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也面无表情地从兜里掏出折刀,把锃亮的刀刃亮在靳非泽眼前,刀尖指着靳非泽的胯。
“好的,”靳非泽保持着微笑,“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来。”
靳非泽完事儿之后,姜也把他推出厕所。霍昂来了,正靠墙坐着。他穿了黑背心工装裤,麦色皮肤,一身流利的肌肉线条,引得来病房里打针的护士频频回头。
霍昂摘了墨镜,露出爽朗的笑容,“恢复得不错?”
姜也点了点头同他打过招呼,把靳非泽送上床。
此时姜也才有空问:“这里是哪儿?”
“戛洒人民医院。你俩一个晕一个伤,沈老师把你们安排在这里治疗。话说回来,这次多亏了你俩,我才能带回依拉勒的尸骨。”他拍了拍自己的背包,“我这次过来是跟你们道别的,我要找个地方火化依拉勒,然后就离开戛洒了。要不要加个微信,以后我去了深市找你们喝酒去。”
姜也和他加了好友,霍昂见靳非泽一直不说话,安安静静,方才说要加微信他也没掏手机,独自坐在那儿像油画里的静物。霍昂问:“咋了,不舒服?要不要找医生?”
靳非泽看了眼姜也。
姜也忽然毛骨悚然,心中浮起不详的预感。
靳非泽问:“我告诉你,你会帮我吗?”
“帮啊,肯定帮!”霍昂爽朗一笑,“有事儿尽管跟哥说。”
“刚刚在厕所,姜也欺负我。”靳非泽说,“他有一把刀,他拿着刀威胁我自己动,你快把他的刀抢走。”
姜也:“……”
他就知道。
“……”霍昂沉默了片刻,方道,“这哥帮不了。”
靳非泽“啧”了声,道:“你真没用。”
霍昂:“……”
靳非泽还想说什么,姜也捂住他的嘴,对霍昂道:“别跟他废话了,还有什么事么?”
“还真有件事儿,沈老师忙着处理太岁村,托我跟你说一声,”霍昂开口,“小靳腿断了,打着石膏,起码要住院一阵子。这里是戛洒,他人生地不熟的,刚好你在这儿……”
姜也敏锐地感觉到他即将要说出口的话,迅速出声打断:“我买了晚上的火车票。”
“哦,”霍昂告诉他,“沈老师查到了你买的火车票,帮你把它给退了。”
沈铎怎么能这样?姜也还想继续挣扎,“靳非泽的爸妈呢?他伤得这么重,沈老师通知他父母了吗?”
霍昂挠挠头,“应该通知了吧……”
事实上沈铎的确通知了靳非泽的爸爸靳若海,可靳若海说公务繁忙,请他代为照料。霍昂还记得沈铎说起这事儿的时候义愤填膺,靳若海公务繁忙,他沈铎就不忙吗?他是靳若海的门下弟子,学院里最好用的大头兵,有事他上,评职称他靠后。天天外派,没时间发论文,偏偏职称考核只看著作成果。他身上一堆事儿,怎么可能耗在医院当陪床?至于靳非泽的妈妈,就更不可能来照看他了……总而言之,没人能在短时间内赶到戛洒,照顾靳非泽的重担必须落到姜也肩上。
“我十岁的时候,妈妈失踪了。”靳非泽忽然开口,语调平静,“爸爸嫌弃我是精神病,把我送上山独居,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看向姜也,目光朦胧,似笼着雾一般的哀伤,“小也,你怎么这么着急走呢?难道你也嫌弃我?”
姜也正待开口说是,靳非泽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霍昂急了,“你别哭啊。你俩啥关系,小姜怎么可能丢下你?”
迎着靳非泽玻璃一样破碎的泪光,尽管知道他是装的,可姜也什么话儿也说不出了。
旁边的大爷看不下去了,指着姜也说:“你这个娃儿太狠心了吧!他腿都断了,你就不能照顾他几天?喜欢人家的时候好得不得了,现在有麻烦了,跑得比谁都快。现在的娃儿啊,不靠谱。”
病房里的大爷大妈都投来指责的目光,靳非泽低着头默默垂泪,像个受渣男欺负的小媳妇。姜也在针扎似的目光里败下阵来,妥协了,“我留下来。”
霍昂说:“你要是缺钱缺衣缺粮尽管联系沈老师。行了,我走了。”
他摆摆手,背着包离开病房。再看靳非泽,他已经恢复了平日的笑意盈盈,方才的眼泪仿佛是个幻觉。
“小也,”他笑着说,“说好了出来就给我买山楂糕,我的山楂糕呢?”
***
靳非泽只伤了一条腿和一只手,可他表现得像全身瘫痪。上厕所他要姜也抱,吃饭他要姜也喂,打游戏他要姜也帮他上分。姜也登录他的账号,看见他游戏界面里那个娇俏的热裤女郎,心中升起无限悔恨。
他当初是昏了头,被那烟花迷了眼。
这辈子他都不网恋了。
他点开“爱吃糖的魔女”的游戏好友界面,出乎意料,里面只有一个灰色的冷漠大脸猫头像。他心里有些惊诧,他以为靳非泽这样的人会养一池塘的鱼,里面全是像姜也一样的冤大头。没想到,靳非泽的游戏好友只有他一个人。
他切回游戏大厅,帮他去打段位赛。打了好几盘,把把都赢,靳非泽的积分蹭蹭往上涨。正打着游戏,白念慈提着一袋水果进了病房。
白念慈把水果放在靳非泽床头,“好点没有?小靳也没大事儿吧?”
姜也摇摇头:“没事。”
“没事就好,我来看看你们。晚上我还要赶火车,一会儿就该走了。”他踌躇了半晌,从挎包里拿出一张光盘,递给姜也。
姜也接过光盘,上面用油性笔写着“婚礼”。姜也认得这字迹,是他妈妈的字迹。
“小也,”白念慈说,“你有空看看这张光碟吧。”
“为什么?”姜也皱眉,直截了当地问,“难道这是你希望我跟随你们一起去太岁村的原因?”
白念慈苦笑,“果然被你看出来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其实我也没有把握,你妈妈的论文我只看过一点点,只那一点,我就隐隐感觉到里面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你妈妈接触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她离那个秘密或许已经相当接近了,但我才刚刚进入门庭。没错,这次去太岁村我藏着私心,你也知道,我自己的研究陷入了瓶颈,这么多年没有半点进展。而你妈妈看到的则是一个全新而神秘的领域,这么多年来无人踏足。我并不仅仅为了寻找你妈妈,我更想领略你妈妈看到过的东西。但现在我觉得,那些东西不是我可以接触的。”
白念慈望着他,目光相当复杂,他看姜也的眼神不像看朋友的小孩,倒像看着什么奇怪的生物。
姜也心里有些不舒服,正要说什么,他却先开了口:“你要找你妈妈,或许这张光盘会有所帮助。”
他提起包,转身离开。姜也低头观察这光盘,光盘很旧了,套子上面有些许划痕。可惜手边没有电脑,没办法立刻观看。他想了想,打开手机,发微信给沈铎。
Argos:【沈老师,能不能快递一台能放光盘的笔记本电脑给我。】
沈铎:【收到。医院附近有个二手笔记本店,我让他们送货上门。】
半小时后,笔记本到了。姜也拉上靳非泽床位旁边的帘子,把电脑放在靳非泽的折叠餐板上。姜也把光盘放入电脑,屏幕上显示出光盘里的东西,大多是照片,还有一个长视频。他打开照片,一张一张浏览,发现这光盘记录的是他妈妈和李亦安的婚礼现场。
照片里他妈妈一身洁白婚纱,光彩照人。李亦安西装革履,笑得十分幸福。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才十岁,他记得他得到了人生中第一套白色小西装,成为了他父母的小花童,为他妈妈繁复又冗长的婚纱牵裙子。那是一场户外婚礼,现场整整摆了五十桌宴席。其中有一桌专门留给他妈妈的追求者们,他记得李亦安领着他走到那一桌前面,让他大声喊他爸爸。十岁的姜也不懂男人的好胜心,只觉得这声爸爸他喊不出口。姜也憋了半天一个字儿也没说,搞得李亦安很尴尬,他妈妈还敲了他一个暴栗。
然后他妈妈递给他一个数码相机,以让他记录婚礼为名,把他给打发走了。
姜也打开视频,画面里出现许多穿着西装裤的长腿。十岁的姜也身高太矮,只能拍到大家的腰腿和下巴。姜也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走遍全场寻找一个高一点的位置,让他能站上去拍到大家的脸。现场人声嘈杂,连音乐声都被盖住了。
等等,声音。
姜也把进度条往回拖,他听见背景音里有个熟悉的声音。
“你听到了吗?”姜也问。
靳非泽露出玩味的笑,“那个口哨声。”
姜也凝神细听,视频里的他举着相机到处走,有个微不可察的口哨声尾巴一般,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不远不近。终于,十岁的小姜也好像察觉到什么,举着相机回头。汹涌的人群里,一个戴着黑口罩鸭舌帽的男人立在远处,双手插兜。他的打扮像个逃犯,那么奇怪,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口哨声,从他身上传来。
他朝小姜也走过来,小姜也本能地感到危险,下意识退后了几步。
他在姜也面前蹲下,摘下口罩,取下鸭舌帽,露出清俊的脸庞。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模样,有着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一头修剪得干净利落的黑发。这张脸出现在屏幕里,姜也的眸子缩成了针尖,连靳非泽都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因为这个男人和姜也长得一模一样。
“你叫姜也?”他朝小姜也伸出左手,是要握手的意思。
小姜也没动,沉默不语地盯着他。姜也从小就孤僻,认识的人他一般都不理,更何况不认识的人。男人没有在意,无所谓地笑了笑。
“你是谁?”小姜也问。
“说了也没有意义,你会忘记的。”他轻声道。
“你是谁?”小姜也固执地询问。
“我叫江燃,”他说,“等你十八岁,我会送你一份大礼,记得签收。对了,虽然你妈妈品味不怎么样,但还是恭喜你有爸爸了。时光短暂,好好享受你的快乐童年。”
说完,他揉了揉小姜也蓬软的发顶,站起身,哼着那个调子的口哨,双手插着兜离开。
***
戛洒,殡仪馆。
霍昂取走了依拉勒的骨灰盒,走出殡仪馆。依拉勒死的时候太小,这骨灰烧出来小小一盒,轻飘飘没个分量。霍昂把骨灰盒装进背包,抬头一看,殡仪馆大门外停着辆奔驰。沈铎穿着一身笔挺的驼色大衣,里面是考究的白衬衣,真皮皮带勒出一把紧窄挺秀的好腰身,在大衣底下若隐若现。他倚着车身,笼着手点烟。地上好几个燃尽的烟屁股,看得出来他等了好一会儿了。
“大忙人,怎么有空来找我?”霍昂也掏出烟,“借个火。”
沈铎帮他点了烟,说:“你弟的骨灰弄好了?”
“嗯。”霍昂说,“以后我去哪儿,他去哪儿。找我什么事?”
沈铎说:“我听说你没工作,过来带你挣大钱。”
霍昂笑了,“省省吧,别人挣钱费体力费脑子,你们挣钱费命。再说了,你好歹也算是人民教师,吃公粮,怎么好意思提钱这么俗气的东西?”
“人民教师也要吃喝拉撒,”沈铎整了整领带,“这是弗洛伦萨Stefano Ricci的手工领带,面料有七千多种颜色,用意大利的往返织布机做的,这种织布机现在已经停产了。这一条领带要一万来块钱,你进我们学院到我的团队来,一年之后你买这种领带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沈老师,”霍昂很想笑,但他知道知识分子好面子,强忍着笑意说,“你挺能说的,以后要是失业了,可以去卖领带。”
他摆摆手要走,沈铎在后头问:“真的不考虑?”
“对不住,刀尖舔血的活儿干得太多了,我腻味了。我打算休个假,带依拉勒去游山玩水。”
沈铎轻轻呼出口烟雾,道:“你可以走,但一个小时之后你就会被警察带到派出所。”
霍昂停住了脚步,猛地回头,危险地眯起眼睛,问:“什么意思?”
沈铎慢悠悠地说:“你携带枪支弹药,这些东西在美国是合法的,在我国却是违禁品,你会因为非法持有枪支罪被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