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闲(四)

鲁文安没想到这侯三居然主动往下讲,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问道:“哪个薛小少爷?”

侯三漫不经心的道:“还哪个薛小少爷,不就是薛弋寒那狗贼的儿子嘛”。这草根子嚼的没味儿了,他又顺手拔了一根来。“这小少爷也就是咱这喊顺口了,他如今还是个什么少爷。不过这事儿也说不好,没准他也投靠了胡人呢,还顺便替自家老子报个仇。”

侯三唠叨的兴起,双手往脑后一抱,索性躺了下去。北方冰还未化,城里这人来人往的热气熏着,还有块干净地儿。

什么东西提了起来,鲁文安吸了一口冷气,问:“你见过薛小少爷?”

“我何止见过,我还说过话呢,三年前,咱还在这一带走动收野货,这不两父子一闹腾,这都没人了,我才来混口饭吃,嘿,你是没瞧见,那少爷,叫一个鲜衣怒马”。侯三把手抽出来在那比划的兴起,这薛家的事儿可就不是啥忌讳了,被人听了去也不怕。日常谁嘴里没几句唠叨,那百年薛家,也就是楼起楼塌。

造反一事,有人信,有人不信。但升斗小民能做点啥?茶余饭后塞牙的东西罢了。

急切带着愤怒,他鲁文安啥都听得,就听不得有人说薛凌,这狗日的还说的这么言辞灼灼,好像肯定那人一定是自己的崽子。他拳头捏了又捏,还是忍住了没动手,咬牙切齿的道:“你见过几面?你就能认出来?”

侯三没听出鲁文安语气里的躁动,眉飞色舞的讲自己那些得意活儿:“哎,这你就不懂了,咱做的啥生意?第一次做生意了第二次叫不出名儿,人能乐意跟你打交道?过目不忘说的就咱。就是半大小子长的快,变化也大,当晚看的又不是很清。”

“那你在这瞎几把咧咧”。

这话说的越发难听了,侯三也察觉了出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变了脸色道:“我说安兄弟,你这什么语气,我要不是为你好,我能跟你说这些。你管他是谁,就是叫你别一天到晚胡人胡人的,那小子肯定是个汉人跑不了。这恶起来,不定是啥人恶。”

鲁文安没答话,侯三看自己讨了个没趣,起身就要走。倒也没怀疑其他的,这城里总有那么几个坚持薛弋寒为国为民,一定是冤枉的。这安鱼死脑筋,没准也是认这个理,自己以后少提俩句姓薛的,还能继续蹭点酒钱。

月华如水,他走了两步,鬼使神差的又回了身,头还低着盯地面上念叨:“我这么仔细一回想,那人是真像…”。抬起头来想喊他的安兄弟,他的安兄弟居然近在咫尺,差点和他脸贴脸。他该住嘴,可“薛小少爷”四个字已经到了嘴边,没能咽回去,正好在鲁文安耳边炸开。

侯三不知道这人怎么悄无声息的跟到了自己身后,他只说完了那句“那人是真像薛小少爷”,这辈子再没发出过任何声音。

侯三是出来撒尿的,军中寂寞,不到逢年过节,啥也是妄想,今儿那个娘们啊,滋味比宁城最艳的舞娘还要销魂。他撒完尿就看到安鱼一人坐杂草边不说话,身上舒服了,也不想再回去凑热闹,就这么往鲁文安身边一坐,坐没了自己一条命。

鲁文安的杀意是从脚底一点点滋生的,这大半月有心栽花花不成,他都快默认这事儿搞不清了。今晚真心也是出来撒个尿,不想回去面对那一城喧闹。

曾几何时,他也有这么鲜活的烟火气。是平城里十几个人围着老大一个火堆,上头倒吊着冒油的羊架子,他的崽子在身后转来转去,一整晚不停。

一个人愁的无边无际,侯三坐了过来,他以为又是来蹭银子的,整袋子掏出来想快点打发了走,然而侯三没跟往常一样,得了好就溜,反而说起了他最想知道的事。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是个什么神仙运气,他想。

果然猜的是对的,这事儿可不就是有内奸,不管是勾结胡人,还是沈家自导自演,那都是通敌,这个狗一旦被揪出来,他先砍上两刀。让他庆幸是偷的安城,要是偷到平城头上,手脚都给他砍下来。

他没砍到那个人,他把侯三先砍死了,不是砍死的,他就来上个茅厕,今晚元宵,除了值守的人,其他人都忙着过节,他也是,他都没拿刀。

他在杂草里摸出个碗大的石块,看着侯三要走,身子不听使唤的就跟了上来。比划了半天没下手,纠结着要放弃,侯三居然回头了。像锁魂的厉鬼,对他说你死期到了。不是的,侯三说的是“那人是真像薛小少爷”。

他一瞬间被勾了魂,手僵尸般的扬了起来,重剑无锋,那个力道,一下子就把侯三砸翻在地。他还停不了手,跪在地上,一下接一下,把个人脑子砸的像兑了红果汁的豆腐花。

就是他崽子最喜欢的那种红果子,冰天雪地一来,这地儿就剩这么一种带甜味的东西,还难寻的很。有时三五日都寻不到一捧,有时遇见了又能装一大袋子,吃不完就榨成汁冻起来,吃啥都能敲两块放。

“那人是真像薛小少爷”。鲁文安看着这个人终于死透了,跪在那恨恨的想:你还不如来说我死期到了呢。

侯三第一次说像薛小少爷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第二遍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冷汗,等到第三遍,脑子已经开始嗡嗡作响。

他在平城看到的那个背影,那就是薛凌,那一定是薛凌,他瞎了都能感觉的到。可他没找到薛凌,这个崽子不回平城,要去哪儿,他能去哪。

薛凌是去了安城,薛凌烧了安城的粮草,薛凌带了胡人,好像没什么不可能。这人说的是真的,他没说谎,他也没看错。这两座城的密道,除了现任的两座守城官,还有人知道。薛弋寒的几个亲信,以及,薛凌。

鲁文安这一想,觉得自己周身毛孔都开始往外冒恐惧,他希望能抓住侯三嘴里的一丁点漏洞,可侯三越说越可怕,都要走了,又回头污蔑他的崽子。

那块石头终于砸到了侯三脸上,这个人不能活着了,鲁文想。

他的崽子还要回平城,还要做个将军,这人是什么泼皮,毫无根据的就在这信口雌黄。

他得快点弄死他,他纠结的本意是再留留,问问侯三还有没有对谁说过这事,他要一并弄死了才行。偏侯三回头又多了一句嘴,他慌的问都不问了。

直到这个人脑袋都成了一摊烂泥,鲁文安还是觉得自己慌,他突然开始怕这世间真有鬼神。他不怕索命,就怕这人做了鬼还要把这事儿说出去。

不是的,不是把这事儿说出去,根本就没这回事,是这个狗日的在栽赃嫁祸。他们害死薛弋寒,现在又想害薛凌。

四周无人,他又撒了泡尿在侯三身上。他要死死的压住这个人,让他做鬼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朗朗月色之下,鲁文安面容扭曲。他忘了,他上过战场的,他曾杀人如麻,他才是那个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