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也摸到了厕所边上,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面的呕吐声。江小冉在里面,他该怎么安置炸弹?他想了想,拿出手机随便播放一首歌,音量调到最大。果然,歌声一响,里面的呕吐声就停了,紧接着是厕所门被吱呀一声打开的声音。姜也跑到教室门口,奋力把手机丢进里面,然后矮身藏在外墙的窗户底下。
一阵疾风拂过面门,江小冉追着手机歌声进了教室,姜也迅速起身关上教室门,取出包里早先备下的朱砂,全部泼在门上。他带的朱砂里面拌了老道士的骨灰,江小冉一靠近门,就被腐蚀得大声嘶吼。她焦躁地绕着门转悠,发出凄厉的尖嘶,却始终无法开门离去。
姜也把门锁扣上,转身进入厕所。江小冉的尖嘶模模糊糊传来,他充耳不闻,举着手电探查厕所里的情况。螾全部集中在北侧的一面墙上,密密麻麻糊满整面墙板,还在悉悉窣窣的蠕动着,看着令人头皮发麻。姜也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面无表情地找好爆破点,戴起手套,取出包里的自制炸弹,检查信号接收装置,确认无误,码在墙角。他返身出了门,背靠拐角,蹲下身正要按下遥控器,却又忍不住看了下档案室的方向。
他们不会再跟来了吧。他想。
他摸了摸心口,姜也的情绪仍在他胸腑中弥漫,似乎有一根丝线牵引着他,令他牵挂着那个方向。他用力甩了甩头,把这不属于他的多余思绪排出大脑,拇指一摁,按下了引爆遥控器。
背后火光乍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教学楼。他等烟尘散尽,进入厕所,螾全部烧没了,自制炸弹威力不够,墙只塌了一个角,坍塌的水泥块堵住了裂口,露出半拉缝隙,粲白的光倾泻而下。透过那缝隙,隐隐能感觉到另一侧空气的阴森寒冷。按照教学楼的正常构造,厕所墙的另一边明明应该是教学楼外部,应该是黑夜,可此刻姜也看见了光。
路打通了,这个洞通往那个世界。
姜也弯腰清理水泥块,试图清出一个容人通过的洞口。忽在这时,他听见厕所的走廊外传出悉悉窣窣的声音。他眉头一拧,掏出枪出了门,半身探出墙边,窥探走廊那头的情况。
什么也看不见,但姜也能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想了想,摘下了墨镜。
视野顿时发生变化,走廊扭曲犹如麻花,光线奇特,光怪陆离。走廊尽头有一个阴森森的黑影,黑影外沿犹有雾气,沥青一样朝姜也的方向蔓沿。它经过了关着江小冉的厕所,整个教室被瞬间染黑,江小冉的尖嘶声戛然而止。那恐怖的东西在尽头蠢蠢欲动,无数蠕动的腕足伸出了尽头拐角,似乎即将出现在姜也的视野。
是祂。
祂来了。
不能直视祂,不能探究祂,更不能被祂发现。
姜也迅速回到厕所,飞快地刨水泥块。水泥块太多了,还有许多烧焦的虫尸,干瘪地堆在一起。姜也把东西清开,洞口只展露了一半儿,姜也连肩膀都过不去。一种阴寒的感觉犹如溪水般没入厕所,厕所被突如其来的寒潮淹没,是祂在迫近,祂要进来了。
姜也的脑门渗出汗水,手里动作不停。水泥块终于清得差不多了,他卸了背包,矮身爬进洞口。手臂被卡住,他听见厕所门发出吱呀的响声,黑漆漆的雾气流入了厕所的地板。祂就在门口了!姜也一咬牙,用力一撑,手臂被擦下一块儿皮来,他仿佛不会痛似的,脸色分毫不变,迅速抽身而出。
洞外是一处密林,扭曲的树枝犹如老人的手臂,齐齐指向惨白的天穹。漆黑的树叶交叠,盛住刺目的天光。乌鸦在密林上空盘旋,发出怪异的尖叫。姜也头也不回的奔入密林,藏身在一个树洞里。他无声地数着呼吸,保持绝对的静止,一动不动。
一个森然的巨大黑影在树洞外闪过,他似乎被阴冷的凉水从头浇到顶,连心头也泛着汩汩寒气。心里涌出强烈的好奇,想看一看祂的模样,想要觐见祂的真容,想要在祂的脚下顶礼膜拜,甚至想要奉献自己的所有,成为祂的食物。所有靠近祂的人都会被蛊惑,迷失自己,而姜也拥有第三只眼,不仅无法让祂察觉自己的气息,也可以抵挡这种堪比洗脑的诱惑。他戴上墨镜,死死掐着自己,把自己卡在树根里,控制自己不跑出去。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种被冷水浸透的感觉终于消失,他从树洞中爬出来,发现满地都是乌鸦的尸体。这就是另一个世界了么?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山脊,眺望这个世界。
山下的远方横亘着破败的城市,腐朽的味道随风而来。更远的地方是一望无际的深海,无数巨大的怪影被黑蒙蒙的雾气笼罩着,那是多眼多足的神明,祂在海的尽头行走。
“这个世界已经完蛋了,祂从深海中苏醒,掌管了一切。”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姜也回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女人。
“姜若初,”姜也问,“还是阿尔法?”
“没礼貌,”阿尔法点了一支烟,“你要喊我妈。”
“你知道我是谁。”姜也冷声道。
“我当然知道,”阿尔法笑道,“你是小也嘛。”
“你错了,他已经死了。”
“不,是你错了,”阿尔法摇摇头,“死的是那个人啊,你看,他在那里。”
阿尔法指向远处,姜也看见海水苍白的礁石岸边放了一套黑色衣帽和一杆巴雷特重型狙击枪。那衣服和狙击枪不知道在那儿放了多久,都已经长了许多霉斑。阿尔法拿出个录音笔,说:“从那套衣服里拿出来的,给你听听。”
她按下播放键,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喘息声。
“阿尔法,我要入海了。不要追随我,重复最后一遍,不要追随我。能跟我来的只有姜也,只有他有资格,其他人都是送死。”
“他肯定没有给你这一段记忆,”阿尔法轻声道,“因为他一直在骗你。小也,你是姜也,你被他骗了,你不是他。”
姜也沉默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不信,一个被篡改认知的人要怎么找回自己呢?”阿尔法叹了口气,“我和你妈想了很多办法,还是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算了,留给阿泽去想吧。你现在只要知道一件事,等会儿你必须原路返回,回到我们的世界。我会封死这里的入口,这条路你不必走了,大人的事大人去做,你在家好好读书,照顾妙妙,听老师的话。”
“你是去送死,你根本不知道如何杀死祂。还有,我的确不是姜也。”
“你这个孩子,好固执啊。我从头跟你说起吧,”阿尔法叹了口气,“祂到底是什么,从未有人得到答案。我只知道,祂存在于我们的所有时间,我们的所有世界。人类的历史上不乏对祂的抗争,当祂试图染指世界,我们的祖先曾经用血腥的人祭和繁复的仪式满足祂的需求,催眠祂,让祂退回祂的沉眠之所。可是随着信仰失落,传承断代,祂逐渐苏醒。在这个世界,祂从深海醒来,毁掉了一切。在我们那个世界,祂尚在沉睡,不过我估计也快了,否则姓江的不会那么拼命。
“他曾经告诉我,所有世界的祂本质上是一种意识同位体,就像千千万万块碎玻璃的镜像,只要毁灭一个就可以毁灭全部。他找到了一种办法,一种杀死祂的办法,但必定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你难道从来没有过疑惑,为什么你是那个家伙的复制人,你的大量非编码DNA却和祂一模一样?你为什么可以吸收第三只眼,为什么神的眼睛植入你的身体你却没有被降神,而是姓江的篡改了你的认知?”
姜也脑袋一阵阵发痛,“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就是江燃,他才是江燃!
“姓江的早就成为祂的一部分了。要杀死祂,必定得了解祂。姓江的以自己的牺牲为代价,成为祂的一部分,再利用思维共振,让你了解祂的冰山一角,还篡改了你的认知。他意志坚忍,一度没有被祂泯灭,不过我想,那个家伙应该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吧,你还能听见他的口哨声吗?如果没有,就说明他差不多已经完蛋了。他把自己做成了引线,埋入祂的内部,而你是他准备好的定时炸弹。他在等待你送上门,和神,和他一起完蛋。”
姜也的左眼也开始痛了,当认知开始动摇,他的脑海似乎掀起了风浪,天翻地覆。
不对,这不对!
他咬紧牙关,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你又要怎么弑神?”
阿尔法朝港口努了努嘴,那里停着一艘潜水艇。
“杀祂谈何容易,我们已经牺牲了太多战友。”阿尔法望着远方,道,“还记得太岁村的红棺漆画吗,那里面其实记载了一种安抚祂的办法。我和你妈妈复原了献祭太岁的仪式,准备用老祖宗的办法试一试。说实在的,这种办法其实更为保险,但我估计姓江的不仅影响了你,还通过祂的力量影响了上面那群掌权的家伙,让他们对他的计划深信不疑。”
姜也摇头否定她,“不对,你说的不对。你用的是姜若初的身体,你的基因没有接受过改造,你无法瞒过祂的眼睛,也无法抵挡祂的呼唤。你甚至根本无法靠近祂。况且,”他最后说,“你一个人驾驶不了核潜艇。”
“谁说我是一个人?”阿尔法道,“摘下你的墨镜。”
姜也皱了皱眉,依言取下墨镜。周遭瞬间多了许多影影绰绰的人影,他这时才发现,山脊上站着的远远不止他和阿尔法两个人。无数鬼魂立在他们周围,不知已听他们说了多久的话。他拧眉四顾,无声的鬼魂在向他靠近,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搭在他的肩头。无数只苍白透明的手重叠在一起,分明没有重量,可姜也感到肩头仿佛扛着千斤重担。
阿尔法说:“我有三百一十九个战友,我从来不是一个人。”
姜也怔愣着,低头注视放在他肩头的透明手掌。三百一十九个人,加上阿尔法,一共三百二十个人。这一瞬间,他知道这些人都是谁了。他又记起那一个个名字,被所有人忘记,只他一个人默默重复的名字。
“是你们。”他低声道。
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回答他——
“是我们。”
如果姜也还记得以前的事,他就会明白这许多年来阿尔法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到底是在做什么。她用姜若初的身体行动,把姜也一个人抛在家里,奔赴所有江燃曾经去过的禁区,带回了这些陷落其中的战友。现在,他们又将重新出发,去往下一个永无归途的地方。
姜也忽然感到一种无尽的悲苦,沉沉压在心头,令他喘不过气来。一只只手从他肩头放下,他看见这些鬼魂们向深海进发。无人犹豫,更无人退缩。很多人已经失去了脸庞,却从未失去这一往无前的决心。
江燃曾经把他们抛下,决绝向前,而今他们又追上了他的脚步。
姜也捂着胸口,痛苦万分。
“如果你失败了怎么办?”
“那也不关你的事,交给学院去头疼。怎么的也应该上面那些老家伙都死光了,再轮到你老师沈铎那批人。如果他们都死了,才会轮到你。到那时,即便我不希望你有事,也拦不住你了。”
阿尔法闭了闭眼,又睁开。她丢掉手里尚未吸完的烟,伸手似乎想揉揉他的头,手伸到一半,却收了回去。
“听话,回去吧。”
“你是阿尔法,还是姜若初?”姜也忽然再次询问。
“你是姜也,还是他?”她反问。
“我……”姜也脸上浮起痛苦和迷茫,“我不知道……”
“等你想明白了,就会知道我是谁。”
她摆了摆手,向前走去。姜也忽然有预感,这次分别,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他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腕,素来淡然的神色变得慌张。
“小也,”她轻声说,“你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我真的很讨厌很讨厌那个家伙,刚愎自用,冷酷无情,为了所谓的任务放弃战友,抛弃一切。无论出于多么高尚的目的,他有权利抛弃他自己。却没有权利抛弃别人。他自作主张选中了我,然后毁掉我人生的所有可能,逼迫我走他选定的道路。从我接到上级通知到达太岁村考古现场起,我就注定要和这些诡异的事绑在一起。他强迫我研究棺木漆画,命令我成为你的养母。神梦结社从未停止对我的监控,而我为了迷惑他们的目光,甚至不得不牺牲我的婚姻,装作爱一个我并不爱的男人。如果有人能记得他,大概会有很多人把他当成英雄。可在我看来,他这辈子只干过一件好事,就是把阿尔法带回到我的身边。”
“你……”姜也涩声道,“你讨厌姜也。”
“是,我讨厌你,有一段时间很恨很恨你。可是小也,这一切不是你的错,是我迁怒了你,把对另一个人的恨和厌恶转移到了你身上。你也是受害者,你和我一样被选择,被安排,从未有过真正的自由。你出生的目的,就是为了牺牲。”姜若初长叹了一声,“你毕竟姓我的姜,不是姓他的江。养了你十八年,终于还是做不到眼睁睁看你去死。那个人让我不要对你投入太多感情,我试了那么多年,责骂你、忽视你,最后还是没能做到啊……”
姜也死死攥着她的手。
她回眸,淡淡一笑,“他可以死,我儿子不能死。”
“不……”
姜也想把她拉回来,她却忽然出手,把麻醉针打在了他的颈间。四肢百骸的力气顷刻间被抽空,身体像一个漏了气的气球,变得软绵绵的。她的嘴唇开开合合,似乎说了什么,可他听不清了,只能用力睁大眼,眼睁睁看着她掉头离去。
一瞬间,悲苦充盈心房,脑海里闪过好多好多事。一会儿是他十八岁那天不欢而散,一会儿是她接过江燃怀里的婴儿,说要给他取名叫“姜也”。明明不喜欢他,明明厌恶他,为什么要阻止他走这条路呢?这苦涩如此真实,痛彻心扉。他开始分不清了,他到底是江燃,还是姜也?
他向后跌落,落入一个怀抱,熟悉的馨香萦绕鼻尖。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那茫茫山林间。他用力去想她最后说的那几个字是什么,是什么重要的信息吗,是要传达给他什么话么?意识从身体里退出,视野变得漆黑,在闭上眼前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想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对不起。”
她倔强、严厉,从不道歉。
现在,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对不起。
姜若初道:“阿泽,记住,绝对不要让他接近神。他会死的。”
靳非泽把他打横抱起,向来路走去。他靠在靳非泽怀里,分明已陷入沉睡,却依然有泪潸然而下。片刻间,泪水湿了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