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科莱特被恸哭的声音吵醒。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恐慌地高声喊着:“不!不!哦,天啊,不,不,不,醒醒!哦,天啊,醒醒!救命啊!求求你!来人帮帮我!”

科莱特穿着上衣和打底裤从床上爬起来——她逃跑时穿的衣服——在她完全清醒之前。她不得不停下,一只手扶着墙,等待血液瞬间冲进大脑引起的眩晕渐渐淡去,听到侯赛因的脚步声咚咚地穿过她的房顶。然后她把脚蹬进科迪斯运动鞋里,在楼梯底下同他相遇。

侯赛因的脸还因为没睡醒而松弛着,他那一头黑发一撮一撮立在头上。“发生什么了?”他问道。

“我不知道。”

“那是维斯塔吧?”

“我想是她。”

“我听到有人大叫。所有人都还好吧?”

他俩吓了一跳。托马斯随着侯赛因下了楼,脚步声如此安静以至于他俩都不知道他站在那里。他看上去和平时一样——格子花纹衬衫,黄褐色宽松长裤,稍稍着色的眼镜——好像他在晚上只不过是进入关机状态而不是睡觉。

“有人受伤吗?”

侯赛因皱着眉头,用波斯语说了句什么。大步从他身边走过去,用他的手掌猛拍维斯塔公寓的门。“维斯塔?你还好吗?维斯塔?”

不管她是否还好,她都没听到他,只是在黑夜中大声痛哭着:“哦,天啊,哦,来人帮帮我!醒醒!醒醒!我抬不动他!醒醒!”

科莱特转身看向身后,期待那个神出鬼没的杰拉德·布赖特从门里探出头来,用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们,但是他公寓的门始终关着。她注意到电话从挂钩上被拿了下来,听筒挂在电话线上在半空摇晃着。奇怪,她心想,这是怎么发生的?

他们在昏暗的玄关里面面相觑。托马斯轻轻地转了转门把手,好像他觉得这扇门会神奇地自己打开。“后门?”

侯赛因摇摇头:“后门更麻烦。在那次入室抢劫发生之后,我就加固了门框。”

他抬起手再次砸着门。“维斯塔!”然后整个身子撞在门上,又被弹了回来,抱着他疼痛的肩膀,又试了一次。

“有人有门钥匙吗?”托马斯问道。

侯赛因睁大眼睛瞪着他,摇了摇头,那样子你会在夜总会看到,就在要开始起冲突之前。“有人有你房间的钥匙吗?”

科莱特说道:“去他妈的。”她从托马斯身边挤过去,眼睛盯着那扇门,然后单腿站立着,用另一只脚猛地踹向门锁。侯赛因听到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科莱特又踹了一脚。

她的身材只有我的一半,侯赛因心想。这太丢人了。“等一下,”他说道,把她替换下来。用他光着的大脚重复着她的动作,用尽他全身的力气。门锁在他的第三次重击下被踢开,门猛地被甩开,重重地拍在墙上。

科莱特从他身边挤过去。在他恢复平衡之前,她已经下到楼梯的一半。“维斯塔?”她大声喊道,“维斯塔,你在哪儿呢?”

侯赛因停下来打开电灯的开关。科莱特已经下到楼梯底下,疯狂地环视四周寻找着她。那股臭味像蒸汽火车一样朝他们席卷而来,粪便、尿液还有……什么已经死去的东西。芳香但已经死去,似乎已经这个样子很长时间了。侯赛因从她身边走过去,而她跟在他后面朝房子的后面走去,维斯塔的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在卫生间,瘫坐在地板上,有个像是蒸汽熨斗的东西从她大腿中间突出来。她满身都是棕色绿色的污秽,她的头发粘上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纠缠在一起。她的眼睛疯狂地恳求着。“帮帮我,”她再次说道,“哦,我的天啊。我搬不动他。他太重了。我没法——他会淹死的。”

在她身后,在没亮灯的卫生间的黑暗中,两半巨大的屁股从一条下坠的长运动裤滑露出来出神地盯着他们。那屁股的主人跪在地上,向前弯着身子做祈祷状,脸朝下浸在满是污水的坐便器上。他没有动。

“我袭击了他,”维斯塔啜泣着,“我袭击了他!我当时不知道是他。我怎么可能知道是他?现在可是大半夜。他在这里做什么?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然后我就滑倒了,在这……这……这些……很滑,之后我撞到了头。等我醒来的时候,他就……哦,我的天啊,我杀了他!我试着把他拉出来,我试过了。但是我没法把他翻过身来。哦,天啊,救救他!来人啊!救救他!”

“狗屁。”侯赛因说道。

没有更贴切的词了10。“你可以再说一遍。”科莱特说道。

维斯塔无望地拽着那个男人特大号T恤衫的背面。衣服被抻得老长,把肥肉都挤压在一起,因此裸露的屁股看上去似乎又臃肿又肥大。他的身体移动了一点,但头部上下跳动了几下还是跌回到坐便器里。

“那是房东吗?”科莱特问道。

“我想是他,”托马斯回答道,“看着像他。”

他们所有人都在生命的某个时刻跟在这个背影后面走上门前那段台阶。那可不是轻易能够忘掉的记忆。

“他在这里做什么?”托马斯问道。

维斯塔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们。泪水在她绿棕色的面具下蚀刻出几条粉红色的条纹,她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白色的光。“别只是……帮帮我,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托马斯看看侯赛因,侯赛因看看科莱特。科莱特又看托马斯,然后把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不自然地把重心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上。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碰他的。假如要是有人决定他需要嘴对嘴人工呼吸呢?

“他像这样已经有多久了?”托马斯问道,呼应着她的想法。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好吧,那你昏过去多长时间了?”

维斯塔突然又变回她的老样子,翻了个白眼,啧啧地说道:“好吧,如果我知道时间的话,我就不应该是不省人事了,不是吗?”

“对不起,”托马斯说道,“那只是——哎,那就会有所不同。为了,你知道的,是否值得……”

趴在马桶上的男人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他埋在污水里的脸只露出耳朵,胳膊松弛地垂着,手指像香肠一样拖在地上。裤子的前端已经滑落下去,科莱特可以瞥见围裙似的肥肉一直耷拉到他大腿上。

“我很抱歉,”她说道,“但是你期待我们做些什么呢?”

“把他抬出来。救救他——做点什么。”

“我想他已经死了。”侯赛因简洁地说道。

“我们还是应该把他抬出来,”科莱特恳求地看着他。当我说“我们”的时候,我是指你们男人。在这种情况下,我完全赞成性别分工。“我们应该这么做,以防万一。”

“他在这里做什么?”侯赛因问道,“现在可是凌晨两点钟。”

“淹死,”维斯塔回应道,“我们能不能过会儿再谈论这个?”

“好吧,”侯赛因说道。然后深深吸进一口气,伸出手帮她从地板上站起来。她光着的脚板打滑两次才站起来,身子靠在墙上。她穿着睡袍的时候显得又瘦又小,那个强壮的女皇战士形象渐渐消失,而每一秒钟她将近70岁的气质便一点点镌刻在她的脸上。侯赛因把他的拳头支在胯上,盯着这具尸体。它确实很庞大,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独角鲸从下水道爬了上来,然后倒在那里不省人事。

“这里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一个声音说道。雪儿顶着青肿的眼睛和裂开的嘴唇站在厨房里,身上穿着一条打底裤和一件粉红色的凯蒂猫T恤衫,她的额头因疑惑而皱在一起,一只手搭在门框上帮她站稳,受伤的脚抬起悬在半空中。

维斯塔又开始哭泣起来:“我以为是那个窃贼。我怎么会知道是他呢?都这么晚了,他来这里做什么?”

科莱特克服她对污秽的恐惧,走过去将一只胳膊搭在维斯塔的肩上。在她的睡袍下面,她只有一身皮包骨,浑身颤抖着,仿佛这房间的温度骤然下降许多。可怜的维斯塔,她心想,我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感受。

“我不知道,”侯赛因回答说,用脚踢了踢那个工具袋。热水器的底部已经被拆下来,靠在浴缸旁。“但我觉得不会是来串门的。”

“他身上都是屎。”雪儿说道。

“谢谢你指出这一点。”侯赛因回应道。

“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我用蒸汽熨斗袭击了他,”维斯塔说道,“我以为他是窃贼。”

“拜托,”托马斯开口道,“我们得把他抬出来。”

侯赛因的脸沉了下来,仿佛在说他宁愿回到伊文监狱也不愿意在这里,接着走过去给他搭把手。他们两个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勾住一个腋窝,用力举起来。坐便池里的液体呼噜噜地响着,像流沙一样吸住了他的脸,接着发出火山喷发一样的声音和刺鼻的气味。房东从坐便池里被解救出来,然后从他们紧握的双手间倾斜着倒了下去,面朝上躺在门口。

他的眼睛和嘴巴都是张开的,皮肤呈青紫色。

“哦,天啊,”雪儿叫唤着,“哦,天啊。哦,天啊。哦,天啊。”

他们安静地聚集在尸体的周围。他靠着墙砖躺着,身上还在滴水。下水道的污水缓慢地从他的嘴里和鼻孔里流出来,那绿棕色的口水像是僵尸吐出来的。他的眼镜不见了。一定还在坐便池里,但没人主动去把它找回来。而从他们把他拉出来之后,他的眼睛就一直睁着,很明显他不用再戴眼镜了。

“我猜没必要再尝试做心脏复苏了。”科莱特说道。

“是没必要了,”托马斯说道,“我敢说他已经死了好一阵子。你一定昏迷了挺长时间,维斯塔。你感觉还好吗?”

“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感觉?”

雪儿站在炉灶边,用手指玩弄着她自己脑袋上的那个肿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她问道。


10    侯赛因刚刚骂出来的那句话为“shit”,还有“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