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彻彻底底地想清楚了,决定白天的时候前往。一个青少年夜晚时分搬着一台电视穿过街道就是自找被拦下来盘问的机会,然而在商店开门之后,你可以拿着任何东西走在大街上。她有一次搬着一辆上着锁的自行车从特威克纳姆走到肯辛顿,人们的眼睛眨都不眨。可以肯定,一个穿着随意又没有明显嗑药迹象的女孩子胳膊下夹着一台电视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雪儿心心念念那台电视机很久了。她从来没有拥有过一台自己的电视,甚至从来没有完全掌控一个遥控器的权利。所以天知道她多么渴望一台电视。一台电视可以彻底改变她的生活,而房东有三台他再也不需要的电视。另外,他欠她那么多。她是这么理解的。
她在大街上与几个人擦肩而过,大胆地朝他们微笑。秘诀就是总是看上去你属于这里,看上去你在当时有权利待在你想待着的任何地方。看上去不诚实,那么人们就会假定你是不诚实的。微笑地瞧着他们,大声地说出“早上好”,在像这样的城市里,十有八九人们会缩在他们假想的大衣里匆匆走过,喃喃地回应一句尴尬的问候。剩下的要不就是一些欺骗的回应,要么就是有点神经质,所以这两种人就不作数了。
她自信地跨进房东那间地下室公寓的台阶,蹦跳着走下楼梯,戴上了她的手套。从她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是她那晚在回家的路上从托马斯身上拿的,从这串钥匙里翻找着。她很快就找到了那几把钥匙。无法相信托马斯当时找了那么久,尽管她猜测在他找钥匙的时候的确是很暗的。它们在比乌拉的那些钥匙里十分显眼,因为它们又新又亮,而且每一把都有三个以上的钥匙齿。她打开榫眼,转动打开弹簧锁,高高兴兴地走了进去。
进门的瞬间她开始干呕。她从车子的后备箱里闻过这个味道,而且已经预料到不得不去适应,但是八天的时间无限加重了这股恶臭,以至于使她完全无法呼吸。她的喉咙完全闭合,感到一阵阵反胃。她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味道。相比之下,维斯塔卫生间里那难闻的排泄物简直就像是花香。她的肺似乎不想吸进这腐臭的空气。每次她尝试着去呼吸,肺部都强烈地反抗着,只有一点点的空气被吸进去,然后会厌恶便强行关闭,呼吸系统不再工作。
邻居怎么可能闻不到这臭味?她心想。这不可能。也许是……天啊,我从来都没闻到过这样的味道,这么臭的味道。也许他们只是不知道这味道是什么。
她打开电灯的开关,发出一声巨大的咳嗽,那种咳嗽很容易变成呕吐反射。但是一旦这咳嗽放出来,她发现她能够呼吸了。并不是正常的呼吸,远远不是正常的呼吸,而且她不得不保持嘴唇紧紧地闭上,但是足以使她不必逃离这个房间。
房东一直都在渗着体液。地板上由于那些液体而变得黏稠。
那些体液在山毛榉的复合板上蔓延了几英尺,在他右胳膊紧贴的墙壁上留下污渍。现在第一波的恶心已经过去,她开始觉得感兴趣。他不是她第一次见到的尸体。但是在她见到她妈妈和她外婆的时候,她们才刚刚死去,而且她并没有多长时间去仔细研究,她们就被法医清理干净并带去做尸体解剖,然后被一个送葬者用化妆品做了美化。等到下葬的时候,她们看上去就像是蜡像,被过分地粉饰,她们的容貌就像是细致地缝上了蒙娜丽莎的微笑。
房东看上去完全不是那个样子的。八天的时间里并没有善待他。他巨大的肚腩已经膨胀成弹跳球那么大,他所有的四肢都肿胀不堪。它是怎么没有劈裂开来的,她不知道。那只是个时间的问题。上一次她见到他时那些灰白的皮肤,现在已经泛出绿色,而且像大理石地面那样斑驳,星星点点的深红色或铁青色的斑点从他的皮肤渗透出来,而他的皮肤不夸张地说已经开始从下面的肥肉上脱落。原来呈紫色的部分现在变成了毫无光泽的乌木黑色。他的T恤衫被拉伸得太紧,以至于接缝都要被撑开了,似乎正在波浪起伏着。一开始她以为那一定是某种错觉,直到她注意到有个又小又白、大概有几粒稻谷那么大的东西从他肿胀的嘴唇里爬出来,掉落在地上。
“真他妈的见鬼了。”雪儿说道。
雪儿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她的身体依旧抵抗着本能的强烈反感,突然抽搐的喉咙阵阵发作刺激着她,以至于她必须一直用手捂着嘴,但是她的头脑是清醒而好奇的。她总是这么喜欢钻研。如果她好好学习阅读,并且去到一所学校,在那里教师渴望成就他们的学生,而不是在游戏之前控制着他们不引发骚乱,她到现在为止肯定会被一直鼓励学习科学的。所以这就是你被埋葬之后会发生的,她心想。我宁可被火葬。
她花了几分钟盯着那具尸体,观察着其中的细节——那个睁得老大、模糊不清的灰色眼睛像是《行尸走肉》里的僵尸,那渗出物似乎集中在头部的周围,上帝保佑我们,那扁平的屁股,大理石一样的花纹——如果那是文身或者说是人体彩绘,而不是腐败的话——精致得可以说近乎优美。我不会很快就忘掉这些的,她心想。真遗憾我没法将这一切告诉别人。也许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的。
街上的一辆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把她从沉思中拉回现实。她记起此行的目的,看向她的猎物。那台大电视是她心仪已久的,正好位于尸体头部的位置,它的电线延伸进一摊令人不悦的黏稠物中。也许不要那台了,她心想,然后绕过茶几朝另外一边的小电视走过去。
这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设备,才用了几年的时间。银色的外壳上有个索尼的商标。实际上,这个更好一点,她心想。将来的某个时刻我不得不搬走,当他们找到他或者是什么其他的情况下,而那个大家伙不是特别轻便,是不是?她弯下腰,从天线插座上拔下插头,切断电源之后从地上的插线板上拔下电源插头。踮起脚尖,跨过它下面的多媒体橱柜去抓住它,从支架所在的位置将它抬起来。它看上去像是要掉下来,所以她小心地保持着平衡,确保当它被抬下来的时候不会掉到地上。
那电视没有动。由于这突如其来的意外,雪儿前脚掌着地摇晃几下,不得不抓住电视的边框才防止她自己失去平衡。她呼吸之间小声咒骂着——在她现在的情形来看,做任何需要深呼吸的事情都是没脑子的——脚跟着地,她受伤的脚踝发出一声尖锐的响声,提醒着她本身还需要别人的照顾。她弯下腰去寻找一个挂钩或者碰锁,又或者是其他日本公司的用来稳定底座的精巧装置。她发现的东西让她再次咒骂着,从她的嘴里更大声地说出了那个词。一个螺丝钉从一个小孔里被拧进了铁架上,牢牢地将这机器固定在底座上。
“他妈的,”雪儿喃喃道。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的,她心想,好像这宇宙曾经给过我一次机会。
“你个杂种,”她冲着浮肿的尸体说道,而后她可以发誓那具尸体放出另一股沼气作为回应,“我打赌你觉得你笑到了最后,对吧?”
她站起身来环视着这个房间。各种色情片都能推动泰坦尼克号了,但四周没有一件可用的东西。桌子上剩下的那串烤肉串已经变得发绿并且开始长毛。“呃,”她朝着房东说道,“你还真是个肮脏的笨蛋,不是吗?你要是把你的精力用来散步的话,你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房东没有回答。她努力翻找着多媒体橱柜的抽屉,但只找到一堆没有标签的DVD和几捆没用的电线和插头,似乎被秘密地饲养在每幢房子的暗处。
“讨厌,”她小声说道。她得走到公寓的里面,看看能不能找到可以拧开螺丝钉的工具。一把刀也许就可以用,如果他有刀的话。看上去他吃的大多数东西都能直接用手吃。
尽管在毫无遮蔽的电灯泡照射下,走廊里还是很暗,而且有些闷热。她的左手边有两扇门,另外一扇在走廊的尽头——没有镶板的门,褪色剥落的白色光泽涂料,那些上岁数的人才会用的半月形拉手——都是关闭的,既没有灯光也没有空气渗透出来。地面上铺着更多同样无聊的复合地板,除了一排半满的回收垃圾桶和挂在衣钩上的几件脏外套,什么装饰都没有。这是个无趣的地方,她心想,走进了她认为是厨房的门。他根本没有过愉快的生活,是不是?除了吃烤肉串。
她有一整套如何装饰她自己家的计划,在她最终站稳脚跟之后,那些都基于她看到的橱窗或者杂志的页面。如果你生活的全部只是必需品的话,那么你的脑海里就充满着所有那些漂亮闪耀的东西来弥补。粉色纸质灯罩。一系列展开的纸扇钉在墙上。纱丽材质的褶皱窗帘挂在窗帘杆上。地板软垫,蒂凡尼灯饰,那种看上去像是扁行李箱的化妆箱,一系列印有标语的马克杯挂在满是茶叶罐的架子下。墙壁上的格言,用巨大的金色字母拼写。她不确定要写些什么,但她喜欢那个样子。一床人造毛皮的床罩。没有像动物纹一样低俗的东西。要上等的,狼皮,或者貂皮。
她发现很难想象怎么会有人像房东一样有钱——曾经有钱——可以住在看上去像是储藏室的地方。就算加上维斯塔支付的很少的租金,他每个星期可以稳赚一千英镑,而且其中的很多——不管怎么说,她的和科莱特的——还是现金支付的,这样就不用缴税了。雪儿可以完全理解为什么有些被上帝保佑、和足球运动员一样富有的人,会把他们的房子堆满高规格的电子产品,所以她对那些电视并不感到意外,但是公寓的其他部分、稀少的家具、一堆堆多余的玩意儿都在暗示他实在是懒得将它们扔掉,这完全是令人失望的。她曾经想象着他坐在黄金的沙发上,穿着黄金的休闲运动服,手里玩弄着他黄金的项链,然后从黄金的电视上看《新朱门恩怨》,用他施华洛世奇水晶外壳的手机发短信。相反地,只有巧克力牛奶的瓶子扔在塑料回收桶里,一小堆木材的边角料堆放在门厅的护墙板上。
厨房就像是在船上的那种,两边的墙面上排列着那种90年代宇宙飞船内部风格的橱柜,不锈钢的表面布满刮痕,橱柜门的把手是铬合金的,油布整理到一起,看上去就像是那些你能在人行道上发现的钢板。我永远都不会用那个,雪儿心想。为什么你要用那个?你永远都别想将这些来回移动的东西保持整洁。没有人会想要这样一个厨房,如果他们想在这里做饭的话。这是个靠着外卖活着的人才会用的厨房。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堆油腻的盘子堆在洗碗池里,旁边还有一个令人作呕的垃圾桶。她飞速地查看了所有壁橱和抽屉。盘子、品脱玻璃杯、餐具:但是刀刃太厚,就像是儿童学校用的那种。她怀疑这些刀刃是否适合螺钉头。好吧,他肯定有螺丝刀放在什么地方,她心想,否则他当初是怎么把螺丝拧进去的呢?
她继续寻找。几口锅看上去是继承来的——锅的外面有凹痕,锅把上满是熔痕和刮痕——而且没有用过。一抽屉的钥匙。一个壁橱里堆满了煤气账单和市政催税单,使得她打开之后很难再关上壁橱的门。一整套茶巾呈现出纪念品那种怪异的样子。应该还是继承的,她心想,就像挂在墙尽头的围裙和烤箱手套。一个软木钉板上用图钉钉着两打外卖菜单和两张迷你出租汽车的名片卡。清洁用品,她对此扬了扬眉毛。她可没看出任何这些东西被用过的痕迹。一只桶的边缘外耷拉着一块灰色老旧的破布。
一只高压锅。一个慢烧锅里满是特百惠食盒的盖子。一个烤三明治机。
没有什么可以当作工具的,没有什么可以帮到她的。她沿着走廊往回走,把头探进洗手间看看。玻璃淋浴屏风的边缘已经发霉,一根头发黏在香皂上,一个纸盒放在马桶的水箱上,里面装满了从药店买的非处方药:轻泻剂,止泻药,博姿舒缓胃灼烧片剂,镇咳合剂,保治灵。她只是匆匆地瞥了一眼便不再费心仔细看。没有人会把工具存放在卫生间,除非他们一直在卫生间里做着什么。
一个记忆的瞬间闪过。维斯塔卫生间地面上的工具袋。
“哦,该死,”她大声地说道。她的声音撞击到墙壁产生回音,嘲笑着她自己。他们之前扔掉剩下的防潮布的时候把那个工具袋扔在了建筑工地。某个斯洛伐克人现在应该将其中的一些捆在腰带上吧。
她闷闷不乐地从卫生间出来。她本打算回到厨房去拿把刀试一试,与此同时她发现了一个壁橱。那是一个很大的壁橱,那个空间曾经是通往一楼的楼梯。出于某种原因,她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走廊的狭窄和走廊尽头的急转,因为维斯塔的地下室就是这样,走廊也许更窄。哦,现在这样就对了,她心想。我应该想到即使是像他这样的人也应该有个吸尘器藏在什么地方。
她花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这个门是怎么开的,一直用她的指甲抠着门缝,直到她试着推了一下,门打开了。这里足够大足够深,足以改造成一个衣帽间,如果他想要一个的话,尽管像他这样体形的人应该不能轻而易举地使用它。相反的,这里堆满了更多堆在客厅的那种垃圾:戴在胳膊和腿上的沙袋,一个熨衣板,一个老式的留声机和一盒黑胶唱片,一个真空吸尘器,一个旧的轻便扶手折椅。一系列狭窄的架子钉在墙上,在门里面有很多盒小玩意儿:电灯泡,螺丝钉,钉子,强力胶,保险丝,电池:而在靠后面的地板上,出现了另一个工具箱。
“啊哈!”她得意扬扬地叫道,快乐地冲过去,把它拽到有光的地方。工具箱有着那种可以分成两半的箱盖,箱盖下面是一个塑料托盘,托盘上隔开的小格子里有更多同架子上一样的垃圾。她拿起塑料托盘放在地上,期待在下面的空间里发现一些工具。回头再看向里面——接着惊讶地深吸一口气。
那不是工具,是钱,很多很多的钱。十英镑、二十英镑、五十英镑的纸币,按照面额整齐地堆叠起来。雪儿看着这些钱,瞳孔都放大了。现钞几乎堆满了这个箱子。这里一定有成千上万的英镑,就在这个壁橱里。
“他妈的太好了。”她说道。
她几乎不能忍受伸手去触碰它,以防它像一些童话里的微光一样在她手掌下消失。然后她还是伸出手去,感觉到那是真实的,发出一声惊讶的叹息。充满负罪感地回头看了看,忽然期待有人进来发现她在这儿,接着又一次触摸着它。
她重重地坐在又硬又冷的地面上。她现在毫无疑问地理解了人们说头脑发热是什么意思。这里真的有上万英镑,她心想。成千上万英镑。这就是为什么这间公寓看起来像是个鬼地方,为什么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马上就要土崩瓦解一样:他一直把收来的租金存在这楼梯下面。
她捡起一沓五十英镑的纸币。一大把,也许有三英寸厚。她仔细看着它,就像一位昆虫学家看着某个他们听说过但没见过的昆虫物种一样。
这纸币完全是真的。她不知道她手里拿着的是多少钱,但是她怀疑这些比她从出生到现在所拥有的钱要多得多。漂亮又柔和的红色,女王安详整洁印在一面上,戴着假发的家伙们印在另一面上。纸张的质感本身就能让人感觉到奢华。
我不能,她心想。我不能。我不可以。哦,天啊,我可以用它们来做的事情。我们所有人可以用它来做的事情。但是我不能这么做。这可能会破坏我们的计划。我们所做的一切已经是个错误了。我知道的。但是那是个我能接受的错误,那个错误可以阻止一系列其他的错误发生。但这个?
她将纸币展成扇形,将它们贴在鼻子上嗅着。它们闻起来像是——钱。绝妙的钱。无比绝妙的钱,所有自由的根源。那些真的相信“金钱不能买到你的幸福”的人都是那些生来就不会为钱发愁的人。
透过客厅那扇开着的门,她能看到地板上那具正在融化的尸体。悲惨的一生,悲惨的死法。没有人为他哀悼,没有人关心。他死掉是因为他到最后都非常贪婪,因为他对他自己东西的喜爱使他觉得一个老妇人的生命无关紧要,而且他甚至都没机会花这些钱,从没享受过他的生活。只是把钱藏在箱子里,靠着坐在他的沙发上看着电视机里别人过着他们自己的生活而过活着。
她不情愿地把那沓纸钞放回到那堆钱上,轻轻抚摸着,仿佛这些钱是活的。它们是属于别人的,不是我的,我不是那种人,她心想。如果我拿了这些钱,我就变成我用逃离去极力阻止自己成为的那种人。我现在做的那些事情是为了糊口。但拿了这笔钱我就会去追求奢华。我正在跨出我自己的底线。
她不能阻止自己从最上面抽出来半打钞票。她不是圣人。她将这些钱塞进她的乳罩中,感觉好多了。
就称之为保证金退还吧,她心想。这等于几周的辛劳和杂货、几双鞋和一件好的冬衣——作为我不能工作的这段时间的补偿。
她将塑料托盘放回原处,盖上箱盖,将工具箱推回到壁橱的后面。终有一天会有人找到这些钱的。也许他们会坦承,也许不会,但那个人不会是我。
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太长时间。如果她不继续干活的话,等她回到诺斯伯恩商业街的时候就会赶上晚高峰,而且她知道,说来也奇怪,你有时候在人群里会更加显眼。人们更加警惕,更加能意识到潜在的威胁,而且那种不同会变得越来越明显。她关上壁橱的门,返回到客厅。
那台电视奚落着她,用它那根螺丝钉自鸣得意着。啊,去他妈的,雪儿心想。我也许在做着正确的事情,但我他妈的还不是那么神圣的人。她的双手放在外壳的两个边缘,一只脚支撑着墙开始摇晃。几秒钟之后,墙里的纤维管不再坚持,电视被她拽了出来,连同墙上的托架、石膏和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