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将要离开这里,维斯塔心想。可怜了那成熟的侯赛因。他和我一样想念她的,或许比我还要想她。独自一人也只是他近些年不得不学会的东西。
她感到空虚,头晕目眩。她迫切需要睡眠,渴望那不省人事带来的麻醉的幸福感。她还记得她父亲临终时她在床边守了一夜之后回家的场景,乘坐的也是和这辆差不多的出租车,疲惫的尼日利亚司机,空气清新剂悬挂在后视镜上,电台里播放着伦敦广播电台的节目。当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她磕磕绊绊地从那房间里走出来,躺在她位于房子前面屋子的床上,一直睡到丧事承办人来敲门才醒来。那个时候地下室的门还是临街开放的,直到罗伊·皮尔斯把那扇门彻底关上了,据他所说是要保护她免受入室抢劫的危险。我想在家里去世,她心想,只是家再也不是我现在住的地方了。
科莱特靠在窗户上,看着伦敦南部的街道匆匆掠过。出租车司机将一张混合灵魂音乐的CD放进了播放器里,将音量调得稍微大声了一些,这是一个体贴的举动,为她们提供了一点点隐私。在他们停在图庭贝克等红灯的时候,她看到他在后视镜里看着她,路边的纱丽商店和糖果店刚刚为早晨的生意而开门。我需要一个培根三明治,她心想。真是有趣,死亡似乎总是让你觉得饿。
酷暑期终于在夜晚时分被打破,豆大的雨点落在挡风玻璃上。维斯塔打开她这一侧的窗户,深呼吸着龟裂的土地和晒干的叶子散发出来的芳香。雨中的伦敦闻上去是泥土的味道,尤其是这么长时间没有下过雨,落在街道上、汽车上、建筑上的一层烟尘和粉尘被冲刷到地面上,使得人行道肮脏不堪。很快就是秋天了,她心想。接着便是另一个伦敦漫长的冬天,一直下雨,严寒莫名其妙地就钻进你的衣服里,而住在乡下的人永远想象不到是什么样子。但是那时候科莱特早已经离开,而侯赛因将会伤透了心。我注意到他看着她的样子,在他觉得她看向别处的时候。但是他不可以一起离开,是不是?不是现在,将来也许可以。他的未来在这里。他不能一直在逃跑中度过余生。
科莱特自从离开医院之后就一直安静着,没有眼泪。还在震惊中,维斯塔心想,尽管她知道这迟早都是会发生的。这永远都是个震惊。我和妈妈在一起度过了18个月,帮她换床单,擦拭她的前额,用一块海绵将她擦洗干净,那时她已经瘫痪在床了,但是当那最后一刻到来的时候,我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感觉依然像是我从悬崖一直坠落下去。我还记得:直到葬礼,我都感觉看着这个世界像是隔着一层玻璃。所有的一切——声音,气味,触感——都是苍白而阴暗的,好像有人把我感官的标度调低了一样。那就是她现在即将感觉到的。只是——空白。
当她们在图庭贝克路等着右转的时候,她注意到一辆亮黑色轿车,烟色玻璃车窗,在她们隔着两辆车的后面,闪着指示灯。为什么你想开着一辆像是灵车的轿车四处跑呢?她很想知道。
这个世界上已经有足够多的死亡,不需要在路上的每分每秒都提醒着你自己。那辆车在红绿灯转换的时候继续前进,从迎面而来的车辆前径直穿过,好像法律根本就不存在一样,惹得一阵怒吼的喇叭声的齐鸣。科莱特似乎从她神游的状态中缓过神来,盯着巴勒姆商业街上那些司机挥动的拳头。
“该死的梅赛德斯,”她们的司机说道,“总是梅赛德斯,不是吗?他们认为路是他们家的似的。”
科莱特的头再次落在座椅头靠上,生机从她的眼睛里渐渐逝去。维斯塔等了片刻,接着说道:“你今晚做得非常好,科莱特。”
科莱特泪眼婆娑地看着她:“谢谢。”
“你感觉怎么样了?”
她满面哀容,耸了耸肩。“你知道的。”她说道。
不妨继续就这个话题说说话,维斯塔心想。“我很抱歉,”她说道,“关于她说的话,关于托尼。那一定是……是个震惊。”
“我早就应该知道的,”科莱特说道,“我真不敢相信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可以为赢得一个男人的注意做任何事。我只是没想到他找到了她。拒绝接受,我猜测。他们是这么说这种情况的。”
“你不可能知道所有事情的,科莱特。尽管如此,你还是非常善良的。我很钦佩你,你为此所做的一切。”
“谢谢,”科莱特说道。
“你一定不要对此耿耿于怀。我猜想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啊,我猜也是。”科莱特说道,但声音里有一丝邪恶的怨恨。
维斯塔试着用另一个途径来安慰她:“我们到家的时候,侯赛因一定在等着我们呢,所有人都是。”
科莱特叹了口气:“我想我还是直接去睡一会儿吧。”
“是啊。我也一样。在你开始处理事情之前睡一会儿。”
科莱特的眉毛皱在一起,好像她没想到大概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处理。
“你也许想给丧葬承办人打个电话,”她说道,“他们给了你一些名片是不是?”
“嗯,”她拿起她的包打开,仿佛这就能组成某种答案一样。“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会不会想念她,维斯塔。”
维斯塔将一只手握住她的手。你想要我说什么呢,亲爱的?别担心,心痛很快就会发作的。
“你得一点点去接受这件事情。”她说道,惊恐地发现死亡逼迫一个人说出的陈词滥调。她这些年已经听过太多好心人说的那些“和天使在一起”的辩解,以至于她想设立一项法律来禁止他们。
她们路过公园向右转,然而维斯塔注意到那辆梅赛德斯还跟在她们后面。也许那就是一辆灵车,她心想,或者是一辆葬礼用车。开着这样一辆车的人在大白天的来这里做什么?“我恐怕伤心会在某个时间袭来的。你避免不了它的到来。它只是——就是这样的。”
“也许我不会的,”科莱特说道,“她已经离开很长时间了。我也是。我真不知道举行葬礼是否还有什么意义。我都不知道她的朋友是谁,甚至她有没有朋友。她过去只想谈论《东区人》,在我过去常常去看她的时候,或者是抱怨市政厅。”
“哦,科莱特,”维斯塔说道,“你必须得办一场葬礼啊。”
她表现出一闪而过的反抗:“我不会,你知道的。”
她们的司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能感觉到他非常渴望调低音乐的音量,这样他就能听得更清楚一些。科莱特的头再次倒在窗户上,她再次噘着嘴盯着窗外。他们开到了诺斯伯恩公园尽头的三岔口,司机转向了右手边的岔路。
维斯塔探过身去:“不是,对不起。我们需要走另一条路,路过车站的那条路。”
他踩下刹车,将车慢慢停到路边准备掉头。那辆黑色的梅赛德斯从他们旁边悄悄经过,开进了50码之外左侧的支路上。突然,科莱特警惕地坐起身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辆车远去。哦,天啊,那不是,对不对,维斯塔心想。我不可能一直没有注意到,对不对?
那个司机来回移动了三次才掉过头,朝着车站路往回开。科莱特伸长脖子看着后挡风玻璃。她的牙齿正在打战。如果它现在出现的话,维斯塔心想,我不知道我们将要做什么。去盖特威克吗?
她们被红绿灯拦下,不得不等待足足一分钟。在她们后面排起了一支小小的队伍:一辆福特嘉年华,一辆菲亚特熊猫,还有一辆像是有钱人家的SUV,尽管那可能是任何一辆SUV。毫无特色、没有灵魂、喝汽油的酒鬼,在这个为资源而担心的世界谜一样地存在。没有黑色的车头从那条支路驶出,没有立起衣领的羊绒大衣来阻挡着大雨。
在她们转过街角的时候,科莱特坐了回来。“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她说道,“被影子吓一跳。每当我见到有色车窗都要躲起来。”
“是啊。”维斯塔说道。
“我是时候离开了。”她说道。
“侯赛因会非常难过的。我也会非常难过的,到了那个地步的时候。”
科莱特紧闭着嘴唇,再次看向窗外。
“他会的,你知道,”维斯塔说道,“你是第一个……好吧,我从来没见过他对任何人感兴趣过……”
科莱特试图不去理会她。“我不认为任何人到现在还想待在那幢房子里,”她说道,“他一旦有机会就会马上离开的,相信我。但是我不能将他硬拉到这件事里来。他不应该受这样的罪的。我在这里是因为……”她不得不停顿一下才能继续说下去。现在她很快就会哭的,维斯塔心想。她觉得她像钉子一样坚强,但是她今晚就会开始崩溃的。“……因为她。我真是笨。我不应该卷入你们所有人的事情中。上帝啊,还真是混乱。他值得拥有比那更好的生活。他曾经在这里很好,和你们这个惬意的小家庭,在他知道我的存在之前。在我离开之后他也会很好的。我们不是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那只不过……是本来应该是的东西。你们所有人都会很好的。你们真的会生活得更舒适。过几周的时间,你们所有人都会忘记我曾经在这里过。”
维斯塔扬了扬眉毛:“你认为我还想待在这里?在那件事……之后?”
科莱特不再说话。
“老天爷啊,我该恨死这个地方了。如果那个……家伙当初给我一些现金的话,我早就像子弹一样离开这个地方了。”
这对科莱特来说似乎是个新消息一样。“真的吗?”
维斯塔朝她使了个眼色。这段对话在公共场合来说太过私人化了。“是的。”她说道。
科莱特细想着她的话。“四处奔走的生活实在是糟糕透了。真的。你不想那么做的。”
“不,不,你说得对。我曾经更多地考虑去海边,就我自己。开一间咖啡馆,喂一喂海鸥。但是现在我已经毁了这个机会,是不是?我将要困在那个地下的洞穴里,只有潮湿、下水道,还有……鬼魂陪伴余生。”
科莱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我的上帝啊,维斯塔。我可以做任何事。我实在太累了,我实在是太累了。有时候我觉得我太累了,我只想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