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也动了动手指,迷蒙间听见身旁有人在打电话。
“阿泽,你之前杀了那个神梦结社的罪犯,违反了老太爷和学院订立的协议,学院本来要逮捕你,但你毕竟是为了把小也带出来,也确实营救了小也,沈老师向上面申请了拘禁令,暂时让你待在家,到时候学院几个领导会开会决定对你的处罚。这次这件事你一定要重视,不要再闯祸了。”
靳非泽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老太爷感冒了,就不过去看你们了,我派人给你们送山楂糕。”
“不用了,不想吃。”靳非泽说。
太累了,姜也尝试着睁开眼睛,还没有成功,就又睡了过去。他做了好多梦,梦里他在漆黑的地底里穿行,身后追着无数没有脸的人。好奇怪,无论怎么跑也跑不出这深邃的黑暗。但他回头,那些怪物竟一个个长出了脸,全是他自己的模样。
再后来,他又梦到很多过去的事。他梦见自己在滇南的深山里受训,和三百二十个战友一起正式宣誓加入天阍计划,从此国家人口系统里删除了他的名字,他成为一个不存在的人。他又梦见自己坐在出租车里,手机里是魔女跟他说生日快乐,玻璃窗外一束束烟花砰然绽放。
到最后,他又梦见妈妈的脸庞。她对他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温柔微笑,说:
“对不起。”
好痛,好痛。就算在梦里他也在疼痛,十八年了,她对他最温柔的时候竟然是她要离开的时候。两种记忆交错在一起,像缠绕的丝线,他开始分不清,他到底是江燃,还是姜也。
乱糟糟的梦持续了不知多久,等他彻底脱离梦里泥泞的黑暗苏醒过来,便看见靳非泽笑吟吟的俊美脸庞。这家伙和他贴得极近,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灼热的呼吸。
姜也下意识退后了一点。
“你醒啦。”靳非泽笑眯眯的。
他靠得太近了,姜也很不舒服,微微侧过脸,嗯了一声。
靳非泽认真地端详他,忽然伸出一截红舌,舔了舔他的脸颊。
姜也一惊,退后了一大截,脊背挨上墙,“你干什么?”
“给你擦眼泪呀。”靳非泽说。
姜也摸了摸脸,皱眉道:“我没哭。”
靳非泽说:“你哭了,回来的时候哭了。”他尝了尝舌尖的味道,“你现在变得好苦,很难过么,因为你妈妈走了?”他爬上床,把姜也拥入怀中,一下一下地抚摸姜也的发顶,“我们小也真可怜。别哭了,我喜欢甜的小也,不喜欢苦的小也。”
“我没有难过,”姜也把他推开,道,“我只是被姜也的情绪影响了。”
靳非泽抬起他下巴,眯着眼睛打量他,“你还是觉得你是那个人?”
“我说过,”姜也一字一句道,“你认错了人。”
靳非泽盯着他半晌,忽然一笑,“算了,你不哭就行。你一哭,我就想杀人,连山楂糕都不想吃。”他歪了歪头,神色有些困惑,“我是不是生病了?最近总是觉得胸口不舒服。所以你最好不要再哭,我好像很讨厌别人哭,万一我控制不住杀了你呢?”
“你想杀了我么?”姜也拧眉。
“不想,”靳非泽回答得很诚实,“想亲你。小也,我们接吻吧。”
姜也:“……”
姜也把他推开一点,道:“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说吧,”靳非泽道,“心情好就告诉你。”
姜也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姜若初的下落。”
“我不知道哦。”靳非泽说。
姜也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姜也一直在找妈妈,靳非泽如果知道却不说,就是在欺骗姜也。没来由的,他心里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靳非泽又道:“不过她联系过我几次,问我你的情况,我觉得她很烦,没有回复过。大人真是麻烦,既然把你交给我了,就不要再来烦我们。”
姜也心中一震,猛地抬头注视他。他一脸无辜,似乎尚不清楚姜也如此震惊的原因。
“你和她,”姜也不可置信,“一直都有联络?”
靳非泽摸着下巴,道:“算是吧。”
心中有怒火升起,几乎烧遍肺腑。姜也闭了闭眼,努力压下心头的愤怒,问:“为什么不告诉姜也?”
“离开玲珑塔之前,我和你妈妈有过约定,她不希望你得到任何关于她的讯息。”靳非泽摸摸他的发顶,“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她不会告诉你她在哪儿,你永远也找不到她。小也,只有我会在你身边,最多加一个李妙妙。乖,不要再想着其他人了。”
姜也终于明白,靳非泽和姜若初一直有联络,靳非泽一直在骗人。他闭上眼,心间充满苦涩。怪不得和姜若初谈话的时候,姜若初对他的情况了若指掌。是靳非泽告诉她的,他却从未告知过姜也,任由姜也傻兮兮无头苍蝇似的寻找着姜若初。
胸中阵阵钝痛,像一口锅盖住了心头。姜也想,他不该难过,难过的应该是以前那个姜也才对。信任靳非泽的是姜也,不是他。他一方面感到苦涩,一方面又感到可笑,姜也怎么会信任靳非泽呢?这个家伙根本无法理解正常人的感情,姜也怎能对他有所期待?
可这痛苦如此真实,深入骨髓,刻骨铭心。他又一次产生了怀疑,他真的是江燃吗?
分不清了,他真的分不清了,他觉得很累。
姜也努力平复心绪,道:“让我一个人待会吧。”
靳非泽看着他的表情,似乎比平常还漠然了一点。靳非泽忽然觉得不安,硬抬起他的下巴,道:“你在想什么,告诉我。”
“我很累,”姜也挥开他的手,转身躺下,面朝墙壁,“我想休息了。”
靳非泽戳了戳他的后背,“不许骗我。”
姜也觉得可笑,他骗人,却不允许别人骗他。
姜也敷衍地嗯了一声。
他的声音冷漠疏离了许多,被冰碴子浸过似的。靳非泽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离开房间,带上了门。他摸了摸胸口,心脏又开始不舒服了。他讨厌这种感觉,却又无从排解。
他发消息给张嶷,这家伙改了微信名,他翻了很久才找到——
爱吃糖的魔女:【为什么我心脏不舒服?】
无辜路人小张:【我学道不学医,心脏有病请去人民医院,顺便让大夫看看你的脑子,我觉得你脑子的病更严重。】
爱吃糖的魔女:【我想杀人。杀了你我会好吗?你现在在哪?】
无辜路人小张:【………………】
无辜路人小张:【你到底咋了。】
爱吃糖的魔女:【和小也说话,心脏不舒服。】
无辜路人小张:【他说了啥?】
爱吃糖的魔女:【他哭了,还冷落我。】
无辜路人小张:【你是不是胸口闷,难受,不得劲?】
爱吃糖的魔女:【原来你会看病。】
无辜路人小张:【我会个屁。你个傻逼,你心疼他,白痴。】
“无辜路人小张撤回一条信息”
无辜路人小张:【你心脏没病,你是心疼他。他开心了你就不难受了。冷静,别冲动,去找小也,哄他开心,千万别来找我。】
姜也听着靳非泽的脚步声远离,起身打开窗户。夜色如墨,风声很冷。探身往下一看,六楼,不算高。他踩着窗台爬到水管边上,顺着水管滑下一楼。不能再和靳非泽待在一起,他被姜也的情绪干扰得太严重,如果认知紊乱,他的计划也会出现差错。现在鬼校的入口被封闭了,娄无洞已经被神梦结社知晓不能接近,他必须寻找别的入口。
他要阻止阿尔法,阻止妈妈……不,不是妈妈,是姜若初。
可恶,他到底是姜也还是江燃?
脑子突突发疼,他用力甩了甩头。忘戴墨镜了,视野畸异古怪,高天倒映下深重的黑影,人们面孔苍白,鬼魂一样穿行。有人经过他,投来古怪的眼神。诡异的景象会影响人的精神,他不能长时间面对这些恐怖的图景。墨镜……他要找墨镜……找不到,酒也行。
他进了一家酒吧,要来一杯精酿。一杯喝得太快,酒劲儿尚未上头,视野还是如此清晰诡谲,他又要了一杯。一杯一杯地喝,脑袋越来越疼,左眼也开始疼痛,姜也和江燃的记忆交织在一起。调酒师给他续满一杯,他正想道谢,眼前的人却蓦然成了没有脸的怪物。他悚然一惊,眨眼间,怪物又变成了调酒师。
“先生,你没事吧?”调酒师问。
出现幻觉了,周围的人们长得越来越奇怪,第三只眼的副作用在加强,甚至开始侵蚀他的思维。身体好疲惫,他开始胡思乱想,妈妈……不,姜若初的计划真的能奏效么,她会死在那里么?他脑子一团乱,根本无法思考。
不知道喝了多少酒,酒精麻痹他的大脑,诡谲的视野终于变得模糊了起来,所有人都有了重影。他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息,无所谓哪里,可以躺下就行。他从高脚凳上下去,差点崴脚跌倒,扶着吧台才稳住身体。踉踉跄跄地离开,地板波浪起伏,他仿佛走在一团棉花里,世界浑似摇晃不止的摇篮,荡得他难以保持平衡。一个长脸的怪男人朝他伸出手,邀请他去酒店过夜。他嫌恶地皱起眉,避开这人的手,却一头撞进另一个怀抱。身子一僵,他下意识要起身,腰却被来人搂住。他仰起头,见到了靳非泽。
这世界古怪离奇,独他光彩依旧。他的眼眸漆黑深邃,柔软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搭在肩后,一身休闲的白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白皙的胳膊。他一手搂着姜也,一手拗着那长脸男人的咸猪手。
这一瞬间,像有神明降临在姜也的噩梦。
“你又逃跑。”靳非泽眯起眼,眸中风雷暗蓄,“这次我一定要把你手脚打断,让你只能乖乖待在我身边。不如今天晚上就开始吧,先切腿……”
他的话霎时间顿住,因为姜也头一埋,靠在他肩头。温热的身子贴紧了他的,他能感受到姜也温暖的体温。
这还是姜也第一次这么主动。
他听见姜也口齿不清地说:“你好好看……”
那长脸男人被拗着手,哇哇乱叫。靳非泽横了他一眼,眼风如刀,他下意识闭紧了嘴。
“你说什么?”靳非泽低下头问姜也,“你刚刚说什么?”
姜也喝多了酒,脑子成了一锅粥。想不明白事儿了,他只知道他不想再看见这世界的古怪,只想埋在靳非泽的怀里逃避。
只有靳非泽是美的,那就只让他看见靳非泽吧。
他用力抱紧了靳非泽的窄腰,轻声说:“带我走。”
靳非泽原本还阴云密布的心一下子晴朗了。他松开那长脸男人的手,长脸男人得了赦免似的感恩戴德,一溜烟儿跑了。靳非泽嫌那人脏,拉着姜也去厕所洗手,还涂上了护手霜。姜也闻着这熟悉的香味,脑子更乱了。靳非泽拉他准备回家,他却一动不动。
“怎么了?”靳非泽问。
姜也闭上了眼。
“你怎么了?”靳非泽捧起他的脸,看他闭着眼不愿说话也不愿意动,“你要在厕所睡觉么?这里这么脏,我不同意。”
姜也还是不肯动。
靳非泽端详着他,忽然发现了端倪。
“你硬了?”靳非泽把他推进厕所隔间,解开他的拉链,“咦,真的硬了。”
喝醉了的姜也很乖,往常肯定要挣扎的,现在居然一动不动。靳非泽想以后不能让他一个人喝酒,他喝了酒会变成笨蛋,任人宰割。
为什么突然硬了?靳非泽想了想,明白了,因为他涂了护手霜。以前他总是在弄姜也的时候涂护手霜,姜也大概产生了条件反射。姜也的意识忘记了自己是姜也,可身体却没有忘。
靳非泽笑了起来,捧起姜也的脸颊,“宝宝你好可爱。想要亲亲吗?”
姜也神色迷蒙,靠着靳非泽才能站立。
他摇摇头,说:“不想。”
“小猫要乖,说实话。”靳非泽道。
“……想。”
靳非泽笑意盈盈,又问:“想要摸摸吗?”
“不想。”
“说实话。”
“……想。”
喝醉了酒的姜也会说实话,无论什么问题都乖乖作答。他意识不清,身体的动作完全遵循自己的欲望。靳非泽看见他自己握住自己的匕首,在靳非泽的眼皮子底下摩挲。以前的姜也根本不可能干这种事,尤其当着靳非泽的面,可是现在他喝醉了,脑子喝糊涂了。靳非泽饶有兴致地看着,然后掰开他的手,握住这锋棱毕现的匕首,继续他的动作。
靳非泽一手帮他,一手摁着他的后脑勺,低头吮吸他的唇舌。甜滋滋的,他的味道又回来了。姜也被他吻得喘息,指尖酥麻,浑身过了电一般颤栗不止。
“我再问你,你是姜也么?”靳非泽在他耳畔询问。
“我不是……”姜也轻喘着。
“啧,”靳非泽点了点小姜也,“都这样了还不承认。”
靳非泽故意弄到一半就停,姜也望着他修长的手指,神色迷茫。
“为什么停?”
“你想要继续吗?”
姜也茫然的眼神滞了滞,脸埋在靳非泽颈间。这回不需要靳非泽的命令,他喘息着,自己低低说了实话:
“想,很想。”
靳非泽亲了亲他发顶,说:“我们换个地方继续。”
靳非泽帮他穿好裤子,他站在原地不愿走,靳非泽就把他抱起来,直接在附近的靳氏酒店开了房,把他放上床,慢条斯理地解开他的衬衫的扣子,欣赏他暴露在光下的清峻锁骨和白皙皮肤。他的身条并不壮硕,也不瘦弱,如挺拔的雪松,恰到好处。
靳非泽俯下身,亲吻他的肩窝,嘴唇沿着他肌理描摹。每亲一下,靳非泽便说一句:“说,你是姜也。”
“我不是……”姜也越发迷茫,眉间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说实话。”
“不是……”
靳非泽把他翻了个面儿,让他背朝自己。他的背上刺着靳非泽和李妙妙的名字,靳非泽舔了舔自己的名字,眸色深沉如墨。
“再不承认就要罚你了。”靳非泽取出护手霜,涂在他身后。
“我不……我不知道……”姜也摇着头,“我分不清……”
窗外天空似破了一角,淅淅沥沥下起了冷雨。雨声越来越急,姜也跟着雨声簌簌颤抖,像风雨中的松枝。靳非泽把他带上云端,他脑子一团乱,迷茫不已。他的思绪跟着靳非泽沉沉浮浮,潮水淹没他的大脑,翻涌的酒意令他沉醉。江燃……姜也……他究竟是谁?
夜风起来的一瞬间,他记起了从前的梦。思维与江燃共振,江燃看见过去未来,他也看见了今晚。原来一切早已有了预示,命运像一枚纽扣,从过去扣到未来。
他早已逃不开命运的罗网,就像他根本无法逃离靳非泽的掌控。即使被江燃的认知蒙蔽,他也忍不住在意靳非泽的一举一动,忍不住生靳非泽的气,会一次又一次跌入靳非泽的陷阱。
靳非泽把他拽到穿衣镜面前,强行抬起他的下巴,让他审视自己乱七八糟的模样。
“现在呢?知道自己是谁了么?”靳非泽用力击中靶心,“宝宝,快想,快回答我。”
雨声骤然加急,姜也的眼前一片空白。当风雨停歇,他终于看见他自己。清俊的眉眼染着胭脂似的红晕,呼出的灼热气息模糊了镜像,正如梦中的他自己。
“我是姜也。”他闭上眼,说,“我是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