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打开后备厢,一股臭味——屎味儿、卡芒贝尔奶酪味儿、卸甲油的味儿和烤榴梿的味儿——从封闭的空间里爆发出来,仿佛这味道是活的。它像雾一样弥漫在他们的四周,使得他们大口喘着粗气快要窒息,把手放在嘴巴上强迫自己不要发出声音来。科莱特的眼睛被呛出来的眼泪模糊得看不清楚。她疯狂地环视着四周,感觉这味道也扑在侯赛因的脸上。托马斯已经将他的眼镜摘掉,野蛮地用他的衣角擦了擦。只有雪儿还保持着毫无感觉的样子,只是站在那里,脸上浮现出一丝类似冷笑的表情。她不耐烦地晃了晃脑袋,走上前去拿起塑料布的一角。
他像面糊一样塞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今天下午他还因为尸僵的缘故而身体僵硬,但12个小时待在闷热不通风的小屋里,尸僵已经消失了。他像没有骨头一样陷落下来,最终像蛋糕糊倒进模具里一样软塌塌地摊成一片。
但是把他抬出来就像是在移动果冻一样。四肢、头发、肚腩、肥厚的大腿、滑靠在后备厢边缘耷拉着的脑袋,都在拒绝回应他们的拉扯。他们奋力挣扎一小会儿,怕吵醒邻居而保持安静,互相碰着对方的手肘,将他们的胳膊像《启斯东警察》13中演的一样挽在一起,但是房东很快就卡住了。
托马斯嘘的一声,握了握科莱特的大臂,接着摇了摇头,示意她退到后面。她温顺地按照他说的去做。她又惊讶又释然地看着托马斯承担起权威、委托的任务——当他们其他人都在惊慌中茫然失措时,他就知道应该做什么。她轻轻拍了拍雪儿的手肘,用大拇指指向胸部示意她移开。
托马斯站在车子后面,一只手搭在后备厢的箱盖上,俯视着这具尸体,仿佛这就是一个逻辑谜语。然后,只用了一个简单流畅的动作,他双手抓住塑料布的一角,用力向上拖拽。就像是《行尸走肉》里的临时演员,罗伊在他的塑料包装里坐起来,侧过身来重重地摔在后备厢的边缘,就像是一个玩偶盒。一开始很慢,但随着他重心的转移逐渐加快速度,最终他从后备厢里滑出来,跌落在柏油路上,像是一只蓝色的蛆。
他们将他颠簸地拖下台阶,每一次塑料布的刮蹭和鞋底的摩擦都吓得他们立刻安静地站住。我们现在已经走了这么远,科莱特心想,上帝保佑我们千万别在这个时候被抓到。除了一直往前走,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她希望他们可以加快速度,但他们不得不谨慎行事。四个人和一具发臭的尸体:你根本不可能将自己从这件事里解脱出来。在门口,托马斯翻找着他们从波尔斯潮湿的口袋里找到的一串钥匙,寻找着能打开房门的那一把。科莱特又登上几级台阶,巡视着街上。现在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一群晃悠着手电筒的房主们,她知道那会发生的。一盏灯光亮起,接着另一盏灯,然后一个声音会质问他们在干什么,然后……
然后门开了,托马斯弯下腰,开始将皮尔斯拽进屋子里。
科莱特飞快跑下楼梯,加入其他人之中。
今晚就是混合着各种异味的夜晚。她能感觉到他们已经直接走进了一个房间,有着坚硬地面和墙面的闷热房间里弥漫着油炸食品、洋葱、汗和陈酒的味道,就像是房东活着的时候他身上的那股味,只不过房间里的味道更浓烈,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在她脚下的是强化木地板,而在她的左手边有一个类似储藏间的小屋。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吸收声音,他们恐慌的呼吸和拖曳的脚步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着。
拖拽着她肩膀的重量忽然变沉,接着她意识到托马斯已经放下他手里那份重担。她也照做了,听到房东的头骨重重地磕在地面上。门被关上了。
“灯在哪里?”雪儿小声说道。
“等一下,”他用正常音量说着话,很自信他们不会被人偷听。她听到他穿过房间走到窗前,卷帘被放下来之后,他们便陷入一片黑暗。
他的一只手触碰着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在这房间和死人的味道之上,她闻到侯赛因身上一丝干净的檀香味。他一句话都没说,但她感觉到了安慰,忽然觉得更加安全了。她现在更加镇定地等着托马斯摸索着回到门口,伸手在墙上寻找着电灯开关。
他打开灯,他们立刻沐浴在明亮的光线下,科莱特赶紧把手抬起来挡住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看到她的三个同伴眨着眼睛,他们的身影在光线的照射下褪了色,由于害怕和疲惫面色苍白,睁大眼睛检查着他们的四周。雪儿还抓着她那一角的塑料布,当她意识到只有她还这么做的时候放开了双手。她看着这四周使她遭受苦难的人的巢穴,说出了她的评价。
“什么鬼地方。”
科莱特看向四周。这是一个挺大的房间,有整幢楼的宽度,也许有这房子一半的纵深。墙壁曾经是浅紫色的,是那种在哪里都受地产开发商欢迎的颜色,但是现在已经随着时间变成深褐色。油腻的黑手印遍布在电灯开关的周围,看得出他曾经在黑暗中摸索着开关,但从来没费心用湿纸巾擦干净。
一个毫无特色、毫无乐趣的房间。她根据这缺乏装饰的空间来猜测,这房间应该是在80年代特干夏顿埃酒流行的时候装修的,那时候每个人喜欢去想他们渴望拥有一间极简主义风格的公寓,但却忘记他们需要储藏间来实现这一点。这是一间单身汉公寓,她心想,在现实生活中的一间,而不是你听到这个词之后应该想象到的那些时尚的宫殿。这个地方住着一个从来都不费心使他看上去漂亮一点的男人,因为那是女人才会做的事情。他只是在生活继续的时候买些东西回来,直接把旧的丢在角落里。
这里甚至都没有一件普通人称之为家具的东西。相比之下,她的那个小公寓简直设备齐全。他已经住在这里多久了?她很想知道。什么时候都有可能,但从堆在原本是壁炉的地方的那一堆音响设备来看,他已经住在这里很多年了。他把买的东西随便摆放,但从来没想过找些东西放在上面作为装饰。
一个沙发摆在她面前,管式桩腿和黑皮表面,铬合金的框架满是刻痕,污迹斑斑,沙发坐垫的中间深深地塌陷下去,是他在千万个夜晚坐在这里看电视的痕迹。沙发的对面有三台电视,似乎分别接通DVD播放器、录像机和天空电视台机顶盒。为什么一个男人需要不止一台电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但她不是男人。在沙发和电视的中间距离沙发只有一脚宽的地方,有一张漆成黑色、台面是烟灰色玻璃的中纤板茶几,这样坐在沙发上的人不用伸手就能够到茶几上的东西。
是的,80年代,她心想。他直接从开发商那里买了这公寓,然后去MFI家具商店买了一些男人用的东西,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装饰过这间公寓。沿着墙边排列的是贮藏空间的大杂烩:在汽车修理厂里才能见到的那种金属架子,还有曾经风靡一时的深色胶合板梳妆台,那还是在宜家那些桦木的调色板涌入市场之前的事了。几个靠垫明显只是用来使他靠着舒服些,而不是沙发的装饰品,涤纶面料的窗帘也是黑色的。在原本应该放桌子的空地上,一辆健身脚踏车放置在那里,旁边还有一个看上去曾经是划船机的东西。这些都是罗伊·皮尔斯值得纪念的瞬间,在他还觉得自己能够重塑身材然后娶老婆的时候,但在很久以前,那里就变成了放脏衣服的地方。架子上一排一排地放置着多媒体产品。最远处的一端放的是录像带,旁边是一堆一堆的DVD光盘,完全没有整理过的痕迹,也不在乎看上去乱不乱。大多数的光盘盒上都没有封面,但是她能在一些有封皮的光盘盒上看到以前看到过的封面,知道房东躺在沙发上看的可不是言情剧。
侯赛因一脸厌恶地接受着这一切,看了看茶几的下面。那里散落着一个单身汉忽略的存在的垃圾:铝制外卖包装盒的四周还粘着一道道咖喱的痕迹,吃了一半的烤肉串还放在泡沫塑料包装盒里,揉皱了的灰卡纸,散落在四处的硬纸盒,几个遥控器,一个银色外壳的安卓平板电脑,一瓶婴儿润肤乳,还有一盒舒洁纸巾。在茶几的下面,科莱特看到一个露出一角的垃圾袋,半满的袋子里都是一样的东西。侯赛因礼貌地看向一边,好像这样做能在某种程度上尊重死去的男人。
雪儿说出他们所有人在想的事情。“呃。”她说道。她俯视着脚边被覆盖的形状,做了个鬼脸。
不要,科莱特心想,别说出来。我们所有人都在思考着这件事。我们不需要谈论这个。
“三台电视,”雪儿说道,“他究竟为什么需要三台电视呢?”
“我不知道。”科莱特说道。
“你不认为他以前都是三台一起看吗?呃,天啊。”
“够了,雪儿。”她坚定地说道。她确实不愿意再去想这个了。
雪儿看上去在沉思。“我想我没……”她开始说道。
科莱特知道她想说什么。“不行。我们不会带走任何东西的。”
“但是我需要一台电视,”雪儿抱怨道,“你知道我需要一台电视。”
“我说了不行,”科莱特回答道,然后她忽然想到:哦,我的天啊,我听上去就是她的妈妈。她马上就会反击说她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了。
“但是——”
“不行,雪儿,”侯赛因说道,“我很抱歉。但是不行,那是不会发生的。”
雪儿看上去很不高兴。瞧瞧现在的她,科莱特完全能够相信她才15岁。如果你仔细观察她的话,就知道她世故的外表是多么脆弱。她现在正在犯罪,然而她脑子里实际在想的居然是指甲油和睫毛膏。“好吧。”她说道,声音里满是“你会后悔”的语气,科莱特记得她还是青少年的时候会用这种语气。她向上扬了扬她的下巴,做了一个鬼脸。“那就赶紧的。我们可没有整晚的时间。”
在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动身的时候,她已经跨过尸体,猛地一拉塑料包装布松开的一边。房东像从地毯里钻出来的怪物一样滚了出来,侧躺着撞击到了墙上,然后停下来盯着他们的脚。他的眼睛已经开始暗淡,他的皮肤在他们把他扔进车里之前已经用管道疏通器冲洗干净,开始渐渐变成黑色。
雪儿开始将塑料布折叠起来,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做完,她开始感觉到安全。“那么走吧。”她说道,开始朝着门口走去。
“等一下。”托马斯说道。
雪儿停下来。“还有什么事?”
“我们不能就这样把他丢在这里。”他说道。
雪儿双手叉着腰。“现在说些什么‘尊重死者’有点晚了吧,”她说道,“我们不得不把他压扁才能把他塞进后备厢里。”
“不,”托马斯说道,“不是那个原因。瞧瞧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一齐看向那具尸体。一个像是膨胀了的鲸鱼的男人背靠着壁脚板躺在地上,他那八层的下巴从托马斯给他买的绿色T恤衫的领口耷拉下来。一条舌头从松弛的苍白嘴唇里伸出来,他的脚和胫骨上血液停止循环之后的地方覆盖着片片剥落的粗糙死皮。
“什么?”雪儿问道。
“看看他的颜色。”
他们全都看过去。正面是灰白色,然而他们注意到背面是红色的。从他们能看到他皮肤的部分,从褶皱的衣服下面肥肉被挤出来的部分,罗伊呈现出两种色调。他变成了一块巴腾堡蛋糕:一面呈现出柔软苍白的质感,另一边则呈现出粉紫色。他看上去像是有人拿着擀面杖站在他身上,从头到脚将他的肉敲松。
雪儿摇了摇头,皱着眉头:“那他妈的是什么啊?”
侯赛因清了清嗓子。“尸斑。”他说道。
“肝脏14什么?”
“尸斑,”他说道,“那是人死后血液停留的地方。血液是不会留在血管里的,它会……流出来。然后就会在皮肉上呈现出这种颜色,在血液停留的地方。”
“天啊,”雪儿说道,“你他妈的是怎么知道这样一个单词的?”
“这是拉丁语,”侯赛因说道,“在任何一种语言里都是一样的。”
“好吧,”雪儿说道,“那么你想让我做些什么?把我的化妆品拿出来?”
侯赛因摇了摇头:“托马斯是对的。我们不能把他就这样丢在这儿。”
“那就继续说啊,教授。为什么不可以?”
“当他们发现他——”
“如果他们发现他。”
“他们最终肯定会发现他的,雪儿,”他说道,“然后当有人发现他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他被移动过了。”
“他们怎么知道的?”
“血液流向重力的方向。”他说道。
“你现在是在英国。”她说道。每当她觉得自己又蠢又无知的时候,她总是会变得粗鲁和无礼。这是她很久以前学会的防御系统。“说英语。”
“哪里是身体的最低点,哪里就是血液流向的地方。在你死以后,血液是不会留在死时的地方的。”
“这样啊。”她说道。
“所以他们就会知道他曾经是躺着的,”他继续解释道,“所以他们就会知道有人移动过他。”
“那又怎样?有他头上的那个凹痕,他们肯定不会以为他是心脏病发死的吧?”
“不,他们是对的,”科莱特说道,“如果我们就这样把他丢在这里,他们就会知道这不是入室抢劫。他们就会知道他不是在这里死的。”
“那不管怎样他们都会知道他不是在这里死的,对不对?”
“为什么?”托马斯问道。
“妈的,没有血迹。”
“他的头皮并没有裂开,”托马斯说道,“你注意到他在维斯塔的地下室里有没有流血?”
“没有。”
“那就是了。”
“那么赶紧的,”科莱特说道,“一起把他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