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滇西省细奴山脉某处。
寂静的荒野,山风掀起万山绿涛。层层叠叠的植被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姜若初觉得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她所乘坐的面包车也似玩具一般。密林深翠,绿得发黑,像张开了一张巨口要把他们吞噬。山间路途颠簸,好些狭窄的山路陡峭曲折,还没有护栏,她总疑心自己要被颠出窗户,投入那广大的林间未知之地。
“姜教授,到了。”司机道。
到达已经是傍晚,山风吹得人浑身冰凉。姜若初下了车,望见一副怪异的景象。考古工地被临时树起的护栏围了起来,只留一个缺口出入,入口立着块铁牌子,上书“军事管制区域”几个大字。两个荷枪实弹的军人标枪一样守在门口,没有许可无法通过他们的关卡。
姜若初感到疑惑,她是华南大学考古系教授,前日收到上级的出差派遣,让她来滇西参与一个秘密项目。眼下这个地方她早有听闻,前段时间新闻报道称滇西省玉溪市戛洒镇墨江村的农民偶然在河里发现了一副泡烂的古棺,滇西玉溪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迅速派遣专家赶赴现场,并循着溪流溯游而上,在细奴山脉的原始森林深处找到了一处古墓。他们紧锣密鼓地进行发掘,挖出了好几副相似的完好古棺,之后迫不及待地宣布这几副古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秦汉以前,绝对是惊世的发现。
但是现在,这个考古工地似乎已经被军方接管,四处都是巡逻的军人,姜若初没有看到考古队的踪影,一个高挑英俊的男人接待了她。
“姜教授,”他朝她伸出手,“我是江燃,是首都大学特殊生物研究学院的教授,也是这个工地的负责人。”
“特殊生物研究学院?”姜若初感到疑惑,“恕我不太了解首大,好像没有听说过这个学院?你们的研究内容是什么?”
“我们学院比较低调,”他无奈地笑了笑,“不符合自然规律的异常生物是我们的研究对象,这片工地有一些异常生物的遗骸,所以现在这个考古项目由我们接手了。”
异常生物?姜若初从未听说过这个名词。
她询问:“你们具有考古勘察资质吗?”
“当然,我们已经得到了滇西考古研究中心的许可。”江燃不再多说,身子往边上一侧,道,“时间紧迫,废话不多说,请跟我来。”
姜若初跟着他直奔出土了古棺的地方。地里已经挖出了一个探方,姜若初看到里面有许多堆叠的头颅白骨。剩下的探方还在挖掘,墓门被挪到了地面,好几个赤膊的子弟兵正往外清沙土。工地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所有人都戴着口罩。
听江燃介绍,这次最大的发现是八副古棺,它们现在并排码在帐篷里。姜若初看见,所有棺木都涂着艳丽的朱砂,因为空气氧化,颜色黯淡了不少,并且开始脱落,尽管如此,姜若初依然能看出它们色彩的明艳。姜若初头一次见红色的棺木,心里微微有些奇异,这血色般的朱砂给棺木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邪性。
这棺材实在太臭了,姜若初戴上了口罩,问:“冒昧问一下,之前的考古队呢?”
“姜教授,”江燃露出抱歉的表情,“我相信您已经签了保密协议,您只能在我们规定的区域内活动,研究我们交给您的东西,其他的您就不要多问了。”
“好吧,我明白。”姜若初耸了耸肩,“我只是站在一个考古工作者的角度提醒您一声,你们的挖掘非常不专业,我看到很多人踩在挖掘堆上,那样很容易破坏底下的文物。这种事情我建议还是让专业的考古学者指导完成,否则这里的珍贵文物会遭到巨大的破坏。你们搞生物研究的,可能对考古不太了解。”
江燃道:“我理解您的顾虑,我会邀请专家对我们的工作进行指导。”他开始介绍文物的情况,“根据考古队对古墓现场的描述,1号到7号古棺环形围绕着8号棺,呈圆形排列。这8副古棺太奇特了,它们上面的漆画风格、表现形式、图案符号和我们往日所了解的所有朝代的绘画都不吻合。”
江燃将棺木上的漆画指给她看,漆画上的色彩已经氧化剥落,但好在考古队保留了刚出土时棺木的照片,可以看到它们原本的色彩无比艳丽。上面绘制了许多赤膊男子正朝一团漆黑的东西恭敬地跪拜,那漆黑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悬浮在半空,像一团气体似的,看起来有点诡异。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这些赤膊男子周围站了许多无头的尸体。
姜若初一开始推测它们是类似于标本的东西,或许是古代部族的战俘。但她随后注意到,这些无头尸个个穿着华丽,手里还拿着武器。
它们显然是活物。
1号到6号的漆画都是祭拜的图景,但每幅漆画皆略有不同。这些部族的人连续祭拜了六天,到第七天,也就是7号棺漆画绘制的内容,人们不再祭拜,而是跪坐着围成一圈。无头尸从人群里选中了一个青年,让他出列,又从漆黑的东西里取了什么出来,放进大锅熬煮。原本空空的锅熬出许多浓黑的汁液,无头尸把液体端出来,给青年喝下。青年喝完之后割下自己的头颅,丢进那团漆黑的东西,成了无头尸的一员。
江燃看她看得差不多了,道:“姜教授,我想您已经注意到了问题的关键。我想听听您的看法,您认为这些无头人是什么身份?”
“这些跪拜的信徒穿着破烂,而这些无头人穿着非常华丽,手里还拿兵器,这表明他们的阶级比信徒要高,掌握着部族的权力,很可能是类似于巫师、祭司、神官一样的人物。宗教的东西总是具有象征性,它们实际上一定不是这样,毕竟人不能没有脑袋。”姜若初摸着下巴思考。
当她的目光投向棺内,话语登时卡住了壳,因为她发现,1号到7号棺材里都躺着漆画里画的无头尸。尸体裹着布料,布料已经腐朽了,软绵绵的。头颅那一块儿空空荡荡,非常显眼。
江燃带着笑意,“您可以住在营地,我们获得的所有第一手资料您都可以进行研究,漆画上的符号就麻烦您来破译了。我再带您去看一下8号棺材,这副棺材和其他棺材有点不一样。”
江燃带她转到另一个帐篷,她惊讶地发现,这8号棺材比1到7号大了好几倍。前7副棺材都是正常尺寸,而这8号古棺足有6尺高,10尺长,3尺宽。棺材边上搭了个梯子,方便他们查看棺内情况。
姜若初登上梯子,俯视棺材内部,感到一阵作呕。这副棺材葬了许多具尸体,所有尸体拧拧巴巴结在一起。即使戴着口罩,姜若初也能闻到那浓重的臭味。尸体们的躯干粘连在一起,只能看清楚他们伸出来的四肢。他们的手脚都粘着乳霜一样的东西,还有一只手戴着黑环似的物件。乍一眼看,他们似乎用自己的身体拧成了一根巨大的藤蔓,手脚则类似于藤蔓伸出来的分支或者根须。
姜若初一眼也不想多看了,她毕竟是头一次来这么诡异的考古营地,第一次见到这种恶心的场面。
“这里有几具尸体?”姜若初问。
“38具。”
“我还是很好奇,”姜若初蹙眉看向江燃,“你们为什么要接管这个考古工地?这里出土的文物虽然很诡异,但这是考古学者和历史学家研究的东西,跟生物应该没有多大关系吧?”
“请相信我,姜教授,”江燃似笑非笑,“世界比你想象得要复杂,这里挖出来的东西你们对付不了。”
对付。姜若初暗暗重复了这个词,心里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正常人一般说“研究文物”、“欣赏文物”,文物怎么能用“对付”这个词呢?江燃这番话就好像这些死掉的东西会活过来,变成他们要研究的所谓“生物”。
江燃把姜若初带到她自己的帐篷,告诉她什么时候开饭,嘱咐她山里有一些凶猛的动物,没事不要乱走。
“颠簸一天辛苦了吧,早点休息。”他说完,便离开了。
不时有人把资料送过来,大多是照片,还有一些日报和记录。工地开饭晚,姜若初吃了睡不着,熬夜翻看资料。很明显,这帮人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照片里出现了许多江燃的身影。他个子高挑,长得也英俊,在人堆里非常显眼。
姜若初不免多看了几眼,尤其是他打赤膊干活的照片,那八块腹肌让人挪不开眼。看着看着,姜若初慢慢蹙了眉心。她发现,照片里的江燃清扫出土碗碟用的都是左手,戴手表用的是右手,显然是个左撇子,而她见到的江燃是个右撇子。
夜深人寂,想起那些大红棺材,她心里总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像鱼刺一样卡在胸口。她睡不着,只好起身,出帐篷走走。到了外头,她发现营地非常静,静得有点恐怖。她犹疑地掀开一个帐篷,意外地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又掀开第二个,仍然没有人。营地里的人似人间蒸发,突然消失了。
她感到恐惧,环顾四周,周围山林深黑,像藏了什么怪异的东西在里面。她在营地里四处走,发现所有帐篷都漆黑,只有放着巨棺那顶帐篷亮着灯。那灯一闪一闪,就像吸引她过去的信号。
她强自镇定,走了过去。进到帐篷里,里面仍是没人。她听见棺材里传出“嘀嘀”的响声,响得非常有节奏。她狐疑地登上木梯,俯视棺材。声音是从一支手臂上的黑环上发出的,她找来钳子,努力往下伸手,把那黑环钳了上来。
这时,她才发现这黑环其实是个电子表,上面定好的闹铃响了,才发出嘀嘀的声音。可是一具古尸,怎么会戴着现代人的电子表呢?她望着这表,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想起来了,这电子表就是照片里江燃戴的表。
她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问:“喂,老靳,当初滇西文物局派到太岁村的这支考古队一共多少人?”
电话里的男人告诉她答案,“13个人,怎么了?”
13……数目和棺材里的人对不上,姜若初略略松了口气。
“考古工地驻扎的部队多少人?”姜若初又问。
“这我不能告诉你。”
姜若初语气严肃,“老靳,相信我,我不会乱说的。我这里有件事要求证,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电话那头犯了难,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个项目的保密级别非常高,我告诉你他们的信息是要吃处分的……算了,他们是滇西军区607部队抽调出来的一个排,一共32个人,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
一股凉气冰蛇一般从姜若初脚底蹿上头。
巨棺里的38具无头尸体,再加上外面7副棺材的无头尸,正好45具。
失踪的考古队和研究所派驻滇西的人数加起来,也刚好45人。
他们不是失踪了,他们是在棺材里。
姜若初一字一句道:“我遇到大麻烦了,营地里的人全死了,你赶紧派人来接我,要快。”
闹钟停了,这手表揣在手里,凉丝丝的。她把手表藏进兜,拿起手电走了出去。营地空空荡荡,黑压压一片,姜若初心里很慌。部队的人都死了,她白天看见的那些人又是什么,是鬼么?这些东西难道白天出现,晚上就消失?
生物?江燃说的生物到底是什么?
她觉得帐篷不能待了,收起背包,徒步进入丛林。她打算在树林里藏一宿,等候老靳的救援。她寻了棵大树,爬上树,枕着自己的背包睡。一觉醒来,她悚然发现自己回到了帐篷里。拉开帐篷,所有人都回来了,考古工地又像刚来时那般热闹,仿佛昨晚他们的离奇消失根本没有发生。江燃照常来送资料,她明里暗里试探了一下,想知道是不是他们把她弄回来的。
“什么?”江燃问,“你昨晚出去过?姜教授,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外面有野兽,不能乱跑。”
他嘴上说着关心的话,眼睛里却流露出讥诮的神色。
姜若初心底发凉,她断定眼前这个“江燃”有问题。
这天晚上,姜若初没睡,再次走出帐篷查看,营地又是空无一人。她遁入丛林,走了更远。她想这次他们应该找不到她了,打个盹儿再起来,她又回到了帐篷里。她开始感到恐惧,难道她再也走不出这片营地?她继续尝试,这次她强撑着不睡觉,走到天亮,等她终于熬不住入睡,睁眼一看,她又回到了营地。江燃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讥讽,她怀疑她逃跑的时候,他们就跟在她身后。
第四天和第五天,她又进行了两次无用的尝试。她发现,无论她走多远,走哪个方向,只要她睡一觉,就会返回帐篷。老靳迟迟没有来,从第二天开始手机就没有信号了。她相信是江燃发现她向外界求救,屏蔽了这片地区的信号。
第六天,她不再尝试逃跑,这次她偷偷跟在部队身后,尾随他们进入丛林。他们沉默着在林间行军,走了半夜,来到一个山村外。姜若初趴在草丛里观察,看见他们挨个进入了山村。村子里灯火通明,好多人举着火把,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姜若初觉得这个村庄非常诡异,那些人长得也很奇怪。她没敢进去,悄悄返程。
清晨,若初装病,没出帐篷。
他们在做早饭,姜若初闻到香味,肚子突然变得很饿,她很想出去吃早饭。
她生生忍着,一步也不踏出帐篷。
江燃拉开帘布进来,手里端了碗汤,说:“趁热喝,病好得快。”
这汤闻起来无比香甜,让人食欲大增,姜若初正要喝,手表的铃声忽然嘀嘀嘀响起,她连忙伸手进兜,把闹铃给摁了。抬头看江燃,他好像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只催促她:“快喝吧。”
她点点头,重新端起碗,却发现原本香甜的汤成了一碗浓黑的汁液,还散发着一股扑鼻的恶臭。她立刻想起朱棺上的漆画,青年喝了藤蔓熬出来的汤药,割下头颅,成为无头祭司的一员。1号到7号棺,一共七天,她猛然意识到,今天是第七天。
“快喝呀。”江燃问,“你怎么不喝?”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黑黝黝的。他的眼睛太黑了,像没有神采的死人。外面那些人工作说话的声音忽然消失了,一道道模糊的影子在逼近她的帐篷。
“太烫了,”她艰难地说,“凉一凉再喝。”
江燃说好,等在她旁边,一直等到那药凉得不能再凉。
“凉了,你该喝了。”
姜若初慢吞吞端起碗,装作没拿稳的样子,把药给洒了。她想说抱歉,江燃又端来一碗冷药,说:“锅里还有很多,都凉了,喝吧。”
姜若初感觉到那些东西都围在她的帐篷外面,她不敢抬头,生怕自己恐惧的眼神泄露内心的秘密。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老靳怎么还不来?她死死盯着这浓黑恶臭的汁液,闭了闭眼,慢慢把它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