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这一夜漫长难捱,乔苑林最终体力透支昏睡过去,眼泪泡得皮肤渗着红血丝,他突然梦呓,在梁承的臂弯里惊得一挣。

天色熹微时他刚睡得沉一些,晨光在窗外的高空弥散开,待他梦醒睁开眼,梁承已经穿戴整齐守在床头。

眼尾揩拭多次破了皮,有点疼,乔苑林半阖着,问:“哥,几点了?”

“马上八点。”梁承拨开他鬓角的碎发,“给你请一天假,今天在家休息?”

乔苑林迟钝地思考片刻,没有拒绝:“我一会儿自己请,你上班别迟到了。”

梁承下午有一台重要的手术,不能缺席,但他太不放心,盯着乔苑林半晌不肯动身。

“我真的没关系。”乔苑林沙哑着嗓子,“哭过就发泄了,有事立刻打给你。”

走之前,梁承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正好贺婕轮休,他嘱咐乔苑林不要一个人待着,回家休息。

乔苑林仰躺在枕上听大门闭合,事到如今已经厘清了全部因果,混杂的千头万绪沉淀下来,他恢复了平静。

关机一夜的手机打开,响个不停,有三十多通林成碧的未接来电,十几条未读消息。乔苑林一边翻阅一边苦笑,长这么大,林成碧鲜在对他这样紧张。

是震惊、害怕,也许还有一点愤怒?

乔苑林懒得细究,他撑着精神爬起来,没敢照镜子,利落地收拾妥当。茶几上放着梁承准备的药和水,他把水喝光,将药原封不动地装进了便携药盒。

他离开公寓去了电视台,比正常上班时间迟到半个钟。采访部的大办公区空着一片,各组在一起开会。

乔苑林大摇大摆地经过会议室,同事们透过整扇玻璃墙望向他,组长率先冲他勾了勾手掌。

他目不斜视,背着包在众目睽睽下,擅自闯进了主任办公室。

一众吓呆,“唰”地看向会议桌顶端的主任本尊——孙卓一派平和,把会议资料推开,让大家先自行讨论。

孙卓暂时离席,走到办公室门口停下,内心竟有点忐忑,他拧开门,乔苑林环抱双臂靠在窗前,俨然是等他。

进屋关上门,孙卓忽然语塞,他假设过多种情况,符合期待的,不算如愿的,但没料到乔苑林在第二天就能镇定自如,仿佛已做好打算。

他判断乔苑林不是来上班的,说:“我以为你今天不会过来。”

乔苑林道:“没睡好,起晚了。”

那张脸上仍残红未消,点缀在眼睑和鼻尖,是号啕大恸过的痕迹。孙卓承认自己做法残忍,但不后悔,也不想伪善地安慰一番。

既然来找他,他直接问:“我有什么能帮你的么?”

乔苑林回答:“我要关于梁承的那篇稿子。还要赵建喆的专访,需要你用权限从资料馆调取。”

孙卓绕到办公桌后,打开电脑。乔苑林垂眸眺向资料馆的大门,说:“老大,从我进电视台起,你就计划好这一天了吗?”

孙卓回答:“谁也不能掌握未知,这一天会不会作生不取决于我,反而是取决于你。”

因为乔苑林通过了几番考验,所以才能一步步触碰到亲生母亲的秘密。

“小乔,怨我么?”孙卓问。

乔苑林真心道:“不,谢谢你让我看到,也谢谢你对我的考验。不然我真的会怀疑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受影响变成了第二个她。”

孙卓肯定地说:“你和她不一样。”

阳光强烈,乔苑林拉下百叶窗,在阴影里笑了一下,儿时憧憬做一名和林成碧一样优秀的记者,结果却这么讽刺。

资料弄好,他请了三天假,离开之际被孙卓叫住,问他想怎么做。

他没有回答,沉吟着反问道:“我妈当初调到邻市,前后大概多长时间?”

新闻中心章程复杂,人事调动不可能一蹴而就,尤其是动用不在人脉的跳槽,孙卓回忆着:“至少提前一年就要准备了。”

乔苑林点点头,心里有了数。

天气晴朗,乔苑林从电视台出来不想回家,他走到公交站牌,随便搭载了一辆乘客不多的。

沿途经过十几站,在商圈的十字路口堵了一会儿,路旁是博御园的高楼。

虽然已经是老房子,但学区房炙手可热,小区门口戳着四五家售楼中介的宣传牌。乔苑林是读一年级的第一天搬进去的,那天乔文渊和林成碧都很高兴,所以他一直记得。

邻居家姐姐学习特别好,从没掉出过前三名,林成碧鼓励他,说他也可以。他的确做到了,自此开启辛苦的求学生涯。

他比其他孩子精力差一些,不能熬太晚,有时候等林成碧回家,为免睡着就拿小手绢一遍遍擦相机。

他弄坏了录音笔,怕挨骂,把赔偿的压岁钱都备好了,但林成碧说无所谓,每个记者都弄坏过,他顺利完成了职业入门。

他学的第一个英文单词是早教卡片上的“苹果”,然后是记者、是真相,是犹如天书的采访。他歪歪扭扭抄在卡片背面,没事就嘟囔,早教班的老师以为遇见了神童。

林成碧没空给他开家长会,他骄傲地告诉同学:“因为我妈妈在帮人解决困难,她很厉害。”

他爱作为母亲的林成碧,然而更多的,是对林成碧的仰望和追逐。他的志向、理想、奋斗目标无一不受她的影响,他努力追上山巅看云层,可惜半路先看到了深渊。

抵达终点站,乔苑林下车换乘了另一辆。他坐在后车厢发呆,报站声左耳进右耳出,身旁的乘客换了一个又一个。

过去许久,窗外的景色变得熟悉,是吉祥公园。

乔苑林下车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夜市收摊了,吉祥路萧索地铺着一层阳光。走到湖边,大排档的防雨棚挂着锁,彩灯串缠在一棵大树上。

上一次来这里是为酒吧案庆功,几个小青年喝醉犯浑,被梁承撂倒了一片。

乔苑林脑中浮现出应小玉的倩影,即使当了大老板依旧躲不过冒犯,当年孤零零的一个人白手起家,无法估计经历了多在艰辛。

姐姐受尽折磨,弟弟杀人入狱,被污蔑,两个人付出了那么沉重的代价,是怎么熬过来的?滔天的委屈怎么能承受得住?

乔苑林扶住栏杆,指甲用力到煞白,生生磨下了一道齑粉。

相识这么久,应小琼只字不提,每次见面逗他、笑他、拿他和梁承取乐,是真的把他看作弟弟了吧。

在十一年前应小琼就知道林成碧有证据,却无能为力,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背着罪名和前科。刑满释放,开始新生活,如今走到这个寒冬,竟为了他,林成碧的儿子,主动说自己放下与认命。

可他不能认,他不能当做一切未曾发生过。

应小琼说他是当好记者的料,他必须对得起这一句话。

湖岸冷风刺骨,阳光暖热,乔苑林只觉冰火两重天。他不知停留了多久,公园里保安频繁巡视,大概担心他会轻生。

他在外面晃荡了大半日,回到明湖花园,院子敞着门,贺婕出来丢垃圾。

他不禁隔着两三米停下来。

贺婕瞧见他,说:“怎么定那儿了,过来啊。”

乔苑林动弹不得,贺婕走过来挽他的手臂,道:“梁承说你今天请假,不舒服吗?走,先进屋去。”

家里暖融融的,乔苑林被贺婕按在沙作上,盖住毛毯,捧过一杯热水,稀里糊涂地测了体温。

贺婕笑道:“没发烧,是不是累着了?”

“我没事。”乔苑林试探地拉贺婕的手,“阿姨,你坐下。”

贺婕坐他身旁:“午饭吃了吗?”

乔苑林含糊点头,酝酿半分钟,问:“阿姨,你知道我妈妈是谁吗?”

贺婕怔了一下,说:“知道,你妈妈姓林。”

“她……”乔苑林难以启齿,“她和那个人……是大学同学。”

贺婕明白他指的是谁,耐心地解释:“我一开始不知道你妈妈是她。因为我和你爸都经历过不圆满的婚姻,尤其是我,我们都回避谈过去的生活。等知道的时候,我们已经建立了感情和信任,这把年纪遇见合适的人也很珍视,所以没有放弃。”

她抻了抻毛毯盖好乔苑林的脚,说:“我庆幸做了这个选择。”

“谢谢你变成我的家人。”乔苑林张手,犹豫着抱住贺婕,“阿姨,你能幸福我真的很高兴。”

贺婕轻叹道:“你这么乖,我可能会忍不住贪心。”

乔苑林问:“贪心什么?”

贺婕曾说无法取代母亲的位置,相处至今却产生一丝动摇,她腼腆地笑着:“就是不自量力地琢磨,对你和梁承,做一个真正的妈妈。”

乔苑林顿时觉得,老天真的待他不薄。

傍晚,一台手术消耗极大精力,梁承做了几个月零投诉的圣人,一朝恢复冷峻模样,下了手术台走路带风,将疲惫的其他人甩在了背后。

他惦记着家里,下班后一刻也等不及,破天荒地第一个离开了诊室。

一路超车,若不是消失得太快,其他司机恨不得降下车窗骂他。

驰骋到家,梁承平复气息后进门。客厅里电视放着电影,餐厅摆着肉馅儿案板,贺婕在包饺子,乔文渊也刚回来,洗了手负责擀皮。

二人一齐望过来,恍如每一个寻常的夜晚。梁承打声招呼,进屋找了一圈,绕回来问:“乔苑林呢,让他一个人出门了?”

乔文渊听着稀奇:“他那么大人,难道还用陪着?”

梁承顾不上解释,立刻给乔苑林打电话,作势出去寻找。

贺婕说:“你急什么啊,人又没丢,就在厨房剥蒜!”

梁承大步走到厨房,料理台前,乔苑林穿着一身米色家居服,套着小围裙,低眉顺眼地扒拉一头大蒜。

梁承松口气,走近捏上那截后颈,掐着乔苑林转回头来,兴师问罪道:“你诚心吓我?”

“是你关心则乱。”乔苑林越过梁承的肩头瞅一眼外面,拖鞋底子太薄,他踮脚亲梁承的嘴唇。

轻浅的一个吻,梁承却扣着他的后脑勺堵实了,咬他的舌头。

“唔。”乔苑林推拒,“不要。”

梁承用鼻尖描摹他的脸,暧昧如调情,问:“不要什么?”

乔苑林将音量压到最低,慌张地胡扯道:“不要……蘸醋的话,我给你倒酱油。”

“你想咸死我?”梁承在他的屁股抽了一巴掌,又故意把围裙的荷叶边拉了拉,“好好干活儿,小厨娘。”

手机振动,乔苑林手上沾着蒜皮,让梁承帮他掏出来。

安生了一整天,林成碧再次打了过来。

梁承觑着屏幕,问:“接么?”

“接吧。”

滑开通话键,梁承将手机举在乔苑林耳边,近距离下听得清林成碧在里面开口:“你总算肯接我电话了。”

乔苑林不吭声,等下一句。

“儿子。”林成碧语气疲倦,“我们见一面,谈谈好不好?”

乔苑林道:“我明天没空,后天我会去找你。”

林成碧想尽快,同时又不禁抵触:“你昨天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你、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乔苑林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林成碧罕见地语无伦次道:“苑林,你,你不要——”

“我还没做什么,”乔苑林打断她,“现在是不是很苦恼?”

大约是他的态度太陌生,林成碧怔怔地“嗯”了一句。

然后,乔苑林看了梁承一眼,重复对方十一年前的问题,他说:“妈,你相信报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