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宙提心吊胆地看着面前异变的鬼胎。
钟成说进去后不久,它的扩张突然终止了。
连接天空漩涡的肉柱枯萎粉碎,漆黑的鬼胎逐渐缩小。那股强烈的煞气快速散去,压迫感无影无踪。郭来福的意识世界变成了白昼,他们终于能缓口气。
面前的校园再次开始恢复原状。
包琳琳使劲拍拍脸:“报告,是否继续重建‘人造间隙’?”
她的声音里多了点儿放松。
“先继续。”符行川拧着眉毛,“卢小河、赵石言,试试重建通——”
“符部,我接到了殷刃的通讯。”
卢小河的单线传讯接入,打断了符行川的话。她声音里不见困意,听上去震惊又困惑。
“什么?”
“殷刃声称沉没会孔宛青参与了此事,他们会在出去后给出详细调查报告。他的声音挺有底气,可能是发现了什么。”
“殷刃还表示孔宛青已被消灭,他和钟成说现在十分安全,只需要在里面短暂休整一番。”
符行川摸摸略带胡茬的下巴:“能确定对面精神状态正常吗?”
“说实话,不太能。”卢小河梦游似的报告,“对面是殷刃本人没错。声纹、说法习惯等特征完全符合。通讯逐步恢复,他们也戴回了腕环,我能拿到一部分生理指标。”
“那你这个‘不能确认精神状态’的依据是?”符行川挑起眉毛。
“情绪指数。”
卢小河听上去更困惑了。
“殷刃与钟成说的腕环没有返回恶意相关情绪,但……”
钟成说那种一直没有负面情绪的情况也就罢了,殷刃的情绪好歹相对正常。这会儿那人的“期待”“紧张”“轻松”“忐忑”混为一团,里面的“喜欢”一骑绝尘,扎得人眼疼。
把钟成说和殷刃的“喜欢”并在一起,就像有人在她的柱状图上加了两根筷子。
它们超过了典型的“恋爱”阈值。
……加上两人之前的“喜欢”波动,这玩意儿的增长甚至有迹可循。
“符部长,我认为有三种可能性。”
卢小河简单描述了下情况,艰难地下着结论。
“第一,入侵者那边做了手脚;第二,他们被某种异常现象蛊惑;第三,呃,第三,他们开始谈恋爱了。”
三个选项听起来一样扯淡。
入侵者特地进入档案馆,总不会专门跑来释放粉红恋爱光波。异常现象会优先诱导人的欲求,情绪读数不会这么……这么纯情。
可是正常人谁他大爷的在这鬼地方谈恋爱啊?卢小河在内心咆哮。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俩混球在逛水族馆呢。
符行川沉默了非常久,他找了块废墟坐下,很是费解地凝视着虚空。
……这真是他带过最迷惑的一届新人,连见多识广的符行川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他不会蠢到听什么信什么。
“小卢,你跟殷刃保持联络。”符部长无奈地吐了口烟圈,“以防万一,我就在这守着,哪儿也不去。识安那边不需要增兵了,叫人来先把小葛小黄送出去。”
“是。”
“另外,”符行川眯起眼,“让识安做好全套检测设施,确保九组所有人接受最全面的内部体检。”
“明白。”卢小河语气严肃下来。
“卢小河说了什么?”王宙好奇地凑近——内部情况怪异,卢小河和符行川用的单对单通话。
“没什么。”符行川继续放空,“我就是突然觉得,你们七组其实挺让人省心。”
至少折胳膊断腿这种事还在正常人的理解范畴。
包琳琳、王宙:“……”
……
校园内。
殷刃切断通讯,长舒一口气。
大起大落后,他身体状况好得出奇,就是精神有些疲惫。只是那疲惫里掺着甜丝丝的亢奋,殷刃在钟成说的身边伸展身体,目光不由地落去对方身上。
钟成说被他从床头扶下来,正躺在单人床上。那人沉沉睡着,样貌一如既往,可殷刃就是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比如这人五官突然变得更顺眼了。
殷刃忍不住探出手,指尖顺着钟成说的脸侧滑下。钟成说似乎认出了他的气息,那人面颊侧向殷刃的手,眉目舒展,嘴里模糊地唔了两声。
鬼王大人当场凝固。
搭档、共犯、恋人。仅仅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角色转化,此人皮肤触感都变了不少。钟成说摸起来更加鲜活灼热,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指尖侵入,殷刃的手指噼噼啪啪发麻。
邪物和凡人变为情侣,殷刃看过无数个类似的故事。事到如今,他对自己的掌控力有着绝对的……不自信。
之前殷先生只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下可好,他的那只猪终于跑了起来,起步就是一个三百六十度回旋加十连后空翻。
这场面殷刃真没见过。
和话本上讲的完全不一样,也和他想象里的感受也没有半点类似。
“喜欢”是这么棘手又滚烫的东西吗?
自己那套“把所有人当小辈照顾”的经验不再适用——什么剥光秘密、逗弄凡人,现在他连接下来怎么相处都没了头绪,鬼王大人的老脸有点发烧。
郭围疑惑地看着殷刃挪动身体。
殷刃脸朝下躺上床侧,整张面孔埋进床单。他与钟成说并排挤在单人床上,一个朝上一个朝下,像极了等待翻面的两块年糕。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位长发哥哥散发出一股生无可恋的羞耻气息。
“郭围。”殷刃的声音从床单里闷闷传出。
“嗯。”
“我的行李箱里还有些零食,你拿着吃吧。”殷刃小声说,“顺便去校园里转转,看看能不能修复一些记忆。搞不定的话,我们休息完帮你。”
没了污染源的污染,郭围同学恢复了老实的模样:“好的,谢谢哥哥。”
男孩离开,殷刃仍然年糕似的瘫在被单上,直到一只手摸上他的长发。
事出突然,殷刃差点活鱼一样弹起来。
“殷刃。”钟成说在他身边低声呼唤。
“你醒了?”殷刃没翻身,固执地脸朝下,“这才多久,继续睡吧。”
“睡不好,一直在迷迷糊糊思考我们的事。”
我们的事。
殷刃缓缓侧过头,在睡帽边缘发现半个红得发亮的耳朵。那片淡红活像浅浅的抓痕,殷刃爪子有点痒,又没法像之前那样放肆去揉。
“哦,嗯。”殷刃想了半天,回应得非常原始。
两人间静默了一瞬。
“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钟成说侧过身,一双黑亮的眼睛盯向殷刃。
果然,科学岗就是科学岗。看到那样的景象,钟成说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殷刃收起四散的心思,屏气凝神。
钟成说:“你今年究竟多大?”
殷刃:“……”这是什么诡异的切入点?
殷刃:“一、一百八十岁。”
钟成说没说话,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涌现出大量狐疑,外加一点谴责。
殷刃视线游移:“……其实是三百六十岁。但我一天里要睡上半天,砍半也是有理由的。”
钟成说持续凝视攻击。
鬼王大人很快放弃抵抗:“一千四百岁……但我没有骗你,我直接睡过去了一千多年,这个真不能作数。你还是当我三百六吧。”
钟成说:“……好的。”
又一阵静默。
殷刃憋不住,他翻过身,发梢戳了戳钟成说的脸:“你没有别的问题了?”
那份记忆,那个山村。自己庞大的躯体,孔宛青诡异的死亡……以阎王大人的见识,他说不定已经猜出了“殷刃极有可能是凶煞”这件事。
可钟成说偏偏不问。
钟成说可是个会薅他断发研究的人,如今他们关系越发亲密,这人反倒变得矜持起来。
“真的没有别的问题了?”以防万一,殷刃又重复了一遍。
“有,但那是你最糟糕的记忆。”钟成说思索了会儿,“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去打听……你现在不只是我的观察对象,还是我的恋人。”
“书上说,一切顺其自然比较好。”
“……嗯。”殷刃的表情柔和了些许。
钟成说动了动身子,他靠向殷刃,额头轻轻抵住对方的额头。他再次闭上眼睛,身上的气息里多了点薄荷的清新味道。
“我其实买了两包巧克力豆。”钟成说闭着眼说道,“还有一袋在行李里。”
“那个牌子味道很好。”殷刃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和心跳,奇异的是,他也生出一丝困意,“回头我们再去买……”
“好,等回家。”钟成说的声音里也有了睡意。
“我现在就想回家……”殷刃轻叹,他的发梢蹭过床单,轻轻勾上钟成说的小拇指。
荒诞离奇的一夜结束,窗外天色渐渐亮起,黎明即将到来。
温热的呼吸交缠。狭小的单人床上,两个人一起睡着了。
……
两人再醒来时,校园内的天色已亮。
主教学楼安然无恙,郭围自己修复了部分校园。然而剩下小半部分——尤其是钟成说炸毁的区域——仍是一片狼藉。钟成说本人正在不远处调试设备,准备进一步与识安通话。
殷刃则和郭围坐在花坛边上,头顶便是盛放的石榴花。
漆黑的发丝游过校园,它们勤勤恳恳勾起建筑废墟,将碎块快速拼合。
扭曲的大门恢复原状,开洞的围墙完好无缺,高三教学楼和厕所逐渐恢复原貌。拼合好的建筑在郭围的能力下“愈合”,校园内部越来越接近九组刚到来的那一天。
学生们的幻影在校园内来来去去,校园上方是清澈干净的晨间天空。
“具体情况就是这样。郭围,你想清楚了?”
殷刃问得很认真。
识安会继续寻找郭来福的病因,郭来福痊愈后会被执行死刑。要是郭围继续留在这里,等郭来福一死,他必定会随之消逝。
殷刃看向郭围。
郭围已经完全恢复了最初的模样,只是眼睛还带着死亡特有的浑浊。眼下,郭围看着不远处的校园大门,宽大的校服被风吹得鼓鼓荡荡。
“嗯,我想好了。就算跟你走,要变成厉鬼,我还是得舍弃这些。”
郭围注视着缓缓恢复原貌的校园。
他熟识的人们来过。比起之前,青青的草坪上多了几朵黄色小花,漂亮得像阳光融化。
殷刃:“是的,你只能舍弃它们。”
毕竟纯粹的执念是厉鬼的本质,这一点无法改变。
“不过我不会用孔宛青那么粗暴的方式,我只会将你那部分记忆封印起来。”
……但该忘掉的,总归要忘掉。忘却或消失,郭围只能选择其一。
“殷哥,你知道吗?”
郭围没有直接回答,他依旧注视着不远处的校园大门。
“我还小的时候,我妈被郭来福打得没办法,只能逃去外地。我一点都不怪她,可她离开前还是抱着我哭了很久。我想过很多次,就算她能开始新生活,我也会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殷刃拍拍少年的背,郭围很瘦,他能感受到硌手的脊柱骨节。
“之后我上了学,成绩很一般。那个时候我想,这个世界多我一个不多,缺我一个不少。”
“活着没意义,要是我能选择不出生就好了——无论对于我妈、村里还是学校,我都是个麻烦。”
郭围的眼眶有点发红,他倔强的挺直脊背,没去抹眼睛。
“可我有那么好的老师和同学,我头一回觉得活着是件好事……我也好好和他们说过了再见,多好啊。”
郭围看向记忆中碧蓝的天空,抽抽鼻子:“……多好啊。”
“所以殷哥,这一次,我想自己选择‘不出生’。”
“……好。”
学生的幻影在阳光明媚的校园内打打闹闹,几个高二三班的学生背着书包踏入主教学楼,与花坛前的两人擦肩而过。
郭围温和地看着那些幻影。
良久,郭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黑色圆珠笔。
“你们想要郭来福恢复正常,把这个毁掉吧。”
黑色的圆珠笔造型简单,殷刃亲眼看过,郭围曾用它切换校园外的昼夜。
“这就是刺激郭来福发疯的记忆——之前它是外面世界的中心,特别显眼。”
郭围双手递上那支黑色圆珠笔,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为了确保你们来我的学校,我听了孔宛青的建议,将它变成笔带在身上……只要给它一点刺激,郭来福的脑袋会混乱半个小时左右。毁掉这段记忆,他肯定能恢复清醒。”
“其实你们在旅馆的时候,也是我故意引来了黑夜。当时我跑去看你们,还不小心被钟哥发现了。”
说到这里,郭围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殷刃微微一怔。
……钟成说在进入学校前就见过郭围?
那人并没有向识安报告这件事。尽管在进入学校后,这个情报没什么价值,但这完全不是钟成说的作风。
郭围没有发现殷刃的走神,他小声继续:“毁掉它之前,如果你们需要,我还可以带你们进去看看。”
“那就麻烦你了。”
正事当前,殷刃收敛心神。
钟成说是他名正言顺的恋人,他大可以直接询问。殷刃伸手拿笔,然而一只手从天而降,将那支笔半路截胡。
那是钟成说的手。
钟成说捣鼓完了通讯设备,不知什么时候走近。这会儿他沉默地打量着手里的笔,手指微动,反复摩挲着它。
有那么一瞬间,殷刃简直要以为他要将它直接撅断。
数秒过去,钟成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郑重其事地松开手指,将笔塞回殷刃的手中。
“怎么了?”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钟成说垂下眼。
郭围看看殷刃,又看看钟成说,最终他决定放弃猜测钟先生的哑谜。郭围指尖点上笔杆,直接激活笔中记忆。
如同校园内立起一座暗室,周遭的景象迅速黯淡。郭围的记忆操作比孔宛青强上许多,三人面前的画面电影般清晰。
急促的喘息声回荡在房间内,郭来福看向自己的身体。
他的手、脚、躯干都被缠在一把办公椅上。绑缚他的人十分专业,特地选了不会留下勒痕的粗胶带加厚布。别说挣扎,郭来福连力气都使不上。
他的口中塞了口塞,口水顺着嘴角不断滑落。
惊惧之中,郭来福的视线快速扫向四周。
这是个相当昏暗的空间,粗略看来有四十平左右。
房内无窗,空气有些潮湿。房间两侧摆着多层货架,货架上的不锈钢圆罐紧紧相挨,被码得整整齐齐。它们个个都有人头大小,每个上面都贴了小小的标签。
房间正中摆了长桌。
郭来福的目光凝住了——
有个人影正倚在长桌边缘。那人手边堆着整整齐齐的细小物件,它们被阴影所模糊,却散发出别样的阴寒气息。
“你醒了。”人影说道。
那人从桌边站起,步出阴影。同一时刻,殷刃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认得那个身形。
那是个年轻男人。他戴了张殷刃非常熟悉的、有点恐怖的卡通兔子面具,手里翻动着一个小小的硬皮记事本。
“郭来福,47岁。在逃连环杀人犯,沉没会边缘人士,四天前来到海谷。你亲手杀死五人,在受害人清醒的状态下献祭并碎尸,最后一位受害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那个人的声音被变声器扭曲,平静的语调却分毫未变。
“很合适的研究对象。”
郭来福的视线黏在那个不祥的兔子面具上,他疯狂挣扎,可连椅子都没能挪动半点。
“唔唔唔——”他被绑缚的双手微微颤抖。
“不用担心,我不会伤你。”那人仔细地戴好黑手套,“杀人犯法。”
“唔!!!”
“等一切结束,我会帮你挑个合适的城市自首。”
“唔唔?!”郭来福的声音里满是震惊与不解。
“因为到最后,你们总会理解。比起逃亡在外,警局才是能让你们彻底安心的地方。”
兔子面具的眼洞黑如虚空,面具下仿佛只有一道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