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暝恍惚看见鲁文安在龇牙咧嘴,不知何意,然他心思都在薛凌身上,上前一步想劝薛凌先走。此番境地,两人空耗反而伤情,不妨各自分开点,依着薛凌的意思,过几日再来。
尚未开口,耳旁风响,他与薛凌同时抬头,墙边已然只剩鲁文安半个身子。
他摆弄了好久的表情,想学旧时薛弋寒的样子,严厉的说一句“你还有脸这样说”。哎呀,他想,还是学不来。
薛凌飞步上前伸手,只抓着那左臂处空空。
她跟着要往下跳,薛暝忙将人扯开来,急道:“走这边。”
楼高三丈,跳下去没活路的。她看了一眼薛暝,理智的出奇,转身一步三梯下了登道,冲出门外,鲁文安在一滩血迹里用尽最后力气翻了个身。
薛凌缓缓蹲下身子,看鲁文安各处都在冒血。半晌怔怔问:“我们有药吗?”
薛暝忙打开身上行囊,找出一丸来递到薛凌面前,她没问是什么,要往鲁文安嘴里塞。
薛暝在后头解释道:“怕是不好用,这是陶记那枚的仿品,不是救伤的,别的没了。”
她才卡了鲁文安下颌,想强迫人把药吞下去,还没放,里头血争先恐后往外涌,呛的鲁文安不住咳嗽。
她只能忙松了手,将人侧向一边,抚着胸口茫然问:“哪个陶记。”不知是往事太远,还是神思恍惚,记不起陶弘之是谁。只还记得壑园是不就是医家,怎么还沦落到去仿制别人的药。
薛暝一并蹲下身子,轻道:“就是那日陶弘之求你救人送来的药。”他看了下鲁文安伤势,又回眼看了看城楼,这么高直摔下来,十个陶弘之来也救不得了。
他见不得薛凌伤怀,又看鲁文安并无恶意,实不知如何做出这种事来,人死了无益,除了让薛凌难熬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用处。
薛凌笑笑,道:“哦,是....是有这么个人。”她再看鲁文安,又浑噩道:“那陶弘之也不行.....老....”
她问鲁文安:“我昨晚有没有跟你说.....老李头.....哎呀...”她带着一手鲜红,小心翼翼去将鲁文安脸托回来,只怕他再呕血。
薛凌轻道:“老李头...他....他...”她想那个老东西医术不好,在这估计也是不行了:“他...葬的地不错。”
她问鲁文安:“你想埋在哪?”
鲁文安抬手,笑道:“没事...”他想看城里,终没能抬起头来,他道:“没事,没事...我喜欢这..你不要....”
他左右翻看,拉住了薛凌左手腕,细致将那道伤疤盖上,道:“没事,你说,鲁伯伯没读过书的呀...
你说那个...你说那个斩衰...我从来...都没听过。
你说要给我穿...是不是...
是不是三年不离家,是不是....
这儿就是你家是不是...”
他抬左手,想指远方,只感觉到一阵刺骨的疼痛,无奈他右手又紧了几分,将喉咙里血咽下去,喊薛凌:“你听我说,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从来没见过。
肯定是近处没有。
宁城也没有
你去别的地方找找,
你昨晚说要给我穿的是不是。
哎呀,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东西。”
他要闭眼,虚弱问:“是不是呀...”又猛地睁开,涌出大口血,上半身挣扎坐起,笑道:“哎呀,我忘了,我忘了。
你穿着它不离家就可以,还是要吃点好的....你...”
话没说完,人往薛凌身上倒,她慌张伸开手,抱了一怀绝望。
“你听伯伯的,你别去,你别去。”他说:“他们不好,你别去。”
他始终没听到薛凌说不去,他说:“我也不好,我当年没去。”
她久久跪坐在地上,直到一腔柔软变的冰冷僵硬,薛暝轻道:“把他放下来吧。”
薛凌不答话,也没动。薛暝试探上手,将鲁文安从薛凌怀里拉开,而后放到一旁,轻声道:“那我们.....”
薛凌抖了抖手,看着地面道:“好怪啊。”她又看薛暝,含泪笑道:“好怪啊。”
她又看躺在一旁的鲁文安,喃喃道:“好怪啊。
怎么什么都变了。”
她指着鲁文安给薛暝解释:“他肯定是哪有问题,他肯定是个假的。我.....我.....
我以前的鲁伯伯,要什么都会给我。
这个人....肯定哪有问题。
你查过他身份吗?
真的...”
她起了身,跟薛暝摆手道:“我小时候,我小时候,要....总之....我小时候做什么都可以....
这个人肯定是有问题.....”
她喊薛暝:“快点,我们走了。”
薛暝看了看鲁文安尸首,起身道:“我们....还是....”他上前两步,垂头道:“你去旁处,我埋了他。”
薛凌犹没动,笑道:“我说他有问题,你管他做什么。”
薛暝实忍不住,伸手将薛凌紧紧揽在了怀里,低声道:“别这样,你不是故意的,他自己要这样,是他自己要这样。”
薛凌自来倔强,用力挣脱后转了身,没让薛暝看到她泪流满面,手死死卡手腕处,才把话说完整:“那你埋他,我不管的。”
薛暝轻声答好,要去抱鲁文安,听到薛凌道:“你找一个,草浅的地方。”她哭声难掩:“要好认的地方,不然将来我找不到的。”
薛暝答了好,用力抱起鲁文安往原上去,薛凌瞬间回了头,随即跌坐在地,仰脸闭了眼,泣泪如雨,胸前衣襟湿了一片。
薛暝走得数十步,有一处土丘隆起,青草不过寸余长,回望正瞧见墙头令旗翩飞,应该是...薛凌会喜欢的好地方。
他目光下移,遥遥看薛凌还坐在地上,风吹得她像上了年月的老树,下一刻,皮肉就要寸寸剥开来。
他不敢耽搁,只恐再多耗些时候,他的小姑娘要在那朽成灰,忙拿刀撅了个坑,都来不及刨大些,只约莫可以坐个人进去,便将鲁文安小心安置在了里头。
填土之前,又想起了什么,跑步绕经薛凌身旁将那只断臂取了出来,一并放在坑里,擦干净鲁文安脸上血迹后,薛暝指了指平城,道:“你看,你在此处,一眼就能望到家里。”
他看了看薛凌,不知道壑园那篇给人治丧的东西是如何传到了这,好端端的,怎么写起了丧仪之事。
碎土无声盖过鲁文安面容,父丧,服斩衰,期三年。
她坐在那,仰脸看着薛暝笑,面上是平城无边细风,薛凌道:“你看,他好蠢啊,是有这么个说法,父丧,服斩衰三年,不出门,不离家。
也还有别的,夺情起复,金革之事不避啊!
这样...
这样...
这样....”
她抬手,指着很远的地方:“这样..
你去给我找一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