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梁承下车撑开雨伞,望见乔苑林立在大楼门前的台阶上,雷君明在门口杵着,两个人的表情都透露出不自然。

他是医生,一向信奉的是科学,此刻却陡然服从于自己的直觉。他没在原地等,不假思索地迈入大门。

车灯如两团白色焰火,梁承背着光走到乔苑林旁边,伞沿遮住淋湿的肩头。

气氛安静而诡异,无人吭声,但成年人有时候不必言明一切,交锋的一两个眼神便能感知到大概。

梁承站在最后一阶,总有本事将仰望变得居高临下,他觑着雷君明,专注得像盯一块靶子,转动伞柄像在掂掇飞镖。

直至雷君明招架不住,说:“苑林,忽然对你说这些太匆忙了,抱歉。”

乔苑林闻着梁承身上的清淡气息,慢半拍道:“我——”

雷君明说:“你改天再答复我吧。”

梁承问:“答复你什么?”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雷君明并无多少底气,说完转身进入大楼。

离开电视台,乔苑林躲似的坐在车厢后面,雨下得急了,梁承开得也猛,好几次打弯他几乎躺倒身子。

雨刷器仿佛摇摆催眠的项链,乔苑林盯着,乱糟糟的思绪全堵在脑中——雷君明居然问他,能否发展进一步的关系?

月老是不是疯了,救过他的命、给予他莫大快乐、最烦他的时候都不曾用手段欺负他的人,说根本不会喜欢他。把他当对手、为了取代他撒谎欺骗的人,却是爱慕?

乔苑林忍不住猜测,认识以来雷君明对他的照顾,几分是喜欢,几分是藏着妒忌的虚情假意。

他要如何答复?人长大后一切都变得复杂,少年时开心就跟人好,讨厌就吵架,一腔感情纯粹勇敢,现在连拒绝都要小心斟酌。

越想越烦,他无意识地叹一口气,打破了大半程的沉闷。抬眼,他佯装不经意扫过后视镜,不料正对上梁承的守株待兔的目光。

来不及移开,梁承问:“在想什么?”

乔苑林神色凝滞,却心思百转,如果刚才梁承没有出现,他是否还会这么烦恼?那梁承知晓的话,又会是什么反应?

“我,”他口是心非地撒谎,“在想要不要答应。”

狭窄的镜片照不出梁承的表情,只听语调克制,说:“答应什么?”

乔苑林抓着膝盖,回答:“雷君明对我表白了。”

梁承飞快地眨两下眼,望向前路。他抬起左肘搭上车门,虎口抵着下巴,食指指节处的茧子摩擦在唇角。

轻启薄唇,他撕咬上那块粗粝的皮肤。

咬破见了血,到家了。

熄火,噼啪砸在车顶的雨声格外吵,甚至淹没他的声音,他说:“不行。”

乔苑林觉得冷,缩着肩膀:“什么?”

“不行。”梁承重复一遍,“雷君明不行。”

“跟你有什么关系。”乔苑林咄咄小声,“难道我要一棵树上吊死,这辈子不能接受别人吗?”

梁承侧过脸,说:“我没资格干涉你,但你扪心自问真的喜欢他么?那些所做作为,他配么?”

所以只是怕自己吃亏?乔苑林使劲咽下一口气,问:“如果我遇见相配的,我也喜欢呢?”

梁承按下按钮,安全带“啪”地回弹,听起来像什么崩断了。他说:“那我会为你高兴,会祝福你。”

乔苑林咬着后槽牙:“谢谢。”

冷雨扑面,他下车打了个颤,进门的几步路便寒意侵身。餐厅留着灯,桌上防尘罩盖着饭菜,他没胃口,直接回房间锁住了门。

踢掉拖鞋,乔苑林撩开薄被直挺挺躺进去,心酸得不得了。本来因为案子结束想要感谢的,现在却……

姓梁的,就会治他,就会折磨他。

真以为是他大哥么,谁他妈稀罕你的祝福?!

姓梁的在犹豫回公寓还是留宿,到底不放心,停好车进了屋,将乔苑林乱扔的球鞋收进柜子。

他热了杯牛奶,端到卧室外敲了敲门,没人应,便搁在了门边的花瓶架上。

大约过去十几分钟那么久,乔苑林听不见丝毫动静了。他想起身,给自己找理由,渴了饿了,有些资料散在茶几上没收拾。

爬起来下了床,他走过去拧开门。

外面,梁承自始至终没离开过。

乔苑林呆住,攥着把手:“你,你想吓死我啊。”

梁承面无表情地说着“对不起”,却强势地撑开门,在乔苑林慌乱的目光中把人抱住。双方父母就在一墙之隔,他胆大地搂紧,抱了个严丝合缝。

“骗你的。”

“什么?”

“车上的话在骗你。”梁承揉着乔苑林的颈后,耳语解释,也像在威逼利诱,“不管是雷君明还是别人,拒绝他。”

乔苑林被箍得手脚发软,只有嘴硬:“凭什么……”

梁承冷静道:“给你编铃铛的时候我在想,你们很合适,至少他不让你痛苦。走出酒吧,我决定再也不惦记五号那一天了。可你出事了,我就明白,他不行,谁都不行。”

“乔苑林。”他说,“给你的伤害我会弥补,不要别人,好不好?”

咔哒,隔壁门锁响动。

乔苑林吓得推开梁承,但仍挨得很近,他平坦的胸膛上下起伏,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刚才对方的坦白。

乔文渊披着外套出来,看见他们一愣:“回来了?桌上有饭。”

主卧有洗手间,乔苑林问:“爸,你怎么起来了?”

“医院有事,我过去一趟。”乔文渊嘱咐,“你俩有话进屋里说,别吵着你阿姨睡觉。”

乔苑林哪还敢说,趁机将梁承推出一步,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我哥让我喝牛奶,没说别的。”

乔文渊瞪他:“你多大了,喝牛奶还让别人惦记。”

“没事。”梁承纹丝不乱,“乔叔,下雨开车小心。”

乔文渊走了,梁承端起牛奶递给乔苑林,没有说话。咬破的手指伤口鲜红,乔苑林接过,迅速关上了门。

门后,乔苑林说:“茶几第一个抽屉有创可贴……我睡了,勿扰!”

初秋的第一场雨下了整夜,黎明延迟,九点多钟仍阴恻恻的。

乔苑林按掉闹铃又眯了一觉,醒来对上床头的牛奶杯,思绪回笼,什么弥补伤害、不要别人……是他理解的意思吗?

洗完澡,他穿了件长袖帽衫,端着杯子去厨房洗。

贺婕上班去了,乔文渊没回来,他以为家里没人,走到门口,梁承在厨房里做早饭,裹着创可贴的食指微微蜷缩。

“醒了?”梁承瞅他一眼。

乔苑林道:“你今天不上班吗?”

“调休。”梁承剥好煮蛋,“吃饭吧。”

茶几上的资料转移到餐桌上,梁承昨晚找创可贴的时候看过,是关于女生在酒店死亡的案子。不过多了一张纸,是他早晨打电话时记下的。

他推给乔苑林,说:“看看有没有用。”

纸上写着大概——死者曾接受尸检,结果显示死者生前服用镇定药物过量。拒调查,死者平时因压力过大,本就有服药习惯,所以当时无从判断一定是酒水有问题。

而且出事后,酒吧立刻消灭证据,等立案调查时已经很难追溯。

乔苑林反复看了三遍,如今大起底,这个不了了之的案子也许会有转机,能给死者一个交代。

他妥当收好,问:“你从哪得知的这些?”

梁承原本只是试试运气,说:“问了郑宴东,他恰好接触过这个案子。”

乔苑林恍然想起郑宴东是法医专业,说:“他现在怎么样,一直在平海吗?”

“嗯,公安系统,法医检测鉴定中心。”梁承道,“如果要详细了解,可以再联系。”

乔苑林说:“替我谢谢他。”

梁承问:“那你怎么谢我?”

话锋转得忒快,乔苑林掐着半个鸡蛋傻傻的,用力一捏,蛋黄噗叽掉进了米粥。许是太滑稽,梁承扯开了嘴角。

“等你忙完这个新闻。”他道,“腾一天给我。”

乔苑林答应了,像迎接一场决定命运的大型考试,之后他想起来便觉忐忑,久违的心跳加速。

在这种状态下,他不确定工作效率该提升还是放缓,但新闻已经进入最后的制作阶段,由不得他干预。

同时,警方正式查封春风酒吧,各种小道消息在梵谛街传播蔓延。

本周五,耗费一个半月的新闻终于尘埃落定,在八达通独家报道,标题采用栏目擅长的风格——《春风一夜的背后》

鉴于全部调查是由伟哥引起,被网友俗称“特大迷情伟哥案”。

因节目时长有限,连播四天。从酒吧的黑交易到那一起命案,再到保健品公司,补习机构,以及柳毅柳刚当年的前科。娱乐、职场、教育、养生,波及范围之广,触动的人群涵盖各个年龄阶段。

如果之前的专访只是在平海有所反响,这次的新闻在全国都掀起了波澜。四天的收视水涨船高,极为轰动,八达通半死不活的官微几乎被留言挤爆了。

酒吧老板的结局,会员名单,对保健品公司的监管漏洞,职场潜规则……各家媒体纷纷涌入,争抢着捡他们小栏目剩下的余音。

节目起始,乔苑林以受害者的身份拉开序幕,在结尾以他的自白来收束全局。

他没出镜,仅有画外音,说:“生活充满了坑洼,我不慎跌倒了,不但要爬起来,还要广而告之这里有坑,要搞清楚这里为什么有坑,要警告别人小心,要尽一份力把这烂坑填上。”

话终,字幕滚动,他的名字前不再是“受害人”,而是“调查记者”。

整个新闻中心都在关注这件事,继专访之后,乔苑林为八达通,也为自己,又打了漂亮的一场仗。

他以为会获得极大的满足,没想到轻松更多一点,压在心里的大石彻底消除,连呼吸都轻快了。

栏目组像过年一样热闹,嚷嚷着办庆功宴,鲍春山难得没骂人,宣布放假一天的时候还绷不住笑了。

乔苑林这一波大显锋芒,拎包下班,每当有人进电梯都朝他打招呼。资深的夸他前途无量,年轻的赞他有勇有谋,可能人家是客套,但他切切实实的害羞。

到一楼,他迅速走出去,手机响,梁承打来的。

乔苑林记得几天前的约定,心跳顿时漏了一拍,他放慢脚步往外走,接通道:“喂?”

里面,梁承说:“我在电视台门口。”

乔苑林“啊”一声,放松的心肌一点点收缩,走出大楼,他看见了等在门卫室前的梁承。

阴云飘浮数日,今天放晴了,梁承的黑衬衫泛着一层光泽。他笔挺而慵懒,当年就是,在教室外配上淡淡的腔调,让乔苑林出来一下。

现在乔苑林出来了,举着手机。

梁承似乎不想再等,朝他走来。

他发出一个琐碎的音节:“唔。”

梁承在挂断前道:“乔苑林,我有话对你说。”

迈下台阶,乔苑林微张着唇,鼻翼翕动仿佛喘不过气来。

秋阳悬在他头顶,咚,咚咚,错乱的心跳声和耳边的忙音交缠。

忽然,手机滑落,他丧失了全部力道。

乔苑林合住眼,在昏迷的前一秒,倦鸟归巢又或自投罗网,他栽进了梁承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