样?”
“哦,他十分开心。现在我工作的速度更快,所以他非常高兴。”她肯定地说。
“有没有开心到愿意签下一张订单?”野村回到他的公司雇员身份问道。
“这我就得问总务处长了,但我相信你会对他的答案感到满意的。”
那会让NEC 觉得很开心,中情局干员想道,同时心中也在纳闷,他到底为这个公司赚了多少钱?他在东京的老板如果知道野村实际上是在帮谁工作的话,恐怕会当场因为一口清酒咽不下去而呛到。不过他这个在NEC 里的每次晋升都是因为在专业上的表现而得到的,只有在晚上挑灯夜战时,他才会为自己真正的祖国工作。说起来这还真是个幸运的巧合,野村忖道,他的两份工作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再加上他是成长在一个非常传统的家庭里,能流利地使用两种母语……除此之外,他很清楚即使自己看起来是一副对祖先文化责无旁贷的模样,但他对成长的地方所担负的现任仍然远超过对血缘文化的现任。这种观念大概是起源于家里墙上镜框里祖父的各种奖牌;那些奖牌的中央是个衬着蓝丝绒的战斗步兵奖章,周围环绕着各种奖励其英勇表现的勋章和徽饰,其中包括了铜星勋章、总统颁发的优异单位褒扬状,以及他与第四四二步兵团在意大利和法国南部浴血奋战所获得的各式勋章。后来,祖父在被美国政府当皮球踢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获得了美国公民权,并以他所能争取到的最佳方式回到家乡从事景观设计生意。在那里,他教育了他的儿子和孙子,并让两人中的一个认识了他对国家应尽的义务。这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此时,野村注视着柳明的眼眸深处,他在心中忖道,不知道这对眼睛后面的脑袋在想些什么。她嘴巴两旁各有一个可爱的酒窝,他心想,就是那甜美的笑容让她平凡的脸显得如此出色。
“这实在是个令人想往的国家,”他说道,“还有,你的英文真的说得很好。”
而更棒的是,他需要有人来好好教他中文,因为没有人会用手语来引诱女人。
她愉快地笑道:“谢谢,我真的是很用功。”
“你都看些什么书呢?”他露出最有魅力的笑容问道。
“罗曼史小说,像是丹妮尔?史提尔?茱迪丝?卡兰茲的小说。美国人让女人有那么多的机会,我们这里多多了。”
“美国是个很有意思的国家。但是也很混乱。”野村告诉她,“至少在本地的社会里,一个人会知道他的职位是什么。”
“是的。”她点点头,“国家保障这一切,但是有时候也管得太多了,就算是笼中鸟也会有想伸出翅膀的时候。”
“我要告诉你一个我觉得这里不好的地方。”
“是什么地方?”柳明问道,证据中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感觉,野村认为这是个非常好的迹象,也许他该找一本丹妮尔?史提尔?茱迪丝?卡兰茲的小说来看,了解一下她喜欢的东西。
“你应该穿得有特色一点,你的衣着实在是不太讨人喜欢;一个女人应该穿得更诱人一点。在日本,我们有各式各样的衣服,你可以随心情选择穿东方或西方服装。”
她咯咯笑道:“我能勉强接受内衣穿得花俏一点,那些内衣穿起来的触感一定很棒。不过,这种想法实在是不太合乎社会主义。”在说完话之后,她把杯子放回桌上。这时侍者走了过来,她在征求野村同意之后点了瓶茅台酒,那是中国的一种烈酒。侍者很快就带着一瓶酒和两个小瓷杯回来,然后以优美的动作为两个人各倒了杯酒。中情局干员才啜了第一口,就差点呛到,那口酒一路燃烧到他腹中,马上让他的胃暧了起来。他也看到柳明的脸色随即红润起来,在这一瞬间,他感到有一扇门已经打开了,而且他也已经进去了……这种发展的方向应该是正确的吧。
“并不是每件事情都得是社会主义才行。”野村说出了他的看法。他又啜邓一小口酒,“这家饭馆就是私人企业对不对?”
“喔,对啊。而且这里的菜比我做的好吃多了,我不太擅长做菜。”
“真的吗?那改天我希望有机会能做几道菜给你吃。”恰特建议道。
“喔?”
“没错。”他微笑着说道,“我会做美国菜,而且我能到为外国人开的店里买做菜的正确材料。”其实那些材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照原样进口,但是看起来就是比在本地露天市场里买的那些垃圾棒多了。此外,她恐怕从来没有吃过一顿牛排大餐。野村有点纳闷,不知道买几块神户牛排的开销能不能向中情局报帐?
也许可以吧,兰格利那些锱铢必较的家伙大概不会管外勤间谍这么多。
“真的?”
“当然啦,身为一个外国野蛮人还是有点好处的。”他带着淘气的微笑对她说道。她用咯咯的笑声回应他,野村暗忖,这正是他想要的,太好了。野村又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这种像火箭燃料一样的酒。她刚刚说她想穿什么样子的衣服,以她的文化背景倒是蛮合理的,那些内衣穿起来可能真的会蛮舒服的,但也的确不会引人注意。
“你能多跟我说些有关你的事吗?”他接着问道。
“没什么好说的,以我的教育背景来说,这份工作是大材小用,但是在这里做事比较有面子……好吧,这是有政治上的理由,反正我就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秘书,我的老板―――嗯,技术上来说我是为国家工作,跟大部分的其他人一样;个星球其实我为委员工作的方式就像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一样,他用 钱来付我的薪水。”
她耸耸肩,“我想我应该是会一直这样工作下去吧,我看到也听到不少有趣的事情。”
别现在就马上问这件事。野村知道,以后可以,但不是现在。
“我也是,行业机密啊之类的事情。啊,”他皱皱鼻子,“这些事最好还是留在办公桌上。明,告诉我一些有关你自己的事。”
“也一样乏善可陈。我二十四岁,受过教育,我觉得我很幸运能活下来,你知道发生在这里的女婴身上的事吧……”
野村点头同意她的看法,“我听过这样的故事,实在是很悲惨。”其实还不只是这样。父亲把女婴丢到井里,期望他老婆下一胎能生个男孩是常见的事。一胎化在中国几乎已经是法律了,而且像共产国家里的其他法律一样,这条法律被残酷坞地执行着。一个违反规定的胎儿通常都会获准怀到足月,但在分娩时,当胎儿的头顶露出来时,在场接生的医生或护士就会拿一个装满福尔马林的针筒,插进即将出生的胎儿头顶,在新生命来到世间的同时就把它结束了。虽然这并不是中国政府公开宣传的政策,但是实际情况就是这样。野村有个姊姊叫爱丽丝,她是加大洛杉矶分校训练出来的妇产科医生;他知道,如果有人要姊姊执行这种野蛮的手术,她宁可服毒自尽,要不就拿手枪干掉那个要求她做这件事的人。即使政策严酷到这个地步,还是有些女婴丰活了下来,但是她们通常都会被父母抛弃,让人收养,收养的人主要是西方人,因为中国人不会收养这些女婴。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犹太人身上,那会被称作种族歧视。但是中国的人口实在太多了,就算是做得这么绝,也只被称作人口控制而已。“总有一天中国人会再度认同女人的价值的,明,那是一定的。”
“我想是吧!”她同意,“女人在日本的待遇怎么样?”
野村笑了笑,“正确的问题应该是她们怎么对待男人,以及她们允许我们对她们多好!”
“真的吗?”
“喔,是啊。我妈妈掌管全家,一直到过世为止。”
“真有意思。你信什么教?”
“我还没有决定要信什么。”他诚实回答。他曾经在基督教受过洗,但是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没再上过教堂了。在日本,他研究当地宗教的目的只是为了要了解他们,好进一步融入那个社会,因此他对两者知道得很多,但是对在美国成长的他来说,没有一个宗教能够吸引他。“你呢?”
“我曾经研习法轮功,但并不深入。我有一个朋友沉迷得很深,他已经被关到监狱里了。”
“啊,真可惜。”野村同情地点点头,心中则在纳闷她和那个朋友有多亲近。
共产主义仍然是个嫉妒宗教信仰的系统,因为共产主义无法忍受任何开工的竞争。
基督教浸信会在此地是个新兴的宗教信仰,就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一样。他暗忖,网络开始成为美国基督教会,特别是浸信会和摩门传教的媒介,他们近年来在这上面投入了大量的资源。不知道杰瑞?法威尔在本地有没有获得一些信徒或意识形态上的追随者?如果有的话,那将会是多大的成就啊!马列主义的问题,或甚至也可能是毛泽东信仰的问题,在于它们都像理论模型一样过于完美,没有任何能让人类心灵棲息的地方。法轮功甚至连宗教都谈不上,至少在野村的心目中是这么认为,但因为某种他不是很了解的理由,它却让中国的官方权力机构感到畏惧不已,进而开始把它当作如同反革命政治行动般地查禁。他听说那些被逮捕的法轮功领导人在本地监狱里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法轮功的中心思想尤其不见容于这个国家,因为这国家无法忍受有人试图去挑战她的权威。恰特提醒自己,在这里,一个生命的价值远远比不上在他所成长的国家里那么重要。中国是个古老的国家,有着古老的文化,但是在很多地方,这些人跟其他地方的人们比起来就像是外星人一样,他们的社会价值观与恰特·野村成长的地方比起来,简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没有哪个宗教能让我被起诉的。”
“起诉?”柳明问道。
“信仰啦。”中情局干员更正,“你交过不少男友吗?现在有没有男友或未婚夫?”
她叹了口气,“没有,有一阵子没有男友了。”
“真的吗?这让我感到很惊讶。”野村刻意表现出他的殷勤。
“我想我们跟日本人不大一样。”柳明承认,证据中带着点失落。
野村拿起酒瓶,为两人再倒了点茅台。
“既然如此,”他扬起眉毛微笑,“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谢谢你,野村先生。”
“这是我的荣幸,柳明同志。”他有点好奇这还要花上多少时间,也许要不也多久,真正的工作就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