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星期一,乔苑林抱着一箱子家当到单位,特意赶早,等电梯的人不多,他不必担心跟孙卓碰上。

每层楼的装潢和布局基本一致,到了十二楼,他有种没挪窝的错觉,但入眼一行大字将他拉回现实——老干部活动中心。

这一层分三个办公区,除了活动中心,还有新媒体运营部和一个栏目组。他依旧要跑采访,所以应该在栏目组吧。

乔苑林沿着环廊绕了一段,在一大间办公室外停顿,墙上铭牌镌刻着:《平海八达通》栏目组。

“我靠。”他第一反应很惊吓,“不会是这儿吧!”

《平海八达通》是本地人都知道的节目,每天报道平海市的鸡毛蒜皮。乔苑林上一次看这节目是初二,记者羞耻地喊口号“小达出马,一个顶俩”,把他雷得赶紧换了台。

这节目创办之初也辉煌过,几十年来一路火花带闪电,从新闻频道变成生活频道,颓废滑坡,如今收视低,效益差,也就大爷大妈有兴趣瞅两眼。

久而久之,这档节目在台里越来越没有存在感,大联欢出节目都想不起来那种。犹如冷宫,临退休的,犯错误的,不好安置的关系户,基本都被存放进去。

乔苑林一脸惶恐,难道在孙卓心中,他这个旧同僚的儿子算关系户?可他考试考核一直是第一啊,林成碧都离巢多少年了!

他现在回采访部给孙卓跪下,还来得及吗?

清洁阿姨来上班,经过问:“小帅哥,你杵在这儿好半天了,办事还是找人哪?”

乔苑林怀着一线希望,说:“我可能走错地方了。”

清洁阿姨:“那别在这个门口晃悠了,遇见暴躁姐要挨骂的。”

乔苑林:“暴躁姐?”

“就这屋的主编。”阿姨打碎他的幻想,“姓鲍。”

刚说完,一个绑着低马尾的中年女人从电梯方向过来,衣着过分朴素,背的包竟然是学生那种运动书包,手上拎着俩韭菜盒子。

乔苑林心怦怦跳,比当年跟梁承同床共枕还激烈。女人到门口,上下扫他一眼,推开门说:“昨晚打电话的是不是你?”

“是我。”乔苑林跟进去,一片办公区和二组差不多,他悲从中来,“您就是……鲍主编吧。”

鲍春山回过头:“大清早你哭丧呢,晦不晦气,给我喜庆点!”

乔苑林挤出一抹笑容,进办公室带上门,当年后巷的吵骂声记忆犹新,是这个味儿。

鲍春山坐下吃早饭,没提孙卓交代过什么,只道:“咱们组不缺闲人,缺干事的,先试半个月,不行你就哪凉快哪呆着去。”

乔苑林应道:“嗯,我会加油的。”

鲍春山说:“还有,八达通和你以前做的新闻不一样,要有生活趣味。听说你跟孙主任意见不合才调来的,把你的犟脾气给我收好,我可不容你闹腾。”

乔苑林一肚子不甘不忿,在飘香的韭菜味里翻江倒海,他一一保证,领了份文件出去干活。走到门口,他纠结着停下来。

为了提升新领导对他的印象,也为了以后日子好过,他决定耍一下职场心机,问:“主编,令郎是不是叫裘乐?”

鲍春山说:“以前是,现在叫鲍乐。”

“我跟小乐认识。”乔苑林道,“以前在晚屏巷子,我住旗袍店,您见过我吗?”

鲍春山:“不记得。”

“那您记得梁承吗?”乔苑林一咬牙一跺脚一横心,“我是梁承的弟弟。”

鲍春山气场十足地挑眉,说:“就那个骑摩托撞崩我家门,把我儿子塞垃圾桶的梁承?他是你哥?”

乔苑林一凛:“……不是亲哥,其实也不算很熟。”

在八达通的职业新生涯拉开序幕,前三天乔苑林仍抱有幻想,盼望孙卓一个电话打来,说采访部需要他。而实际是在食堂遇见,姓孙的就冲他点了下头。

不过他不后悔,那档特辑邀请了另一位医生,不会再牵扯到梁承身上。

接受现实后,乔苑林全心投入工作,明白了鲍春山“不缺闲人”的含义。这破栏目组有不少混日子的闲人,起初勤快,在其中消磨久了便也失去了上进心。

他不想那样,宁愿一个人用三个人的劲儿。鲍春山看出他这一点,渐渐吩咐他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不仅是记者,简直是主编助理了。

一礼拜下来,他认识了新伙伴,记者巍哥、编辑小许,摄影大志叔。八达通报道了旧小区管道故障、健身房跑路、情侣当街热吻被电动车挂倒……

下班前,乔苑林去交素材和稿子,敲开门,鲍春山刚被挂断电话,最后一句貌似说的是“您再考虑考虑”。

晨会时提过,鲍春山下周想报道一位见义勇为的老人,但对方不想接受采访,刚才估计是被彻底拒绝了。

乔苑林说:“主编,这种事不能勉强的。”

“你懂什么。”鲍春山道,“老人抓的是潜逃犯,还负伤了,这件事公安局要正面宣传的。自媒体和别的新闻都在抢,人家不是拒绝采访,是拒绝咱们八达通。”

如果能独家报道,对栏目组大有好处,乔苑林问:“老爷子出院了吗?要不上门探望一下,比较有诚意?”

鲍春山看他:“你明天休息是吧?”

电视台门口斜停着奔驰越野,梁承下班没准点,乔苑林也是,全凭运气不太靠谱。还好门卫大爷提前通知他,人没走,可接。

梁承探出头,说:“谢了啊。”

大爷呵呵笑:“甭客气,不能白吃你送的橘子。”

乔苑林夹着电脑包出来,车前盖锃明晃眼,他迟钝一步,大爷替梁承催他:“快走吧,你哥等好一会儿了。”

“……”上了车,乔苑林掏出电脑,打开热点。

两个人保持沉默,心照不宣一般,梁承专心开车,乔苑林办公,电台唱着略微糟心但能接受的老情歌。

堵在高架上,浮躁的司机按喇叭,梁承撑着额角欣赏黄昏,偶一偏头,乔苑林的轮廓描着赤金的边,异常漂亮。

察觉出他在看,乔苑林说:“你很无聊吗?”

“嗯,没人理我。”梁承道。

乔苑林打开文件,借公事溶解当下的氛围,说:“最近有个大爷,摊煎饼的时候有人插队,结果那人是潜逃十年的通缉犯。”

梁承问:“通缉犯摊煎饼搁几个鸡蛋啊?”

“你烦不烦。”乔苑林鼓着脸忍笑,滑动页面,“那位大爷勇擒逃犯,光荣负伤,原来他是一名退休警察……”

梁承奇怪道:“怎么不讲了?”

乔苑林扭脸看他,将电脑屏幕转向他,指着文档中的名字,程立业。

梁承瞥了一眼,车流移动,他收回目光专注开车。乔苑林合上电脑,有点后悔,想掩盖什么似的去调大歌曲音量。

梁承握住他的手,拦下来,说:“没事。要采访他?”

手被包裹在掌心,搁在中间的扶手箱上,乔苑林微挣,说:“他不愿意,明天登门去谈一谈。”

梁承问:“要紧么?”

乔苑林违心回答:“不要紧,试试而已。”

车河从高架桥奔流直下,梁承说:“你知道么,你有小心思的时候会抿一下唇珠。”

乔苑林立即抿了一下,又松开,两瓣嘴唇不知该怎么处置了。

片刻后,梁承说:“或许我可以帮你。”

后半程乔苑林没动弹,拳头被握着,有种受人恩惠于是出卖肉体的错觉……又觉得,梁承是在讨要安慰。

周六上午,梁承陪乔苑林去市局家属院,外来车辆不许进入,他们步行进去,凭记忆找到三号楼。

当年程立业给贺婕留过一个详细住址,让她需要帮忙随时过来,但贺婕并没有来过。

单元门口,四楼飘出熬中药的味道,他们上了楼,乔苑林走在前面,按门铃之前看了一下梁承的神情。

叮咚,梁承淡然地帮他按了。

开门的是程怀明,刑警队长的记忆力非同一般,一眼认出乔苑林是岭海仓库报警的中学生,等看到身后的梁承,他明显有些错愕。

进了屋,卧室门开着,程立业在里面喊:“怀明,谁来了?”

程怀明没有回答,进厨房关火端药,领他们走进卧室。床上,程立业一只手臂打着石膏,腰也扭了,直挺挺地躺着。

梁承踱至床边,冷淡地说:“怎么没住院?”

程立业这些年很显老,是名副其实的“大爷”了,他瞪着梁承看,定住魂儿,许久才重重叹出一口浊气:“我没做梦吧……”

乔苑林拎着一箱牛奶,搁下问:“叔,你记得我吗?”

程立业回忆起来:“假装捡钱的小孩儿……我就猜着你们认识!”一激动,腰疼,却笑着,“坐,快坐。”

梁承穿着衬衫长裤,虽然扣子敞着俩,袖子折在肘弯,但不妨碍他高贵冷艳。把乔苑林带过来,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并不想聊天叙旧。

程怀明看得出来,拿包烟,说:“屋里闷,去阳台抽一根。”

卧室只剩乔苑林,他表明来意,掏出自己的工作证,希望程立业接受采访。

有梁承这么大一个人情在,程立业不好拒绝,为难道:“我是真觉得没必要,虽然退休了,可我干了几十年警察,警察抓犯人天经地义,没什么好表彰的。”

乔苑林说:“英雄值得被看到。”

“我算哪门子英雄。”程立业苦笑一声,“我是民警,一辈子没接触过几宗大案,现在老了,就不抛头露面装大瓣儿蒜了。”

乔苑林沉默稍许,问:“为了救养母失手杀人,算大案吗?”

程立业呆住,涨得红着面:“梁承的事,你都知道?”

在难闻的药草气中,乔苑林仿佛已经展开一场采访,他没拟过草稿,没预设角度,完全凭本能,将冒出的一条条问题抛出。

程立业招架着,这个刚立功的老警察,回忆着十多年前甚至更早的往事,报警的女人,伤痕累累的少年,巧舌如簧辩解的男人,画面纷乱如潮。

他为什么没有重视,只当成家庭纠纷,看作家长管教孩子,直到那一晚,警情通知像一条铁鞭抽在他身上。

可一切都太晚了,他来不及忏悔,却先为向他求助过的少年戴上了镣铐。

程立业悔恨至今,这是他一生无法释怀的事情,他不配以一个“好警察”的形象去接受礼赞。

乔苑林静静听完,先以梁承朋友的身份来考虑,说:“梁承肯来,不单是为了我,他的生活有很大变化,他一直在努力放下那些事。握手言和太夸张,希望你们都解开心结,过得轻松点。”

程立业抹把脸,道:“他今天过来,我真的太惊喜了,也不奢求别的了。”

乔苑林写下联系方式,说:“叔,如果改变主意,随时联系我。”

“你别劝了,我没脸受那些表扬……”

“不。”乔苑林扶程立业坐起来,把温凉的中药端给他,“表扬好听,但远不及你刚才的话厚重,我想给你做一个专访。”

程立业吃惊地看他,他说:“把你当警察的骄傲和遗憾都写出来,不要&#e39d‌为一件事否定全部。表彰你见义勇为,是为了鼓励大众有这种精神,我也希望你能在采访中谈当年的事,警醒所有人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梁承在阳台上抽了两支烟,跟程怀明聊了三句话,吊兰不错,天气不错,楼下绿化不错。

快无聊得跳楼时,乔苑林从卧室出来,神色轻松地说:“走吧。”

离开程家,进电梯,梁承嫌四壁不卫生,揣着兜立在正中央。乔苑林在他身前,兴致不错地看屏幕上的弱智广告。

“程立业答应了?”梁承问。

“嗯。”乔苑林回头,嗓子痒,“你身上的烟味儿还不如中药好闻。”

梁承推卸道:“程怀明的烟太次。”

乔苑林说:“没有好闻的烟。”

梁承又道:“平时不抽。”

乔苑林转回去,嘟囔:“谁管你抽不抽。”

梁承觑着那颗发丝绵密、圆中透着机灵的后脑勺,说:“不管抽烟,那我帮了你的忙,好歹管顿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