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史的身份不难猜测,毕竟宫里叫娘娘的惟有杨太后与沈太妃二人,慈寿殿的女史她都认识,没有这女的。而算一算日子,她第一次撞见此人的确是沈太妃回宫的第二天,那眼前这叫明杏抑或慧木的,必定是姒徽殿的宫人。
可搞清了这点,她仍旧云里雾里。慧木与陈怜怜是何关系呢?姊妹?那怎么还有个弟弟?若是亲弟弟,进宫的途径便是当内侍黄门,总不会是做优伶,否则教坊里的嘴碎碎叨叨,不能没人提起过。而当内侍黄门,哪里来得一家三口呢?
“咱们几时烧纸钱最好?”陈怜怜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崇真寺设道场都是在白天,夜里是烧给远亲的。”慧木道。
“无妨,白天宫里不让随便祭祀,况且我至今未寻获弟弟一家的尸首,根本不知她们的魂魄究竟是近是远。”陈怜怜紧紧咬着牙,声音艰涩沙哑得像一脚踩上败叶枯枝,“收得着就收着,收不着就请收到的孤魂野鬼帮我捎个话,让弟弟给我托梦,告诉我她们一家埋在何地!”
她说着,突然走至窗户旁,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这动作惊得辛夷做贼心虚得往一旁躲开,费尽的用两根手指抵住窗户,不敢令它此刻落下去。她目力可见的范畴仅剩桌角而已,桌角边,陈怜怜却未挪开脚步,倒是默默的折起纸衮。
“这些彩衣楼阁,都是你亲手做的吗?”慧木问。
“宫中没处买。”陈怜怜的手,在半空滞留了一阵才继续说,“做的虽粗陋,也唯有尽自己的心了。”
紧跟着便是一阵安静,屋里头俩人各自哀戚不语,屋外辛夷手指冻得不行,牙齿着打颤狠狠暗暗骂自己:“不争气,以后再不许做趴墙根偷听的事,悬着心吊着胆也不知为的甚么,与我毫无关系不说,还活脱脱把自己累死。”
她只待陈怜怜离远点,就放下窗子跑走,不然再呆下去,便是替自己寻晦气。
过了会儿,慧木突然开口道:“其实按寺中说法,人入土后须将尘世放下,家人切莫常常叨念,否则会锁住她的魂魄,令她更痛苦,亦无法进轮回。”
“难不成我该忘了她们吗?”陈怜怜的声音有点恼。
“不,正相反。”慧木说,“我要她留在尘世。”
陈怜怜语带犹疑的问:“为何?”
慧木沉默半晌,才道:“有件事,上次我就想讲,但光顾叙旧,把这茬儿忘了。我刚随娘娘出宫那阵还不甚懂得,反而在崇真寺遇到一个个善男信女后,开始觉得奇怪。”
“甚么奇怪?”
“弟弟弟媳究竟何时有的欢合之举?”
陈怜怜一愣:“你当初眼看着她们结做一对的,现在调转过头问我‘何时’,你竟是何意?”
“你别多想。”慧木解释道,“我只是不懂,咱们当年根本没等她肚子有甚征兆,结果就突然伤堕,这孩子究竟打哪儿来的?”
“但咱们的确见着那男婴尸首,且连弟媳都承认孩子还未足月,母身不显便即出生唉。”
慧木摇摇头:“你瞧,你身处教坊,甚少见到妊娠女子,是以至今都不懂。我,也是到寺里才大略了解。”
“了解什么?”陈怜怜捉急的问。
“寺里有药师楼,是专为百姓诊疗施药的地方,常遇女子胎伤而堕,诞下死婴,我帮着照料。”慧木深吸一口气,终于吐出隐藏在心底二十多年的话,“弟弟当时结亲不到五个月,可四月之胎不易分清男女。当时你我一眼便知是男婴,且有皮有肉,显然不止四五个月啊!”
陈怜怜似乎忍耐了极大的痛苦,沉默良晌,错愕之余不知该作何反应。许久后,才慢悠悠开口道:“明杏,二十多年来,我未曾相信她们会做甚出格之举,遑论因此而被惩处至死果然,她俩分明被人平白夺去了性命!”
慧木握住她的手,激动的说:“你也是这么觉得?”
陈怜怜不能更赞同,连手都一齐使劲往下压了压。
“可惜”慧木又是沮丧又是愤恨,“我二十多年来一直在设道场时替弟弟祭奠,她若尚未离开,为何从不见我?难道她当真没有冤屈,没有挂碍吗?”
陈怜怜重重喘了一口气:“明杏,我们夜里祭奠之时,再求她回来见我们一面。”说完,她对着新叠好的元宝轻轻哼唱起来:“真个是夜哭声声声声怨,宫花滴滴滴滴翠。也恨也愁无奈何,流不尽、浮萍泪。孤遗杀阳寿,耿耿不能寐。全赖你,赖你缺道行,只剩朱墙伴你白骨醉啊。”
大半夜的,这种调子她越唱越悲,一句句哀声何其惨,直听得辛夷浑身发毛,顿觉壁阴风忽泠,四周毒虫饥鼠眼精光。“不听啦不听啦!”她不禁暗忖,“真把鬼招来怎么办”
且她一夜下来亦是半懂不懂,不甚透彻,唯独屋里气氛她感受颇深,晓得此刻是二人出神之际,遂用极轻微的力气合上窗,终于谁都没惊动,在锁门前跑回六尚局。
她进到寝屋,像贾尚服问了安后,便四肢蜷缩着倒在榻上,拉住被子一角,打个滚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不断吁气。贾尚服道她练舞太累,并未计较她晚归,只催促道:“衣裳不干净别往床上躺,先去湢浴(bi,浴室)洗个澡再睡。”
辛夷没答应,合着眼胡思乱想一阵,倒头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她换了身衣裳,没捉急去仙韶院,而是先跑到云韶部找菊三四。
待见了人,她又有点欲言又止,搞得菊三四以为她受了欺侮。辛夷否认一番,终于羞红了一张脸,张嘴问道:“师父,我听人提起,原来入了乐籍的乐人是能相互结亲的吗,为何徒儿都不曾在教坊里见过?”
“一大早问这等闲事作甚?”菊三四略有愠怒,训斥道,“我还以为你有何不懂之处,仙韶院里无人教导,快滚回去,好生练舞!”
辛夷并不罢休,眼珠子骨碌一转,扯了个谎,笑嘻嘻道:“师父冤枉徒儿啦,陈娘子教徒儿何谓媚眼,但徒儿愚鲁,没亲眼见过实在不懂,便寻思找对夫妇偷师一下。”
菊三四将她打量一遍,半信半疑。
“徒儿问过其她女乐,她们也不晓得,我才来的。”辛夷补充道。
菊三四细细琢磨,总难确认,但以为告诉她亦无可无不可,遂说:“乐人既已‘婚姻绝于士庶’,若还绝于籍内,岂非要死干净?有名有姓的,打那西汉李延年的爹娘便是乐人相互结亲,到今一千多年,多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