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绷断的刹那,钟成说瞳孔骤缩,他脑袋里一根弦似乎也跟着绷断了。
沉思的李念,呼喊的符行川,纹丝不动的戚辛。他们的身影在他的视野里糊成一片,只剩下朦胧的影子。
昏暗的研究大厅,渐渐化为同样昏暗的地下研究室。
同样载满信息的墙壁,只不过他墙壁上的不是壁画,而是无数剪报、照片和笔记。
而那其中,有个独属于殷刃的角落。
【……殷刃的头发成分和人发成分完全一致,梁杉并未辨别出他的不同之处……】
【……身为邪物,殷刃拥有人类平均水平之上的道德观。他学习人类的文化习俗极快,对人世充满兴趣,并且完全不排斥把人类视为性对象……】
【……综上,殷刃一定有,或者曾经拥有属于人类的部分。】
方方正正的横格纸上,写满锋利的钢笔字。
人转为凶煞,必定有复杂的内情。那是他最为美丽、最为深陷的谜题。钟成说曾思考过无数种方法,想要尽量久地留在它身边。
奇迹般的,它甘愿为他停留。
于是钟成说怀抱无上的耐心,把好奇心尽数压在心底。他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过度深入,将谜题惊走。
而现在,他的谜题如同蓓蕾,轻轻绽开一道缝隙。
“好像是我。”
不久前,面对壁画中被邪物簇拥的“红衣人”,殷刃如此说道。
“集结万千邪物,一起对付凶煞,战力上更合理一些……我有点不明白,那个召集邪物的‘鬼王’,究竟是哪一边呢?”
面对尚无头绪的识安,殷刃又如此诱导。
这句话单看没什么,可加上红衣人“好像是我”这轻飘飘的四个字……
殷刃与当年那个封印六煞的大天师,关系匪浅。
千年前,殷刃是与大天师钟异的合作的邪物?
还是说,那位威名延续千年、近“神”的大天师钟异,从一开始就是人类所化的邪物?
干尸在藤蔓网彼方不断挨近,它们穿过藤网孔洞,大张着口部冲过来。钟成说一只手拉近殷刃,一只手遮在嘴边,挡住了兴奋上扬的嘴角。
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殷刃给的提示足够,接下来就看识安的反应速度。
“我出手了啊?”符行川没在意后方三个年轻人,他冲李教授高声重复。
李大教授再思考一会儿,僵尸就要挠他们脸上了。这可是被凶煞之力腌了几百年的高品质僵尸,鬼知道被它们伤了,会有什么后遗症。
哪怕不说凶煞之力,细菌感染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李念正扣着单边耳机,完全不理他。符行川大啧一声,人飘去空中,长衫在热风中鼓动。
他的发绳被火焰烧散,半长的发丝随风飞舞。赤红火焰在他身边飞速旋转成型,化为一对巨大的麒麟。
麒麟双脚灿金,龙尾末端染着艳红赤焰。两只火焰瑞兽亮出利爪,双目闪出刺目的白光。它们仰起头,发出响亮的咆哮。
火光撕破黑暗,整个研究厅被照得犹如白昼。殷刃见诱导未成,刚要唉声叹气——
他们手腕上的青柳枝条嗖地抽走。
李教授双手执鞭,柳条激射而出。青翠的枝条猛地捆缚住麒麟脖颈,密密实实缠了十几圈。
两只火焰麒麟刚压下身子、准备前扑,突然天降项圈。它们嗷嗷大叫,爪子不满地刨着地面。
符行川与那对麒麟一起打了个趔趄,险些对邪物们投怀送抱。他张牙舞爪地补了串术法,震撼道:“我靠老李,内鬼是你啊!”
李教授:“闭嘴。”
紧接着他深吸一口气:“符行川,你再撑个十五分钟,我有点想法。”
“你确定吗?”符行川沉下声。
钟成说知道他在问什么。
如果李念判断失误,符行川会在等待中白白消耗力气。境况愈发严峻,如若他和殷刃只是普通人,他们五人可能因为这一个失误,就此葬身黑暗。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李念如此回答。
他打开背包,迅速组装出一排排器械,动作快到让人看不清。干尸嘶吼着朝他冲去,尖利的指甲几乎贴着李念的眼球划过,可他眼睛一眨不眨。
“钟成说,愣着干什么?”李教授厉声开口,“帮忙!”
他抬手丢了一堆探测器过去。钟成说辨别了两秒,非常基础的模块——对于科学岗来说,属于脑子只要没被枪打,就一定不会出错的体力活。
“这是?”钟成说小心翼翼地确认。
“如果这些邪物真的是被控制而来,而控制邪物的不是凶煞这种超规格生物……那么控制者的控制手段,绝对有迹可循。”
李念双手稳如机械,嘴上甚至有空闲回答钟成说。尽管他的语气极其不耐烦,还带着丝隐约的杀气。
“符行川没有发现端倪,说明控制者用的不是常规玄学方法。这种情况下,只有数据不会说谎……这样整齐划一、奋不顾身的进攻方式,总不能是和邪物谈心谈出来的。”
而找到控制方式,无论是截断还是定位源头,就都有了方向。
那双手如同织网的蜘蛛,十分钟过去,壁画前便多了一面简易探测墙。包裹内的折叠器械被结为网状,将大半壁画都遮了过去。地上线路交织在一起,尽头的电源闪出红红绿绿的光。
李念全程没有半点失误,动作仿佛开了两倍速。他的指尖被坚硬的零件划破,冰冷的金属上多了斑驳血迹。
符行川的烈火麒麟勉强守住阵地,他们的阵地被压缩至大厅的四分之一,却没有半只邪物越过符行川的防线。
“好了没?记得回去请我吃饭。”符部长嘟嘟囔囔。
李念敷衍地嗯了声,沾血的指尖将开关一推。
“郝文策,六十秒,分析数据!”他厉声下令。
……
海谷市,识安园区。
卢小河急得满头冒汗,血液几乎凝固。
她暂时无暇顾及地下——地下有两位识安顶级高手,还有郝文策看护。自从项江一个通话接入,她的注意力全转去地上的九组成员。
地下传来的参考数据还在屏幕上跳跃,接连不断的巨响从耳机彼方传来,清晰得如同在耳边。
不久前,识安三人对任镇长的采访,她听得一清二楚。
二十八年前的神降后,失去矿山的镇子飞速衰败。上任镇长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镇子的经济好转。
不过更升镇的衰败相对缓慢。
任吉莹表示,这和更升镇近乎疯狂的排外不无关系——这样的氛围下,老人们死也不愿意离开。大部分年轻人只得回来给亲人养老送终,而一小部分则“背叛”家乡,再也不肯踏足这里。
没有新鲜血液涌入,流失的也不多,它就这样活着慢慢腐烂。
而采访停在了“腐烂”两字。
无他,玻璃破裂的脆响淹没了任吉莹剩余的话语。
一个装满石灰的酒瓶砸碎了民宿窗户,炸裂到四人面前。任吉莹险些被玻璃碴子崩到,幸亏项江眼疾手快,一个防护术法直接捏了出去。
“厉鬼没示警,对面是活人。”他转动浑浊的眼睛,飞快吐了两句话。
“哈哈。”黄今有气无力地苦笑,把头从窗台缩回来,“岂止是活人。”
不知什么时候,任吉莹家的民宿外挤满了更升镇居民,大半都是苍老的面孔。
“她让不好的东西进来了。”老头儿拿着沾满沙土的铁锹,声音被风吹入玻璃破洞。
“是呀,她带坏人进来了。”老太太手里抓着菜刀,脸上带着夸张的笑。
“果然那娘们不行啊。”中年男人摸摸花白的头发,背后绑着铁锤。
“被钱迷了眼的贱货。”女人抱着孩子,口袋里插着尖利的螺丝刀。
镇民们乌泱泱围在民宿四周,聚得越来越多。几个人从家里搬来梯子,协助其他人翻墙进院。单看围墙外的相处,这些人甚至称得上和谐友爱。
然而九组的成员们并不喜欢这种杀气四溢的“和谐友爱”。
葛听听学着黄今,将头一伸一缩,她脑门冒了层汗:“我们报警?”
“没用。”任吉莹躲在两个窗户之间的墙面空隙,圆脸上浮出一个苦笑,“他们敢来这手,公安局那边早给堵上了。相信我,全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寻死觅活,没那么好搞定。”
黄今双眼发直:“可我们也搞不定啊。”
伤害群众是识安三令五申禁止的事。要攻击民众,他们必须有充足的理由才行——所谓充足的理由,无非是“被附身或控制”“因为药物或精神原因发病”等极端有限的情况。
外面的人行为过激,神智却没有模糊的迹象,他们还真没法动手。
“卢小河,安排逃脱路线。”
项江刚开启通话,又一个酒瓶飞了进来。这次的瓶子带着浓烟与汽油味。
任吉莹一把抓起身边花盆,将沙土迅速倒上瓶子。火焰好不容易熄灭,屋内的烟雾又重了几分,烟雾报警器疯狂作响。
“对面是群众,我们必须舍弃这个据点。这里两个玄学岗加一个科学岗,地面走不了,外面可能还有邪物蹲守袭击。”
卢小河:“……怎么突然这么严重!”
地下同事被邪物围攻,地上同事被活人围攻,她的大脑快两边各自为政了。
“不知道。”项江说,“也许是符行川那边惊扰了什么,反正我们什么都没干。”
卢小河做了两个深呼吸,她调出一张张当地卫星地图:“先用漂浮术到达院中树冠内,再去西北边黄楼房的房顶。接下来我给你们指路,你们往镇中心走——那边废旧建筑多,好藏。”
“术法不要用得太明显,小心有人拍摄。”她惯例地补了句。
项江不知是不耐烦还是嘲讽,他呵了一声,挂断通讯。
卢小河的屏幕上,几个小点从二楼背阴的窗户飞跃而出,转移去大树的树冠。四周飘飘荡荡的雾气终于有了点用,众人一路转去隔壁楼顶,整个流程还算顺利。
“卢小河,六十秒,协助处理数据!”郝文策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哎!”卢小河后背激灵了下,苦着脸应声。
她身后不远处,郝文策把键盘敲得震天响,连带着卢小河耳朵里嗡嗡不停。
面前满墙机械马力全开,无数波形和图表占满屏幕。卢小河阅读着各项指数,时不时分心去看卫星缩略图,太阳穴一阵阵刺痛。
群众在移动,安全路线……这个辅助读数代表了什么?好像没有被操纵的痕迹……头晕,好想吐……
还有三十秒。
卢小河使劲拍拍脸,逼迫自己扫过一个个边角数据。
她的目光在满屏闪烁的数字间跳跃,而档案馆时的习惯一时间没有消除,她的视线下意识走过显示各类情绪指数的表格。
“恐惧”与“满足”,以及其下“恶”、“哀”、“乐”、“爱”四个大类。
她的视线凝固了。
二十秒。
“邪物群的情绪读数高度异常!”
“你那边也是?很好,看来不是读数偏差。”
十秒。
卢小河疯狂核算那一组数据,郝文策的屏幕闪得如同出了故障,明显还在排除其他可能性。
零秒。
“哀伤。”
郝文策啪地按下回车,给出了身为后方指挥的答案。
“术法控制的痕迹是零,暴力胁迫的可能性极低。一切数据都没有异常,只有邪物的情绪数值出现了极大偏差。”
“颓丧、茫然、悲伤、绝望……所有‘哀’类情绪严重超标。它们被同一大类的情绪驱使,貌似将你们作为痛苦的源头。”
郝文策喝了口枸杞泡水,挠挠有些稀疏的头发。此人五官尚可、粗眉圆眼,配上微胖的面颊,气质略像不爽的扁脸猫。
“信息库里从没有过这类控制手段……可惜这里测不出活人的数值,不然我很好奇镇民的情绪指数。”
“要破局的话,你们需要一位情绪‘共鸣’分支的特殊能力者。只要能扰乱这些东西的情绪,它们会清醒过来,遵从本性散开。”
李念:“我们没有人。”
符行川虽然是海谷第一战力,他本人纯天然无污染,半点特殊能力都没有。
郝文策:“我就说说,不说出解法很憋屈。哦还有,这种场面可不是‘共鸣’分支的能力者能做到的,目标太多,人脑根本承受不住这种程度的计算量。”
“凶煞之力深度污染?”
“只要还是‘人类’,就做不到。我只能说,更升镇的背后确实有‘什么’在控制邪物。擒贼先擒王,光是和邪物干耗着,你们耗到退休也耗不完。”
“您老倒是给个正经解法。”符行川的声音插了进来。
“人家都说哀兵必胜,这种敌人相当棘手,你俩自己想办法。”郝文策无情地表示,“我只是个无知的程序员。”
“比起这个,你们最好快点。项江他们被活人围了,亟需人手。”
符行川:“……啧!”
地底,他怏怏地收回手:“至少咱有点收获,这些玩意儿打不服,铆足力气逃吧。”
“郝文策,卢小河,你们继续查,尽量定位到控制者。”珍贵文物好歹是保下来了,李念舒了口气。
摸清了敌人手法,他们起码能找到合适的应敌对策。接下来,只能见招拆招了。
……
十几秒过去,钟成说再次被漂浮术裹着,炮弹似的穿出门窗。
这回符行川冲去最前,确定战术后,他果断全力防御,彻底无视煞气环境。李念在残影中快速辨别建筑风格,一行人不管方向,只按照从老到新的顺序冲刺。
黄粱裹挟起不会飞的尸体,紧紧咬在五人身后。它变化形态,液体般挤过建筑缝隙,压迫感接近一颗小行星。
钟成说攥紧殷刃的手腕,无数壁画在他视野中飞快倒退。耳畔风声尖利,带着潮气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却前所未有地冷静。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快速鼓动。
无论是多离谱的邪物,只要循序渐进,一点点收集线索,逐步确定它的习性和特征就好。
……最初起雾,它只是将他们困在了这里,并没有立刻出手。
接下来的是来自邪物的注视与威慑,来自镇民的仇视与干扰。他们就像圈入培养皿的试验品,在各种刻意的刺激下做出反应。
结果识安众人没有尝试离开镇子,反而进一步进行各项调查。
一开始,邪物们并没有主动聚集。大概是发觉对手在黄粱之前都没有退缩,背后的邪物才果断出手,准备把他们趁早扼杀在山雾之中。
思路非常正确,但不是沉没会的风格。
如果这是沉没会的计划,没必要连地面上的小虾米一起攻击。集中全力吃掉符行川和李念,这场胜利就足以载入沉没会史册了。煽动普通人动手,反而会引起非玄学机构的强烈关注。
那么它到底为什么这么干呢?
地上地下一体,疯狂驱逐可能产生威胁的外来者,简直就像……
就像在笨拙地守护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