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沉默似乎持续了几个小时。五个人聚在一具尸体周围,忽然没人想与任何人对视,甚至维斯塔也垂下头来。她感觉不舒服:由于头上的重击,由于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由于在这本应该安全地流进地下的污秽里滚了一圈,由于她的世界瞬间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胳膊,但发现这只会使皮肤上的黏液铺展开来。她拿起一张厨房纸绝望地擦着她的脸。这永远也洗不掉了,这就是她麦克白夫人的污渍11。

她透过睫毛看着其他人。科莱特已经走开,站在炉灶旁边咬着她指甲上的倒刺。大概不应该那么做吧,维斯塔心想,但是没有指出来。侯赛因在他红色的衬衫里正在忧郁地沉思着,他那老式的条纹睡裤上有一条棉绳腰带。雪儿蜷缩在洗碗池旁边,看上去吓坏了。托马斯站在门口看着……什么?我的老天爷啊,她惊讶地想。他看上去很好奇,好像这是某种心理学实验,而他是策划者。

他们会把我扔进监狱里的。我杀了人,所以我会去蹲监狱。所以最后的结局就是:他总是要我离开这里,现在他可以心满意足了。

他要是知道他没有从中受益的话,一定会大病一场的。

她环视一周她被毁掉的家。妈妈死后也会不得安生的。她总是十分讲究家里的摆设,我也尽最大努力保持着她喜欢的样子,总是因我没有她的用心和眼光而伤心难过。但现在瞧瞧啊,这个家全被毁掉了。如果她知道的话,她肯定会以泪洗面的。她还在世的时候,每一天她都会清洗这地板,她无法忍受灰尘的存在,而且天知道我小的时候这里可比现在要脏得多。

托马斯开口说话了:“你想叫一辆救护车吗?”

“我不觉得那会有什么用处,”雪儿说道,“他已经死了,不是吗?”

“是的,但事情总是有一定的解决方式,”他回应道,“那就是通过正常途径解决。”

侯赛因离开房间,几秒钟后又折返回来,手里拿着维斯塔老旧的间棉晨衣。他伸手把晨衣递给她,她心不在焉地把晨衣套在身上,站在房东肿胀的脚边,紧紧地抓着自己贴在脖子上的衣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她重复道,“我不知道。我没想杀了他。”

“我肯定他们会理解的,”科莱特说道,“这只是个意外。你怎么可能知道他大半夜会出现在你的公寓呢?”

“我不太确定,”托马斯说道,“尤其他头上还有那么大一个凹痕。”

维斯塔再次放声大哭。在过去的几分钟里,她麻木地对待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但现在情绪向她席卷而来,让她感到刺骨的冷。“我不能,我不能进监狱。我不知道……他在我的卫生间走来走去。他有可能是任何人。”

“你应该会没事的,”托马斯再次说道,“人们确实会去蹲监狱,但通常都是因为枪支……”

“你这么说可并不是在帮忙,托马斯。”侯赛因说道。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他回答道,“现在我们都得现实一点。”

她能看到自己穿着灰色的制服,端着一托盘软塌塌的灰褐色食物,穿过一整屋子怒目而视的女人。她能感觉到煤渣砖墙向内迫近,在双层床的限制下感到窒息。“我不能。我不能进监狱。我会死在监狱里的。我这辈子都没有惹过任何麻烦。”

科莱特大声地说:“而且他们想审问我们所有人。”

房间再次陷入安静。

哦,我的天啊,维斯塔心想。我都做了些什么?

“他妈的,”雪儿说道,“那我大祸临头了。”

托马斯那好奇的表情更加强烈:“为什么会那样呢,雪儿?”

“因为我只有15岁,你个愚蠢的家伙。”她厉声说道。

“别说脏话,雪儿。”维斯塔不假思索地说道,根本就没有过脑子。

科莱特的嘴张得老大。

“你才15岁?”

“你也傻了是吗?”

科莱特的脑子里全是蜜蜂在飞。在那嗡嗡的声响下,她几乎听不清楚她的邻居在说什么。我必须离开这里,她心想。很快这里就会到处都是警察,而一旦警察来了,板上钉钉地就会有媒体前来,尤其他还是那样死的。那就是报纸喜欢报道的东西。如果警察不能根据事实做出推断,那托尼找到我就只是个时间的问题。只要有那么一个粗心的瞬间,在我出门倒垃圾的时候被守在外面的记者偷拍到,我就完蛋了。但是我要做些什么呢?我要拿亚尼内怎么办?我现在不能离开伦敦。我不能离开她,她都快要死了。我会一辈子心怀愧疚的……

“但是……”她说道,这声抗议本不是承接雪儿说的话。那个女孩把这当作对她所陈述的事实的回应,盯着她看。当然她只有15岁,科莱特说道。像那样的态度,她不可能是成年人。我到底为什么没看出来呢?

“你在抚育院待过吗?”雪儿问道。

“我……嗯,是的,是这样的。”

“那好吧,”雪儿刚开始说,随即看上去有些恼怒,好像科莱特偷走了她解释的机会。她单腿跳着走开,从她打底裤的后面掏出一盒万宝路香烟。站在通往花园的门口,用插在玻璃纸包装里的一个比克牌打火机点燃一支香烟。“第一个跟我说我还太小不能吸烟的人,我要把烟头掐在他的眼睛上。”她说道,手不停地颤抖着。

“罗伊·皮尔斯,”托马斯说道,低头看着房东,“你觉得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想让我离开,”维斯塔说道,“他这些年一直想把我赶出去。”

“好吧,在我看来,他好像在鼓弄你的热水器。”托马斯说。

“在凌晨两点钟?”

“我可没说他在这里做好事是不是?”

“他以为我不在这里,”维斯塔说道。“就是这样!我告诉他因为那些下水管道,我打算去住宾馆。就在今天下午。他一定是认为我不会在这里。就像那次入室抢劫,还有我的花园被毁掉的那次。每次他都知道我外出不在。”

侯赛因皱了皱眉,走进洗手间。他们安静地站在原地,听着他移动东西,在他翻开热水器外罩的时候,发出一声金属碰撞瓷釉的叮当声。

“我不能在这里,”科莱特说道,“如果警察会来的话,我必须今晚就走。对不起。对不起,维斯塔,但是我必须离开这里。我想帮忙,你知道我想帮忙的,但是……”

“我知道。我能理解。”除去她脏兮兮的脸、老旧的晨衣和纠缠在一起的头发,维斯塔那高大的骨架忽然在她遭到破坏的厨房里显得十分庄严。她站直身子,把她的衣领拉紧一些,看向远方。认命,科莱特心想。她看上去已经认命了,好像她已经准备放弃。“这是我要处理的烂摊子。把你们卷进这件事里是个错误。”

“我们已经卷进来了,”托马斯说道,“你知道这是事实,是不是?”

“是的,”她说道,然后停下来强忍住泪水。“是的,我知道。对不起。”

托马斯叹了口气,走过来站在她身边。他奇怪地握了握她的胳膊。看上去好像这个姿势对他来说不是很自然。他看上去,科莱特心想,就像有人模仿电视上看到的表达出同情之情。我希望他别去抱她。她可能会尖叫的。“可怜的维斯塔,”他开口说道,“这不是你的错,你知道的。”

“我以为他是个窃贼。”维斯塔重复地说着。这句话现在不假思索就能说出来,好像她在排练自己的当庭陈述。

“他还有什么家人吗?”托马斯温柔地问道。

她摇了摇头:“没有了。曾经有三个姐姐,然后他爸妈在那三个孩子后又生了一个。我想这确实能解释很多事情,如果你仔细去想的话。为什么他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小的时候被惯得不像样子。总是恨不得把脸都埋在巧克力里。天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零花钱,我每次看见他,他手里都拿着一本漫画或者一件小玩意儿,要不就是一些时髦的玩具。但他妈妈不允许他和其他的孩子玩,她觉得他们都是脏孩子,所以我觉得他没有什么朋友。以前他放学之后就来到这里,独自在花园里用板球拍玩击球。总是打碎我那种着植物的花坛。

“那时候,他的姨妈们住在这里,就住在楼上。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人来看她们,除了罗伊和他妈妈。这挺不正常的,是不是?”

似乎没人知道要对此说些什么。他们敷衍地哼着声表示赞同。作为悼词,这可不是很长,科莱特想。罗伊·皮尔斯:他生前吃了很多巧克力,爱看漫画书。我想知道我的会写上什么呢?我想知道我是否会有墓志铭?只有有尸体埋葬的时候,你才会享有悼词。

侯赛因出现在门口。“维斯塔,你认得出这个吗?”

他拿出一件男式短袖衬衫,白色的衬衫已经旧得发灰,黏满了油腻的污渍。维斯塔看着那衬衫,就好像它在100码以外似的,然后摇了摇头。

“只是它是在……”他想不起来那个单词,眨了眨眼睛,那表情仿佛是在寻找合适的字眼,“……孔里。你知道的,在墙上,让煤气散出去的管状物。”

“排气孔?”科莱特问道。

“是的。排气孔。”

“热水器上的?”托马斯问道。

“是的。”

“你可不想那么做,”托马斯对维斯塔说,维斯塔还在慢慢领会着,“你还不如直接把自己锁在车库里,让汽车引擎发动着。”

“我想喝点酒。”维斯塔说道,接着又哭了起来。


11    来自莎士比亚的《麦克白》,麦克白夫人杀人后双手沾满鲜血,她努力清洗干净,但总是能看到血迹还在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