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子,又名“孕”。古代妖怪,因人之贪婪而生。
第一次见到美清的时候,我就被她深深迷住了。
那是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午后,因为叔叔外出旅游,我搬来为他守宅。安置好行李后,我外出散步。外面雨虽然并不大,但我还是将雨伞压低了一些。伞篷低下去,便遮挡了部分视线,只能看到前方两三米远的景象。由于下雨,小区内更显空寂,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在转过拐角时,我却吓得差一点儿坐在地上。
是一辆宝马汽车,猝不及防地向我迎面撞来。
我吓得脚下一软,跌倒在地,还好,司机在最后关头及时踩下了刹车。我自然非常气愤,刚要破口大骂,又将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是一袭红裙的美清,我该怎样形容当时的感觉呢?惊艳!美清的美,绝对不逊色于电影明星,长长的黑发,白皙的皮肤,浓密而细致的眉毛以及眼睛,还有一张粉红色的嘴巴,略施粉黛,妩媚而清纯。
当时,我便目瞪口呆地愣住了。甚至,连自己受伤的右脚都忘得一干二净。
这算不算是一次艳遇呢?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在我的梦里,经常会有这样的场景出现,所以,我只能说是如愿以偿了。直到,在美清抱歉地邀请我去她家包扎伤口时,我仍然如身处梦境。我觉得,我遇到了我生命中的女神。
而令我更惊讶的是,美清家居然就在叔叔家隔壁。
这是一幢典型的四合院式建筑,院子很大,种满了高大的樱花树,和叔叔家非常欧式的房子相比,风格迥异。但我更喜欢四合院式的建筑,它让人有一种仿佛回到了清代的感触。
美清一边为我上药,一边主动和我闲聊起来。我这才知道,美清刚刚从国外留学回来。
我也变得主动了一些,大胆地说:“没想到,我们居然是邻居。如果有时间的话,欢迎你来我家做客,叔叔出外旅游要很久才回来,我看你好像也是一个人。对了,你的父母不在这里住吗?”
听了我的话,美清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声音有些压抑地说:“他们……都已经去世了。”
一直到入夜,我们相谈甚欢。我发现美清是一个很博学的女孩。从历史到生物,从电影到文学,她都讲得头头是道。而且,还精通八国语言。
看美清的年龄,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我实在无法想象,她的脑袋里究竟装了多少东西。我很佩服地说:“没有想到,你居然懂这么多,这都是在大学里学到的吗?”
美清摇头笑道:“当然不是,我很喜欢旅行,我经常去世界各地旅行,久而久之,也就了解了各国的很多风土人情,以及语言和历史。对了,你不是说你叔叔也很喜欢旅行吗?这一次,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我抓着脑袋说:“叔叔习惯世界各地去跑,这次去了非洲,一两年也不会回来。”
那天见面后,我对美清更加情有独钟,我感觉自己深深爱上了这个美丽博学的女孩,甚至连做梦都会梦见美清。我想,这是上天赐予我的一次机会,我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接下来的半个月中,我们相处得很愉快,经常一起去逛街、看电影,像一对热恋中的恋人。
于是,我决定彻底向美清告白。
在一个暧昧的夜晚,我带了礼物来到美清家,很诚恳地说:“美清,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我很喜欢你,不!是很爱你!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女朋友。”
说完这段话,我紧张地看着美清。她却异常冷静:“季准,我们并不合适。”
“为什么?”我觉得心都碎掉了。
美清叹了一口气,向我讲述了一个故事。故事的内容并不让我震惊——美清有过男友。是的,像她这样优秀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没有男友呢?只是,这些日子以来,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男人接近她,这才让我有了一种侥幸心理吧。
美清告诉我,她和她的男友相遇在北京。那是一个很出色的男人,英俊、博学、幽默,他们一见钟情,深深相恋了将近六年,可是,就在半个月前,那个男人离开了她。男人去世了,死于一场车祸,很惨烈,也很令人痛心。
从那之后,美清的心一直没有愈合。无论如何,她都忘不掉那个男人。
我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短暂的几个月,我却像被美清俘获的俘虏,怎么也忘不掉她。在这段时间内,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努力不再接触美清。每天保持固定行程,吃饭、睡觉、上班,可越是这个样子,我越是纠结。
我发现,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拥有。
闲暇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和美清在一起的时光,一起看电影、吃饭、研究小说。我觉得,自己已经爱得入魔了。终于,我没能忍住相思之苦,主动找到了美清。
那一次,我很是丢人。
我抱着美清,哭得稀里哗啦,我说:“为什么你忘不掉他呢?为什么你不肯接受我呢?你要知道,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爱的女人,也是我一辈子都爱的女人。如果你不爱我,我可能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美清,求求你,忘掉他吧!”
美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季准,也许我们真的不该认识。”
我还是不肯放手:“可是我们已经认识了。”
美清咬着牙齿,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很痛苦地说:“你知道吗?不是我忘不掉他,也不是我不想忘记。而是……我已经不能忘记了。我……有了他的孩子。”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我猛地推开了美清,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美清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现在,你还能像以前那样爱我吗?”
那天回到家后,我辗转难眠,脑海中充斥着美清那句——我有了他的孩子。我不是圣人,而这种事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是不容宽恕的。那一刻,我甚至有些恨美清,为什么让我爱上她后,又狠狠地给我致命一击?
从那天起,我彻底远离了美清。
确切地说是身体远离了美清,心依然不甘着、愤怒着。爱一个人如果能爱到一定程度,那爱就可能真的变成恨,就像那句话说的一样,爱得越深,恨得越深。一个星期后,我发觉自己已经变得有些神经质了,像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还在爱着美清,一个又很理智地告诫自己放手。
因为这种痛苦,我养成了一个猥琐的喜好。我买来了一架高倍望远镜,架设在家中的窗口上,目标对准美清家,开始了我的偷窥活动。每天我都沉醉在偷窥中,只要美清在家,我无时无刻不守在望远镜旁。看着她,我有一种虚幻的满足感。
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半个月。
其间,我没有给美清打过一次电话,她却经常来电话,想约我出去谈一谈。电话录音中常满满的都是她担心我的语言。这时我会觉得美清很残酷,明明不肯接受我,明明知道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她,为什么还要和我藕断丝连?
终于有一次,我还是没能忍住接听了美清的电话,却搞得我很无奈。
电话中,美清哭得很痛苦,哭声好像抓着我的心一般,美清说:“季准,如果你真的爱我的话,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我。我已经作好决定了,生下他的孩子后,我会离开这个世界。我不想再一个人活下去了,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帮我照顾我的孩子,算是我最后的请求……”
这个电话让我很纠结,很不知所措。
接下来的日子,因为美清的最后请求,我慢慢冷静了下来。我想,可能我真的太小心眼了,爱一个人不就是要接受她的一切吗?但我依然没有勇气再次面对美清,我害怕自己内心潜藏的自私再一次作祟,但因为担心美清想不开,我偷窥她的时间反而变得更长了。
只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发现美清最黑暗的秘密。
我已经偷窥美清四个月了,她的肚子慢慢大了起来,像裹了一个皮球一般。因为行动不方便,她很少出门了,经常在家睡觉。也许是怀孕的反应吧,她变得很懒,不怎么喜欢动,但做什么事情还是要自己去完成。
我的心慢慢变软了,看着自己深爱的女人如此辛苦,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买了很多补品,在一个清晨敲开了美清家的大门。对于我的到来,美清有些惊讶,看到我手里的东西满脸感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顾自地进了厨房,为她做了一桌子好吃的。
午饭时,美清吃得很高兴。
我很满足,想一想之前对她的冷淡,越发觉得自己过分了,便主动说道:“美清,你怀孕不方便,这样吧,你去我家住,我来照顾你。”
没想到美清的反应很夸张,她差一点儿被食物噎住,一边拍着胸口一边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能照顾我自己。”
我还想说什么,话还未出口,她又一次堵住了我的嘴巴:“真的不用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不想麻烦你。”
“可是我想帮你。”我抓住美清的手。
美清将手抽了回去,很笃定也很坚持:“不,我自己可以。”
那天离开时我有些生气。大概是看出我不高兴了,送我出门时美清轻轻搂了我一下:“季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放心吧,我完全可以一个人照顾自己。如果你真的想帮我的话,等我生下孩子后,就帮我养大他吧。”
我突然想到,美清在电话里说要自杀的事,又紧张起来:“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们一起照顾孩子不好吗?”
几天后,我意外地收到了美清的信。信上说,她已经去了北京,并且希望我永远将她忘记。收到信后我很失落,连续几天都在不停地给她打电话,可惜没人接听。直到半个多月过去后,我才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美清真的离我而去了。
我又开始了周而复始的生活,无聊而无趣。
每到晚上,那份思念还是会苦苦折磨着我,这时我会忍不住来到窗口,打开望远镜,望着那幢黑魆魆、冷森森的房子发呆。我希望,有一天突然发现美清又回来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很久,当然,我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但我发现了一丝异样。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在两个月后,第一次发觉这种异样,是在一个无眠的深夜。当我习惯性地坐在望远镜前,窥探美清家时,无意中竟看到一个黑影。那明显是一个人,恍惚间,一下子就从窗口飘了过去。
当时,我并未觉得可怕,只想着那可能是某个乘虚而入的小偷罢了。
可第一次这样想,第二次、第三次我就不这样想了。我开始觉得那座四合院老宅,有一股阴森森的凉气,有一种似是而非的鬼气。但我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有时恐惧可能仅仅是恐惧,但有时候,恐惧可以成为一种动力。
好奇的动力。
在接二连三见到那个人影后,我萌发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奇心——很想去美清家一探究竟。在连续做了几天心理建设后,我终于翻墙来到了美清家。这时已经很晚了,大概是凌晨三点,屋子内空寂黑暗,如同鬼魅。
由于对美清家已经非常熟悉,所以,我并没有打开手电筒,而是借着微弱的月光向前摸去。
地面上已经积攒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看上去确实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我径直向前走去,月亮突然躲进了云层中,屋子内一瞬间就黑了下来,迫不得已我只好打开了手电筒,光芒照射下,我惊讶地发现了一串很新鲜的脚印。
这里应该是美清家的地下室。
以前来找美清时我从未来过这里,没想到,居然有如此庞大的地下室。我自然是顺着那串脚印追踪而来的,此时此刻,我已经可以确定,有人一直在美清家活动。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刻意将脚步放得很轻,也关掉了手电筒。
走了大概几分钟,前方隐隐约约透出一丝光线。
我看到了一扇门。
我屏气凝神地走到大门旁,用手试探性地推了一把,门虚掩着,立刻露出一条缝隙。透过缝隙我向内窥去,不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屋子里,家具摆设一应俱全,还有很多食物以及食用水,最令我意外的是,床头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披肩长发的女人。
女人背对着我,似乎正在吃东西。我看不到她的脸,只能听到她的喘息声。我有些紧张,不清楚这个女人是谁,来做什么。但从背影看过去,非常像美清。就在我犹豫不决时,那个女人站了起来。
是一个怀孕的女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怀孕的老女人。那个女人看上去六十多岁的样子,容颜憔悴,四肢皮肤皱成一团,和平常见到的老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一个六十岁样子的老人挺着一个大肚子,就让人觉得怪异,甚至有些恶心了。
她穿得很单薄,只披着一件薄薄的睡衣,指甲已经长出老长,里面积攒着黑色的污垢。吃过饭后,她坐在床头看起了电视,一边看电视一边抽烟。这时,我可以看到她整个侧面,肚子的轮廓就更清晰了,看上去像一面鼓一般。
目测,应该有八个月了吧。
想到八个月这三个字,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我不由得想到了美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美清现在也已经怀孕八个月了,肚子也是这么大了,而这个老女人也怀孕了,而且,就住在美清家的地下室,这真是匪夷所思。
虽然,曾经在新闻上看到过国外八十岁的妇女怀孕生子的事件,但亲眼所见我还是不敢相信。
我的脑子一下就乱了,美清、孩子、老女人,彼时的记忆通通冲撞进脑海,虽很不愿意将面前的女人和我的美清联系在一起,但这种想法就是挥之不去。我狠狠吸了一大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顺势摸出了随身携带的手机。
我一定要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并没有给美清打电话,而是将手机设置成无声状态,给美清发去了一条很普通的问候短信。拇指刚刚从键盘上移下来,我又是一阵颤抖,屋内居然响起了手机信息提示音——是那个老女人的手机!我呆呆地望着她,看着她从床边摸出手机,一下下地回复着短信。
直到我的手机振动起来,我才下意识地回过神来。
手机上是美清回复的内容,应该说,是那个老女人回复的内容——你好,季准,我已经在北京找到了住处,不用为我担心。看着蓝色的荧光屏,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我很快又发了一条短信,老女人又立刻回复过来。
那晚当我摸回家后,我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但事实不容我反驳,那个老女人就是美清,尽管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我感到了恐惧,我缩在床上,脑海里填满了问题——美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真的是美清吗?她为什么会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变得如此苍老?
她为什么骗我说去了北京?
我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状态,离奇、鬼祟、可怕。在知道了美清的秘密之后,我变得很烦躁,我查阅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就是找不到一个答案。我疯了似的想了解,这究竟是为什么。与此同时,我仍旧时不时地去偷窥地下室内的美清。
她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变化。
美清在变老,变得比之前还要老。半个月的时间,她从六十岁的模样,变成了七十岁的模样,又从七十岁的模样,变成了八十岁的模样。一个月后,我已经无法形容她的样子了,连年龄都无法猜测。
她老得很可怕。
头发几乎全部秃掉了,皮肤也变得越来越松弛,脂肪堆积在她身体的各个角落,视力和听力也不怎么灵敏了,有好几次我给她发短信,她都听不到手机信息提示音。她的整个状态就像一个垂垂等死的老人,好像下一秒她就会失去生命。
但那个肚子却越来越大了。肚子上的皮肤也越来越光滑,像少女的脸颊,体积绝对比正常孕妇的肚子要大得多。你很难想象,一个老到快死的女人托着这样一个巨大的肚子,艰难地在阴森的地下室生活,是什么样的场景。每一次,偷窥美清时,我都会觉得胃里很难受。
而那种恐惧感,简直比见到鬼还可怕。
我不清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美清究竟会生下什么样子的孩子,可能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孩子,是一个比怪物还要令人畏惧的生物。但美清的精神状态出奇的好,她虽然没有牙齿了,仍然拼命地吃东西。
好像,她已经很熟悉这种改变。
我却越来越无法忍受这种改变,每天看着美清像个怪物一般,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老,自己的承受力已经快达到临界点。终于,在一个夜晚,经过深思熟虑后,我决定和美清见面,把我所有的疑问都说出来。
虽然,这可能会面临危险。
这样决定后,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深夜,我再一次摸到了美清家的地下室。勇气虽然很充足,但站在那道门后时仍很担心。犹豫再三,我还是没敢走进去,打算先看一看美清在干什么,于是,我推开门向内窥去。
美清正握着手机,似乎在给什么人发短信。
这个疑问,很快在我的手机振动后有了答案。短信的内容很暧昧、很哀婉——季准,你还爱我吗?我知道,我们相遇是一场缘分,但我无法给你我所有的爱。还记得我之前对你的请求吗?希望你能照顾我的孩子。我马上就要生产了……
我看不下去了,飞快地关掉了手机。
见我没有回复,美清开始趴在桌子上写信。很快,她就写好了一封信,装在兜里后,她默默地站了起来,扫视了一眼地下室,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步履蹒跚地向门外走来。我赶紧藏了起来——看样子她要出门。
我要看一看,美清打算去干什么。
正如我所猜测的一般,美清果然是要出门。她什么东西都没拿,径直走出了大门,爬上自己的宝马车,驶出了小区。我打了一辆出租车,紧紧跟在后面。车子很快驶入了郊区,停在一处非常偏僻的山路下。出租车司机离开后,我爬到距离车子很近的一棵大树上。
我拿出了望远镜。这个位置,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车内的情况。
令我惊讶的是,美清居然在生产。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生产,她整个人躺在车后座上,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如同一具死尸一般。紧接着,她的身体开始腐烂消融,像是被人泼洒了硫酸一般,先是双臂,接着是双脚,最后,蔓延到头部。
短短十几分钟,她的整个身体已经完全不见了,只剩下那个肚子。
我不清楚那是否还能称为肚子。在我看来,那只是一个古怪而硕大的肉球,一个好像在科幻电影中才会出现的异形。当看到那个肉球在后车厢呼吸一般地蠕动时,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浑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肉球,想看一看它究竟会生出什么东西来。
几分钟后,肉球的蠕动越来越迅速,像一个刚刚从海底潜上来的人,拼命地喘息着。随着这剧烈的蠕动,表面渐渐出现裂缝,开始,只是一个很小的口子,渐渐地扩大蔓延,直到裂开一条大口子,直到蠕动停止。
一只婴儿的小手猛地从里面伸了出来,紧接着,响起了洪亮的婴儿哭声,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从肉球中挣扎着爬了出来。是一个女婴,表面看上去和刚出生的普通婴儿没有什么区别,但令人难以接受的也正是这种普通——她真的是一个人吗?
在婴儿出生后,剩下的那团肉球也像美清一样,开始腐烂消融,最后化成了一堆粉末状的东西,随风而去了。
我从树上爬了下来,思考着该不该过去看一看那个刚出生的东西,思前想后,我还是逃走了,我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东西。逃一般回到家后,我脑海里空白一片,美清美丽的笑容还留存在脑袋里面,但一切显然已物是人非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茫然地生活着,努力想忘掉之前看到的一切。
半个月后,我决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我恐怖又眷恋的地方,离开所有回忆。就在我给叔叔打了电话后,行李都已经收拾妥当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几位警察抱着一个婴儿找上门来了。
在问明我的身份之后,警察告诉我,有人在郊区的车里发现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并且在车上发现了一封信,信的封面写着我的电话以及地址。
是美清的信,是美清那晚写给我的信:
亲爱的季准,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我去了另一个世界,去和他做伴了。我本不想给你带来麻烦的,但请你原谅我,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亲人只有你。我希望你能代替我照顾我的孩子,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我并没有去北京,我一直留在这座城市。我去了以前我和他租住的小屋,在那里生下了这个婴儿。如果你恨我的话,我无话可说,但如果你还爱着我,那就将这份爱保留起来,留给我的孩子吧。最后,我要说一声,谢谢你给我的爱……
信写得很煽情,如果不知道其中缘由,我想我一定会哭得很惨,会毫不犹豫地接受那个婴儿。可现在我很害怕,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而美清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骗子,她蒙蔽了我,蒙蔽了所有人。
我不敢接受那个婴儿,甚至连抱一下都很紧张。
但警察的眼神很犀利,他们的表情告诉我,这一切好像都是我自作自受,好像那个婴儿和我有扯不断的关系。在我来不及反驳时,他们已放下婴儿离开了。那个婴儿被放在沙发上,她正在睡觉,很甜蜜、很可爱,也很阴森。
我颓然地坐在一旁,完全没有了主意。回想一切,似乎这都是美清预谋好的,男人,以前的恋情,怀孕的故事,从相识到分离,她掌控了所有事情。
我迟疑了许久,终于怯怯地抱起了那个婴儿。
她忽然睁开了眼睛,无辜地望着我这个大人,咧开嘴角笑了。那模样像极了美清,让人瞬间陶醉其中。只是有些事我终究还是搞不懂,她和美清究竟是不是人。那天我还是离开了,但怀里多了一个婴儿。
叔叔回来时,已是三个月后的事了,家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多了一个孩子。如同大家所想的一样,亲戚们都以为这是我的私生子,我无法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默认。于是,我成了家族中的败类,还好叔叔收留了我们。
重新回到这个高档的别墅区,仿佛是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一次,和叔叔无意中闲谈,我们说到了隔壁。叔叔告诉我,那里的确住过一家三口,父母是大学教授,女儿是一位很漂亮的美人。但这个孩子并不是这对教授亲生的,是他们从孤儿院抱养来的。教授夫妇去世后,房子就留给了那个女孩。
我想起很多往事,便问道:“那这么久了,这幢房子有人来过吗?”
叔叔摇头:“那个女孩不知道什么原因失踪了,从此,这幢房子就一直空着。”
那晚,我再一次翻墙来到了美清家,来到了地下室。
地下室依旧残留着美清用过的东西。我在里面呆呆地看了很久,突然觉得很累,便顺势躺在了铺满灰尘的床上,无意中翻起了枕头,一张照片赫然在目。那是一张三口之家的照片,照片上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
那个婴儿和美清留给我的孩子一模一样。
我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像是有预感一般,疯了一般在屋子里翻找起来。最后,我在床底找到了一本相册,翻开来,我大惊失色——是美清的照片,几乎每一张照片上都有一个或两个老人,而每一张的风景、装扮、历史都不同。
从刚开始有照相机起到现在二十一世纪,照片中的美清像是活了一般穿插于各个年代之间。而每一张都显得那么年轻动人。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照片翻过来,事实再一次不容我否认,它们的背面都写着明确的年代以及合影人的身份。
一行又一行的——美清和父母在北京,美清和父母在巴黎,美清和父母在大阪……
那天,回到家后,我已经什么都明白了。看着熟睡中的女婴,我知道她是不死的。没有人清楚她究竟活了多久,那些曾经陪伴她的人早已变成了尘土,而所谓的男友根本就子虚乌有,从一开始接近我,美清就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个爱她的、能够养育她的新人。以此,再一次地成长。
而永久生存的方法,我已清清楚楚——就是自己将自己生下来。
不停地生,不停地死,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回到家,我再一次感到了恐慌。我轻轻将女婴抱起来,她睁开眼睛,又一次对着我甜甜地笑了。我知道其实她什么都清楚,她所有的记忆隐藏在她的脑袋中,她只不过是在演戏,是在重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永生。
我究竟该怎么办呢?我究竟该不该把她当做一个人去看待呢?在几十年后,我一样会像她所有的养父母一般自然死去,或者,因为她的这个秘密过早地闭上眼睛。而那时,她可以再一次寻找寄养人,再一次拥有年轻的生命,再一次欺骗那个爱上她的人。
生命或许真的是无常的,但上天总会给我们很多阴暗深邃的福祉。就像美清一样,她掌握了那个秘密,她明白这个世界上其实可以存在永生,只要你永远不去接近死亡,只要在死亡的前一刻,拥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生命体,你就可以永远地活下去。
但那究竟算不算是活着?
当一切记忆都变成毫无情感可言的信息,当所有人都变成依靠、利用的工具,像美清那些养父母,像她各个年代的朋友、亲人,像这个世界一样,都变成了她把玩在手的玩具,那永久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样活下去,又算不算是一个人类呢?
你愿意做美清,还是愿意做你自己呢?
你愿意为了永生,生下另一个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