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月(八十一)

下人点头哈腰应了声,言说总该让大人洗洗脸上尘土。李阿牛亦道自己去个茅厕,即刻与公公同行。

这已是给足了面子,若是换了京中旧贵,少不得还要故意拖延一二以自重身份。太监心花怒放,也没嫌弃李阿牛说话粗鄙,识趣退往堂外等候。

人一走,李阿牛再绷不住面子,脸色霎时萎靡不少,旁人取水寻衣的忙活,恭维着圣眷浓厚,唯郭池与他亲近,低声问了句:“这是怎么了,那会看你就些奇奇怪怪,跟见着脏东西了样。”

说完推了李阿牛一把,笑道:“荒郊野岭里,遇着个貌美女鬼,丢了魂拉”。他本是好意,可惜汉子到底心粗。虽依着平日情谊瞧出李阿牛有所不对,却没太当回事,还以为赶路辛苦,回来又要见驾,以至李阿牛疲惫。

这人前显贵,人后指不定怎么受罪。一朝登天之势,又有那么多不能说与人知的内情,难免李阿牛偶尔曾与郭池闲聊时半真半假的抱怨过几句富贵荣华虽好,但他一个村夫与那些大人皇帝来往着实心累。

此刻揶揄顽笑,原是是郭池数月来情谊未改,并不因李阿牛身世沉浮而动摇本性。却不想李阿牛的恐惧来源,正是荒郊野岭见薛凌。

见了犹未如此恐惧,他走这短短五里,心中拜了不下千百次神,祈求今日回京之后,宫内不会有人来宣自己。

只要无人来宣,说明薛凌所料是错的,说明他之前程后事,也并非就全然在别人掌握之中。还说明,皇帝并没有疑心于自己。

他甚至对“疑心”二字默默思索了好久,疑心究竟是个什么心?他是救了雪娘子之后才识得这个词。

怀疑就是怀疑,疑心是什么?或者是京中人风雅?他还无法明晰,怀疑不过一时揣测,疑心,是世人顽疾难医。

这般纠结进了城,晴日天光里,住处是皇帝赏的新宅,朱楼绮阁艳色未退,人才进了门,后头马铃声响,太监跟嗅腥的蝇子一般追进来。

恍惚间如晴天霹雳砸到了眼前,李阿牛求归求,该做的准备却也没少做,强撑着笑脸问何事。

太监急的一蹦三尺说皇帝想念的紧,又问路上是怎么了,大人昨儿个晚上就该到京中,皇帝还特意吩咐备了宴,能让陛下空等,开国也没几回了。

下人抢着答话,说是行至绥安山处,山道有土方滚落,掩了大半截路,只能绕行,一来而去耽误了进城的点,夜深不便进城,索性在城外的一家客栈歇了歇,这不,天明就赶早回来了。

既是皇帝等得急,太监也就不多叙旧,催促着李阿牛走,又老实到堂外去等着他上茅厕,直至郭池问起。

锦衣走明县的风光一扫而空,回到京中这块地方,就很难再骗过自己。他清楚知道,今日种种,圣眷皇恩,天子近臣.....

即便不愿承认,也多的是旁人外物不断提醒着,他李阿牛能得到的一切,其实只是别人摊手,指尖开合,玩了个鼓掌把戏,恰好将他推到台前。

不管他白日里如何鲜衣怒马,月夜里如何红袖绿腰,但热闹散尽,他总能生出胆怯。愁着这拥有的一切,不知何时要消失。

皇帝知道了,要消失,江府不玩了,要消失,薛小姐厌倦了,还是要消失。唯一能指望的苏凔,居然是个逆贼,没准哪天比自己还先消失。

他要如何,才能保证这些东西牢牢捏在手里?

郭池惊见李阿牛脸色铁青用力一揽衣袖,冷道:“大哥要明白话不能乱说”。言罢甩手而去。愣了半晌,郭池追出屋外,却见李阿牛已然笑谈如常,抱拳请太监先走。

迟疑片刻,郭池未追上去,即使自从李阿牛发家后,他二人大多数时候寸步不离。

这一路好似无太大异常,太监与李阿牛多少算个熟人,说说笑笑还问了些李阿牛故居旧事,李阿牛连连拍腿,说公公催的急,适才忘了取两尾明县特有的熏鱼来。

太监跟着眼馋,央求李阿牛定要替自己留一尾,自己伺候皇帝吃不得味冲的,拿去孝敬给管事的再好不过。

明县依水而生,鱼货甚好,宫里伺候人摸得通透。欣然承情,才是对李阿牛最大的恭维。

只这些举动让李阿牛内心越发忐忑,似乎即使是这种卑微阉人,那也实打实爬上去的。除了不能脱了裤子给人瞧,其他什么都能瞧。而他自个儿,却是哪哪都不能瞧。

人越心虚,反而越要装的坦荡来掩饰自身焦灼。太监陪在马车里说说笑笑,合着外头车马铜铃兼人声光影入了宫,魏塱却并不是如太监所言在房里等候多时。

李阿牛下意识稍松了口气,疑惑看向那太监,忽转瞬记起这个点该是正当早朝,皇帝必然在龙椅高坐,岂会为他一人置群臣不顾。

太监似早有准备,笑说陛下交代,下了朝务必要瞧见李大人,这才急急去请了来。都是替皇上办差,这谁也不能揣度陛下究竟几时回,大家都是恭候圣驾,可不敢开口提早晚啊,那得是掉脑袋的大不敬。

李阿牛笑笑本欲不言,转了个眼珠子却开口称谢,道:“亏了公公好意提醒,不然我定要换身衣裳再来,万一今日陛下下朝早,岂不让他等我。”

太监跟着刚赔了个笑,猛反应李阿牛话里不对,赶紧小声道:“李大人怎地还是说话有失,这也就咱在跟前,给旁人听了去无端惹祸。”

李阿牛也反应过来,连拍了两下自己嘴道是随口惯了,二人嘀咕间,宫人上了茶水点心来。那太监顺势喊坐,道:“陛下一早交代了,您且歇着,我这去与您瞧瞧,朝事还得几时”。说罢躬身退了去,只留李阿牛和门口处俩伺候宫人在。

听着人走远,李阿牛出了口重气,目光扫过桌上茶水,若有所思一个晃神的功夫,还是重重坐在了椅子上。

这厢还没仔细计较,门口脚步声响,他以为是魏塱,登时站起转身要跪,却瞧见并非皇帝前来,而是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有身上朝服未退,也有便服者二三。

这些人要说见过,猛然之间又想不起名来,说不识,肯定在何处有过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