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他们把她安排在靠边的病房。每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过了一个星期——仅仅几天而已——距离她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在这段时间里她似乎减轻了一半的体重。她躺在各种管子中间,被淹没在似乎是从巨人国带来的一张大床上。科莱特徘徊在门口,病房医生就在她的身后。她想转身离开,大步经过被丢弃的轮椅和那些免洗手消毒液,从这丑陋的医院走廊的尽头离开,好像这样做就能使这一切不复存在。而她一旦迈过这道门槛,这一切就变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哦,对不起,亚尼内,她安静地对着床上这个陌生的母亲说道。我本应该去看你,本应该再赌一次马利克不会在那里。如果我知道你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我是不会孤零零地丢下你,不会在这一周的时间里和一个男人躲藏起来,假装我还没从惊吓中走出来。

“她现在感受不到任何痛苦。”那个医生说道。她告诉了科莱特她的名字,但这个细节就像吹过的风一样穿过科莱特的脑海,同其他她所说的内容一样没有留下痕迹。她只知道很快她便不会再是一个女儿。“我们尽量使她感到舒服些。”

她尝试着迈出第一步,但是她的脚似乎粘在了地面上。她朝着那个医生投去请求的目光。推我一把,把我带进去。那个医生只是站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他们一定非常习惯了,她心想。这些病房里住满了老年人。说真的,他们是如何管理这一切使得走廊里没有挤满哭泣的家属的,那本身就是个奇迹。

“没关系的,”她说道,声音里很自然地把同情和鼓励融入行动的需要里。我必须走进去,科莱特心想。亚尼内不是今天这里唯一的病人。整个医院里得有成百上千的人,而这个可怜的女人还有许多家属要安慰。进去吧,科莱特。做就是了。

“至少她在睡觉是吗?”她问道。“那一定是个好征兆,对不对?”

那个医生摇摇头:“不是。对不起,恐怕她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了。”

这个词像是一盆冷水泼在她的身上。昏迷。你永远不想听到的词之一。昏迷,癌症,心肌衰竭:这些词能够使你完全不能呼吸。

“那么说我来得太晚了,”她悲伤地说道。没让他陪我一起来是对的,她心想。这里没有他的位置,会被问及太多的。但是天啊,我实在太孤单了。我不知道我要怎么熬过去。

“不会。你没有来得太晚。她还在这里。她也许也会知道你在这里。而且有时候他会恢复一些,会从昏迷中醒过来一会儿。你在这里依然很重要。”

她记起之前侯赛因说过的。我希望我可以一直陪着她。

她需要我在这里,她心想,尽管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在这里。

她跨过了门槛。

亚尼内像她正躺在上面的床单一样苍白。一支吗啡点滴刺入她满是脉纹的手背,一个氧气面罩挂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上满是导线和监控器,她的生命随着刺耳的“嘟、嘟”声悄悄消散。那个医生拿起紧靠在暖气旁边的一把椅子,放在病床的旁边。“也许坐在她身边,”她说道,“握着她的手。她会喜欢这样的。就在这里有个呼叫按钮。其中一个护士会来照看你们的。”

科莱特像僵尸一样服从着。伸手拿起她放在毯子上的一只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掌里。那只手冰凉,好像她刚刚从下雪的室外走进来。她用手掌来回擦热那双手,就像是一个母亲在为自己的孩子暖手。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接近十点了。自从她接到电话告诉她亚尼内被送到医院已经过去三个小时。我本应该早些来这里,她心想。我本应该在今早就去看她。也许如果我在那里,我就会注意到的。我可以在事情变得糟糕之前就阻止它发生。

这不是你的错,科莱特。她已经生病很长时间了,也许比你认为的时间还要长。而且你怎么能冒险回到那个养老院呢?你不可能第三次从马利克手中逃脱。但是他们不可能知道她在这里的,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们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监视着那家养老院的,不是吗?

亚尼内。你现在在这里,比我刚回来的时候更像你自己。紧皱的眉头已经消失了,还有嘴边怀疑的皱纹,生气地否定我是谁,我是干什么的。她上一次看着她母亲入睡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还是她仍是莉莎的时候,在莉莎的花园里,那天不像今天这样,并不闷热,也没有升高的气压,但是有着一张加厚日光浴躺椅安心的陪伴,还有一杯金汤力,那个石板石棚水景令人舒心的流水声,那时候她觉得这是个高雅的崇拜。也许是10年以前吧,尽管从她母亲的样子来看像是过了30年。她那时候还有金色的头发,她的脸在面霜和化妆品的掩饰下饱满圆润,一脸的满足。有多少人真的知道一个女人在她临终卧床上的样子?她很想知道。我从13岁就开始化妆了。我猜测没多少人见过我自然眉毛的样子。

我想不想让她醒过来?摇晃着她直到她睁开眼睛?也许我并不想这么做,不想她醒过来再次变成那个陌生人。那个女人以为我是什么狱卒。也许我只是想要她平静地离开,这样我可以假装她还在这里。

她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尝试要说点什么,但又感觉有些奇怪。她想着人们在电影里是怎么说的,但是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内容,清了清嗓子开始说道,声音刚好压过从她母亲肺部传来的咕噜声。“妈妈,是我,我是莉莎。”她说道,又开始摩挲着那只手。

这是我最后一次是莉莎,她心想。在这一切之后,莉莎将永远在这个世上消失了。

“科莱特。”

她看了看四周,意识到她在握着她母亲的手时走了神,时间模糊不清地流逝,而维斯塔正站在门口。

“侯赛因告诉了我,”她说道,“我能进来吗?”

“当然。”科莱特说道,感觉到泪水又开始涌出来。

她轻轻放下那只手站起身来,任凭维斯塔拥抱她,抱紧她,将她的力量赐予她。一个那么善良的女人,一直帮助着陌生人。本应该是我的妈妈,她心想,本应该是别人的母亲。如果你成我的母亲,我就永远不用离开了。

“哦,亲爱的,”维斯塔说道,“这很难,我知道。但是现在我来了,我不会离开的。”

一声抽泣从她的胸口发出来,维斯塔把她抱得更紧了。接着她将她放开,为自己找了个座位。

凌晨两点钟,科莱特听到亚尼内的呼吸发生了变化。她的思绪游离了几个小时。保持她的注意力停留在这一刻需要艰难的努力,使得她甚至想就这样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她过去都没意识到临终之时的经历里厌倦会和悲痛同等重要。护士们的脸从门口探进来查看,变成了受人欢迎的分心。

她又回到了帕克汉姆,回到了她的童年,穿梭在房间里、一排排的房子里、母亲的男朋友们中间。从沙发上将亚尼内拉起来,扶她到床上去睡。跑到街角的商店去买一包乐福门牌香烟,因为那时候孩子们总被派去做这个差事,然后用找回来的零钱给自己买一板奇巧巧克力。一天下午亚尼内穿着高跟鞋跌跌撞撞地走着,不得不扶住学校门口的栏木才能保持平衡,这使得她觉得火辣辣地羞愧,还有坐在电视机前吃鱼条三明治。还有那张餐桌,亚尼内时不时就坚持要像个体面家庭一样坐在一起吃饭,只是她自己从来都不坐下,只是在地毯上来回踱着步,抱怨莉莎使用刀叉的技巧。和隔壁墨菲一家“你看什么看”的交流。还有她享受莉莎用她的薪水为她买的那些蠢东西的样子:宽屏电视,雅乐炉,记忆海绵床垫。

她听到那呼吸的变化,坐起身来,眨眨眼睛,又用手揉了揉。亚尼内的眼睛在颤动,她的嘴唇在面罩下抖着。科莱特心无旁骛地盯着她,再次握紧她的手,让她知道她在这里。她是不是回来了?是不是?

维斯塔也坐起来观察着。在外面的走廊上,有个人经过病房走过去,留下矫形鞋底的沙沙声。瞧,她心想,她并没有要死去。她的脸上有了血色,至少她颧骨上有些许红润。你即将死去的时候是不会变得更加红润的,对不对?

亚尼内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在她的面罩后面眨了眨,游离地看着自己的四周,然后她的呼吸变得更加吃力。

“没关系,”科莱特说道,“没关系的,妈妈。你在医院里。”

她的手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它就像一块瓷器放在科莱特的手里,冰凉而静止着。但是她的头慢慢移向一边,直到她的眼睛落在科莱特的脸上,她的面罩里升起一层白雾。

“莉莎!”

她的话被一声咳嗽打断,接着又是一声咳嗽。发出呼噜声的微弱咳嗽一点力气都没有,她的身体太过虚弱,不能将自己撑坐起来。维斯塔迅速站起来,在科莱特僵住的时候前来帮忙。她赶紧走到床的另一侧,拿起一个纸盆,将面罩从她的脸上拿下来,接着将她的胳膊伸到亚尼内的肩膀后面,温柔地抬起她的上身,直到她的嘴能够到那纸盆,轻轻抚摸着那瘦骨嶙峋的后背。一块棕绿色的痰块出现在亚尼内的唇边,但那咳嗽实在太虚弱了,不能将它完全咳出来。维斯塔朝着床头桌上的一盒纸巾点点头。科莱特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抽出几张纸巾去清理她母亲的嘴巴。

感觉到眼泪再次刺痛她的眼睛。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她曾经替我擦过屁股,她心想,我这一生她都在我身边。

咳嗽的发作渐渐平息,她们在她咳嗽的间隙扶着她再次躺回到枕头上,将氧气面罩恢复原位,尽力使她觉得舒服些。在她们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亚尼内一直盯着科莱特的脸,眼睛睁得老大,满眼都是疼爱。在她被安顿好之后,她又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她的嘴半张着,胸部明显地上下起伏着。科莱特从水壶里拧干一块布,轻轻地擦拭着她灰白色的额头。哦,亚尼内,她心想。我爱你。除去这所有的一切,我爱你。

心脏监护器开始慢慢减速。心跳之间的间隔变得特别长,特别不可预见,以至于科莱特发现她很难相信没有人前来查看。但是这就是他们所期待的,她心想。她很多年以前就签署过的,充血性心力衰竭、急性肺炎,拒绝心脏复苏:她所有的器官将慢慢衰竭,直到她停止心跳。这个想法又带来另一股悲伤,她赶紧忙着坐回椅子上,抓起那只无助的手,一直轻轻抚摸着,直到她再次挣扎着苏醒过来。

“我没想到你会来,”亚尼内低语道,科莱特的心脏停跳了一拍。她探过身去看着她的母亲,看到她的眼睛是清楚的。她认得我了,她心想。她认得我了。

“我不会一直在外面的,”她回答道,“你知道我最终会回来的。”

亚尼内的嘴唇开始露出一丝疲惫的微笑。“真好,”她说道,“我们又在一起了。”

科莱特强迫自己微笑,同时紧紧攥住她的手。

“你还好吗?”亚尼内问道。

“我很好,”她说道,“我很好。”

“那托尼呢?托尼怎么样了?”

她僵住了。“谁?”

“托尼。你知道的。英俊的托尼,俱乐部的那个。”

哦,不,亚尼内,她心想。哦,不,你不会的。

“真是个不错的男人,”她说道,“总是带鲜花给我。总是问候你。总是弄丢你的电话号码,傻瓜。”

现在我知道了,她心想,但是努力迫使自己保持怜悯的表情。我本应该自始至终就知道是这样的。傻女人啊,总是被漂亮的脸蛋欺骗,而且当然托尼早就知道她在失去理智,而千里之外的我只是觉得那是醉酒的原因。

心脏监护器安静了整整三秒钟,接着嘟的一声像是哈耳庇厄的尖叫打破了凝重的气氛。就要结束了,她心想。我不会告诉她的,不会冒险让她伤心地死去。

“他——他待会儿就来,”科莱特安慰她说道,感觉维斯塔在她的椅子上欠了欠身子,“他送来了他的爱意。”

亚尼内的眼睛开始变得暗淡。我正在失去她,她心想。我需要说出来,我需要说再见了,告诉她我爱她,告诉她我原谅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我现在就需要告诉她。我需要……

“那首歌叫什么来的?”亚尼内问道。她缓慢地眨着眼睛。每次她的眼睛再次睁开,都会花费更长的时间。

“哪首歌啊,妈妈?”

“你知道的。史蒂夫·马丁。”

那是从何而来的?史蒂夫·马丁?在你临死的时候?

“我特别喜欢那首歌,”她说道,“你不记得了?我们曾经唱过那首歌,在你小的时候。”

她摇了摇头。

“我想听那首歌,”亚尼内说道,“它也出现在《南太平洋》里。以前特别喜爱那部电影。你不记得了?我们曾经唱过那首歌的。”

什么歌?什么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亚尼内。我在这里,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而你将让我在你临死之际让你失望。

“《竹子树下》?”维斯塔一直站在吊瓶架的后面,尽量使她的存在保持低调。但是她看到科莱特费力地想着,决定插句嘴来帮帮她。

枕头上下轻轻地起伏了一下,亚尼内脸上露出了笑容。

科莱特慌乱了。一段模糊的记忆,一些含糊杂乱的歌词,但是她没有想起任何具体的内容。

“我可以为她开个头吗?”维斯塔问道,“她害羞了。”

“不需要在我面前害羞,莉莎。我是你的妈妈。”亚尼内低语道。

维斯塔向前走了一步,开始唱了起来。她唱歌的声音有些尖、有些嘶哑,和她平时说话时柔和的嗓音完全不一样,好像她不常用这嗓子唱歌一样。但是曲调很清晰,而且在她开始之后,歌词便如潮水般涌进了科莱特的脑海里。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我们一样地喜欢对方。’”维斯塔开始唱道。

而她回到了帕克汉姆。四岁,也许是五岁的时候,那时的亚尼内还没有完全开始酗酒,她依然很漂亮,世界也是那么年轻。她们在休息室里,背景里放着电视,莉莎站在沙发上,亚尼内坐在她面前,双手扶着她站立在柔软的靠垫上。然后她们随着电视一起唱歌,她现在想起来了。《绝智奇才》,亚尼内最喜欢的电影,而且默认也是她最喜欢的。亚尼内甚至还在花盆里种了一株杜鹃花,每次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会发笑,但莉莎从来都不明白这个笑话。她还记得这是亚尼内曾经哄她睡觉的歌,那是在她还会唱歌给她的时候。她漂亮的母亲:光亮的头发,紧身的毛衣,领口还有露华浓香水的味道。

她曾经在给我掖被子的时候给我唱歌。我已经忘记了。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忘记了。

她跟着一起唱:“‘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我想要说。我想改变你的称呼。’”

“是的,”亚尼内说道,“就是这首歌。没错,我亲爱的宝贝。”

然后她闭上眼睛,永远没有再醒过来。在夜晚剩下的时间里,她们和她坐在一起,握着她的手,唱着歌,直到她永远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