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嶷摸了摸自己的全身,“难道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但我们自己给忘了?”
姜也问:“妙妙,地上的是我们吗?”
李妙妙趴下身嗅了嗅,点了点头。
眼前的情景实在匪夷所思,按照姜也的经验,一旦出现严重不符合逻辑的事情,多半是出现了幻觉。姜也摘下夜视仪,用金瞳扫了遍周围,并没有猴脸尸潜伏在他们身边。
没有猴脸尸,难道他们真的死了,这不是幻觉?
夏询之前提出过一种假设,说进入黑山城的生命都会转换生命形式。那些只闻声不见人的东西,极有可能就是生命形式转换之后的存在状态。难道他们不知不觉中,已经遭遇了转换?现在如果有刚刚进入黑山城的人来到这里,也会听见他们的声音,但是看不见他们的样子?
张嶷验了一下尸,说:“看尸体的状态,咱们死亡不会超过四个小时。”
“四个小时之前咱遇到了啥?”霍昂茫然问。
大家低头看表,蓦然发现手表不知何时停止了运转,定格在他们刚刚进入黑山城的时间。
有个神梦雇佣兵急得发抖,“我们不会真死了吧?”
姜也突然抬手,按压了一下他颈后的一个穴位,他高声呼痛。
姜也冷冷道:“在这里,失去理智的人死得很快。”
雇佣兵噤了声,不敢再说话。他发现,从始至终,无论是遭遇黑脸斑斓猴尸,还是进入黑山城,姜也从未失控害怕过。这家伙的表情始终淡淡的,好像所有问题都一定能够解决。
夏询看他神色镇定,心里升起希望,问:“江先生有办法?”
“没有。”姜也淡淡道。
夏询:“……”
虽然姜也诚实地浇灭了他心中的希望,但望着他平静无波的黑色眼眸,夏询还是恢复了一些镇静。
“反推一下,我们进来至今,都遇到了什么不正常的事。”姜也道。
“遇到你妈。”张嶷举手回答,“说实话,我觉得遇见阿姨挺不正常的。遇见得这么快,还刚好救了我们,太巧了。”
霍昂深表赞同。
李妙妙也发表意见,“岑、坏蛋!”
张嶷点头,“没错,岑尹出现得也很奇怪。他突然就冒出来了,在此之前我们竟然毫无所察。我就算了,霍哥小也和小妹,你们仨没那么容易被人跟踪吧?”
夏询蔫了吧唧地打断他们:“按你们这么说,我们从进黑山戈壁开始就一直在遇到奇怪的事,黑山城整个就很奇怪啊,到处是嘀嘀咕咕的声音,还有追我们的白毛尸煞。这么推能推出什么结果来?”
“其实还有个办法,”张嶷从背包里掏出一把香,“要不咱问问周围的鬼,它们可能知道我们发生了什么。”
霍昂对这种神神鬼鬼的办法不大信任,“你这个不会跟当初小关似的,狐狸大仙没请来,自己被鬼附身了吧?”
“我这个很安全,放心吧,”张嶷拨了几根香出来,“你们听过‘点香问鬼’么?这是我们天师府祖传的法子,通过香的形状和鬼神交流。最多就是鬼神不说实话,骗咱们,对咱们本身是造成不了什么伤害的。”
姜也点头,“试试。”
霍昂把依拉勒的骨灰拿出来,放在地上,“那要不然问问我弟,问我弟总比问别的鬼靠谱吧。”
“也行。”张嶷说。
姜也却皱眉,他一直没告诉霍昂,刘蓓说她和依拉勒都被太岁吞了。姜也不善言辞,一直不知道怎么说出口,而且他更不知道,被太岁吞了是什么意思。总而言之,姜也可以肯定,依拉勒早已不在霍昂身边,毕竟金瞳的视野下,他从未见到过依拉勒的鬼魂。
张嶷插上三根香,一根一根挨个点燃。他吹了吹香,香柱袅袅,白色的烟气徐徐扩散。
“各路神仙,小道张嶷,燃香问路,路过的神仙吃了香,行行好,帮帮我们吧。”张嶷不住念念有词。
他念了好一会儿,这香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夏询捂着鼻子,艰难地呼吸着,生怕自己呼出的气影响到香柱。霍昂被熏得受不了了,正要说他这法子不管用,只见烟气忽然流散开,一看就很不正常。四周的人感觉到周遭的空气凝滞住了一般,姜也取出温度计查看,就在刚才,他们周围的气温下降了五度。
张嶷神色一凛,低声道:“有东西回应我们了。”
“快问快问,”霍昂有些激动,“问他是不是依拉勒?”
张嶷问:“神仙爷爷安好,请问您是霍昂霍先生的弟弟,依拉勒先生吗?”
烟气摇摆升腾,大家都看得一头雾水。不懂行的人看在眼里,只觉得这烟气普通极了,不就是正常点香散出来的烟么?只有张嶷能看懂这烟气中的信息,只见他眯着眼睛琢磨半晌,点头道:“它说是。”
姜也微微一蹙眉,却什么也没说。
霍昂很高兴,道:“问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我烧的纸钱够不够用?最近流行电车,我烧个特斯拉给他好不好?”
夏询低声叫道:“快别闲聊了,这种地方你不好让你弟待太久吧。快问咱这儿几具尸体到底怎么回事啊。”
不等张嶷问,烟气似乎又变了个形状,隧道里云雾缭绕的。
张嶷说了一个字:“梦。”
姜也眸子猛地一缩。
一瞬间,仿佛有一束电光照彻脑海,姜也灵光乍现。他明白了,他终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他们身边没有猴脸尸,他们的确没有产生幻觉,因为他们在做梦!梦和幻觉一样毫无逻辑,所以他们会看见他们自己的尸体。
如果这是个梦,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做梦的?张嶷、霍昂和李妙妙都是梦么?
姜也用力回想,这一路上,有什么能让人做梦的东西?他记得,博爱病院里的黑妖怪能通过梦境影响病人和医生,还能让大家产生集体梦魇……难道是寺庙里那个神似大黑天的千手菩萨在让他们做梦?
张嶷忽然道:“它又写了东西。”
霍昂问:“它说什么?”
只见烟气越来越多,弥漫成汹涌的一片。
张嶷复读机一样念了出来,“姜也姜也姜也姜也姜也姜也……”
霍昂拍他,“你喊魂呢?”
“不,”张嶷有点慌,“是你弟弟不停地喊姜也。”
姜也蓦然一震,用烟气回应他们的不是依拉勒,而是塔里那个东西!隧道里烟越来越多,细细的三根线香,竟涌出了滚滚浓烟。夏询和李妙妙都开始咳嗽,憋得脸庞通红。姜也立刻把香踩灭,几个人踉踉跄跄来到洞口,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刚刚那只鬼说的能信吗?”夏询说,“你们真确定他是霍哥的弟弟?”
霍昂一脸郁闷,“依拉勒不会发疯喊小也。”
“是塔里的东西。”姜也脸色沉沉。
“那不能信了。”霍昂说。
姜也摇头,“不,试一试。”
虽然说出答案的东西很不可信,可是这个答案逻辑上是成立的。
“怎么试?”
姜也掏出突击刀,对准自己的左手。
以前做梦,突然下坠、死亡、疼痛都可以脱离梦境,如果这是个梦,划自己一刀,应该能出去吧?几人都露出紧张的神色,姜也深吸一口气,正要划自己,张嶷拦住他,非常贴心地在刀刃上喷了酒精消毒,然后道:“可以了。”
姜也:“……”
他划了手心一刀,血汩汩流出,什么也没有发生。姜也蹙眉,难道还不够疼?
“我们被骗了。”霍昂垂头丧气。
不,不应该。姜也心一横,刀尖对准手背,猛然扎了下去。
剧痛袭来,姜也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单膝跪地,突击刀的刀尖扎穿了左手手背。
眼前,夜视仪绿色的视野里,脸庞覆满马赛克的菩萨千百只手臂撑着地面,蜈蚣一样趴在他的跟前,眼看就要冲上来。他正对着它黑洞似的脸颊,隐隐中他又听见祂怪异可怖的呼唤——
“江燃——”
这两个神,一个喊江燃,一个喊姜也,叫得人头皮发麻。姜也强忍着疼痛,拔出突击刀,左手鲜血狂涌。顾不得包扎,姜也迅速端起枪,瞄准跟前的大脸开始射击,子弹霹雳啪啦打在黑菩萨的脸上,姜也看见无数黏腻血液迸溅而出。
这竟然不是塑像,是活物!
余光一瞥,霍昂几个还趴在地上呼呼大睡,姜也一边火力压制黑菩萨,一边上前一脚一个把他们踹醒。有三个雇佣兵怎么踹也不醒,姜也只好放弃。夏询懵懵懂懂地醒过来,看见怪叫的黑菩萨,差点吓得魂飞魄散。霍昂反应极快,迅速捡起枪,和姜也一起交替射击。
几个人相互掩护着后退,迅速撤离寺庙。周围的絮絮人语消失得一干二净,整座城死了一般寂静。有几个雇佣兵和他们走散了,不知道去了哪儿。张嶷掏出止血贴,给姜也紧急包扎伤口。一扭头,发现那黑菩萨蜈蚣似的爬出了寺庙,望着他们追过来。几人发足狂奔,压根不敢停。
“你们刚刚有没有做梦梦见我们看见自己的尸体?”夏询心有余悸地问。
“梦见了!”张嶷道,“这是什么?博爱病院那种集体梦魇吗?”
“先别分析了,想想往哪儿跑啊!”霍昂大喊。
姜也想起梦境里,祂捏造出的姜若初望着高塔时充满恶意和仇恨的表情。黑神厌恶白神,大概是因为白神夺走了祂的地位。两个都是神,应该可以相互抗衡吧?姜也当机立断:“去塔里!”
大家咬牙跑到塔下,累得气喘吁吁。幸亏那黑菩萨体型巨大,手又多,跑起来慢吞吞,远不如他们灵巧,落后了一大截。可饶是它再慢,眼看着也要追上来了。大家连忙去找塔的入口,这塔是座石塔,仰头极目望去,塔顶嵌进了山体,围着石塔绕了一圈,下方根本没有门,连个窗洞也没有。
塔身高处垂下许多黑色的须须,摸起来干燥柔软,像是头发。姜也拽了拽,很结实。
“爬上去。”姜也道。
他抓着头发爬上塔身,夏询一看这高度,顿时绝望了,“我不行啊,我没体力了!”
“不行也得行!”霍昂一瞅身后,见那黑菩萨快爬到跟前了,蹬住墙猛地一跃,抓住上方的黑发蹭蹭往上爬,“男人必须行!”
夏询眼看大伙儿都爬上去了,底下就剩他一个,黑菩萨越来越近,都快急疯了。
他喊自己的雇佣兵,“阿财,帮帮我!”
那叫阿财的雇佣兵哭丧着脸道:“我自己也快没体力了,夏哥您自求多福吧!”
姜也看夏询试了好几下都爬不出来,皱眉道:“妙妙,去帮他。”
李妙妙把夏询扛在背上,徒手往上爬。他们刚上来,黑菩萨已到了塔下,急匆匆转着圈,可就是不上来。
“嘿,它上不来。”霍昂放心了。
张嶷把头发捆在身上,踩着塔身凸出的一块石头休息。往上爬了一截子路,饶是李妙妙也没体力了。姜也让夏询学张嶷,把头发捆腰上,和霍昂一起把他往上拉。大家在塔中央发现一个窗洞,姜也先过去探路,进塔之后,里面寂静无声,沉沉的黑暗里放着许多瓶瓶罐罐,地板中央放着个硕大的炼丹炉。墙壁画着颜色艳丽的古画,色彩缤纷,使人目眩,说的都是白霄君降临,传道授法的故事。
姜也检查了一下周围,没什么危险的东西,只塔中央垂下许多乌黑的长发,仰起头看,高塔上方用铁锁悬着一具巨大的黄金古棺,头发都是从棺材两侧垂下来的。
不会是里面尸体的头发吧?
站在塔里,那种痛苦的情绪越发分明,他几乎要被这潮水般的苦痛淹没。可以肯定,这情绪来自于黄金棺内。
难道棺材里的是江燃?如果是江燃,他为什么要扮成靳非泽喊他的名字?
姜也让妙妙几个进窗。李妙妙和张嶷先进来,然后是霍昂,他们又把夏询给拽了进来。大家伙儿累得够呛,躺在地上呼呼喘气。终于有时间好好休息了,张嶷翻出医药包,给姜也的手缝针上药。清点人数,他们一共十三个人进来,庙里死了三个,路上走散四个,现在就剩这个叫阿财的雇佣兵和夏询跟着他们了。
夏询翻起周围的瓶瓶罐罐,发现里面装的都是丹药。
“这该不会就是白霄君炼制的仙丹吧?”他嗅了嗅,说,“一股山楂味。”
他又抬头仰望上方的棺材,啧啧叹道:“难道那就是白霄君的棺材?”
“里面真躺着白霄君?”张嶷有点不敢相信。
“应该是白霄君降临使用的躯壳。不管是什么形式的降临仪式,都需要活人献祭成为神下降的载体。”夏询推测,“过了一千多年了,祂的躯壳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会变成尸煞那种异常生物。”
姜也也仰着头看,抬手拽了拽棺木上垂下来的头发。睡在里面的,到底是祂,是白霄君,还是江燃?他必须得去看一看。他又更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周围,发现横梁上有脚印,恰好是靳非泽的鞋码。靳非泽来过这里,而且爬上去了。
“你们休息,我先上去看看。”他说。
姜也放下背包,带了把突击刀和手枪,抓着头发爬了上去。
“不是说单独行动必死吗?”夏询想拦他。
张嶷摆摆手,“阿泽和小也除外。”
霍昂不放心,喝了口水,也卸了包抓着头发往上爬,“我跟着小也,你们歇够了赶紧上来。”
塔顶吊着许多铁锁链,两人拽着头发爬到一半儿,就转而爬上了黄金棺周围垂着的锁链。到了塔顶,姜也踩着锁链,慢慢走向悬在中央的黄金棺。这个格局和梦里的很像,只不过底下没有无底洞。黄金棺远比他们在底下看着要大,感觉可以躺四五个人在里面,从侧面看这黄金棺,足有半面墙那么高。棺身雕刻许多繁复的花纹,还有瑰丽的镂刻棺画。浓密乌黑的头发从棺材沿儿的缝儿里漏出来,直直往下垂。有的头发许是被风吹到了窗外,便继续生长,垂至了地面。
姜也没有贸然上前,站在金棺正上方的锁链,隔着一段距离端详下面的棺材。霍昂蹲在另一根锁链上抽烟,道:“你知道我想到啥吗?”
“什么?”
“长发公主。”霍昂说,“听过那个童话没?长发公主住在没有门的塔里,要上塔只能她把头发垂下去,抓着她头发上塔。不过童话里的公主是个大美人,这里的公主是个怪物。”
姜也心中一震,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望着底下的棺木,喃喃出声:
“长发公主……”
像是念了什么类似于“芝麻开门”的咒语,姜也的话音刚落,忽然一声摩擦的利响,仿佛刀刃割在耳朵上,在姜也和霍昂震惊的目光中,下方棺材沉重的棺板挪开了一条细长的缝隙。姜也脚下的锁链莫名其妙狠狠一抖,他蓦然踩空跌落,所幸他反应极快,单手握住了锁链,堪堪悬停在黄金巨棺上方。脚下还有几寸,就能够到那条黑缝了。姜也感到缝隙里有双眼在看着他,这目光如芒在背,让人心惊。
霍昂急了,生怕那缝里探出什么妖魔鬼怪的手臂抓姜也,忙跃到最近的锁链试图拉他一把。姜也凭借卓越的核心力量,另一只手够上锁链,用力把自己拉上去。谁知下一秒,锁链砰然断裂,姜也失去凭依,落了下去。与此同时棺板猛然一挪,缝隙刹那间张开了不少,刚好把姜也给接了进去。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软乎乎一片。姜也没时间去想了,立刻抓住棺沿,奋力爬出来,霍昂探出手臂,大喊:“抓住我!”
姜也正要去抓,身后响起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又是那声空灵的呼唤——
“姜也……”
有个冰凉的东西攥住了他的脚踝,刺骨的寒意隔着裤腿传入姜也的身体,冰蛇一般蹿入他的血脉。姜也打了个激灵,那手猛然用力,瞬间把他拉进棺木深处。霍昂眼睁睁看着棺板自动复合,恢复原样,仿佛刚刚根本没有打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