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助教的办公室是四人共用的,空闲时,梁承更喜欢一个人在实验室待着。有人敲门,他说:“进来。”

乔苑林推开门,来补实验课时。那天梁承跟他约法三章,既然要补就不能半途而废,他保证了,这两天坚持得还不错。

梁承看一眼钟表,说:“现在是上课时间。”

乔苑林道:“这节体育课,我不用上。”

操作台很宽很长,乔苑林和梁承间隔一个位子坐下。两个人不怎么吭声,梁承在整理学生的实验报告,以余光监督,当乔苑林操作不规范或失误了,他便提醒一句。

这组数据和前几组差异过大,乔苑林没研究出原因,说:“助教,你来帮我看。”

凳子带着滚轮,梁承一步滑行过去,白大褂的下摆蹭到校服裤子,窸窣间皂角和消毒液的气味混合了。

讲完问题,梁承在一旁没走,侧身面对乔苑林,单手搭在桌上握拳撑着太阳穴。

乔苑林被凝视,紧张道:“你别盯着我,我不会做了。”

梁承说:“监考官看你,难道你就交白卷?”

乔苑林敌不过助教的官威,好在没出错地做完了,填好数据他给梁承过目,然后向后仰伸了个懒腰。

离窗不远,能望见体育中心,那里有一大间篮球馆,还有各种球场、游泳池和健身室。男生们总爱赖在里面不走,乔苑林却没进去过。

梁承看完,抬头见乔苑林久久望着窗外,顺着视线一瞥,说:“还没下课,你想过去就去吧。”

乔苑林摇了摇头,却舍不得收回目光。

阳光洒进来,与阴影的分割线落在乔苑林的脑袋上,发丝一半金棕,一半巧克力色。梁承强迫症发作,鞋尖顶住凳子把人全送进了阳光里。

乔苑林转过脸,失意的神情覆盖一层灿烂,说:“哥,你知道我做过最爽的梦是什么吗?”

梁承不带丝毫感情,以生理角度回答:“你第一次春梦遗精。”

乔苑林一怔,随即梗起脖子,而后不由自主地系上了风纪扣,说:“你想啥呢,我还没……反正不是。”

梁承:“那是什么?”

乔苑林说:“我做过最爽的梦,是在七中的篮球场上奔跑投篮。”

这下轮到梁承抿了抿唇。

乔苑林从小坐够了冷板凳,打幼儿园起,其他小朋友做任何游戏时他都会被拎出来,拿一支棒棒糖去独自解闷。

他不上体育课,不参加运动会,文艺演出不能在台上蹦蹦跳跳,弹钢琴并非喜欢,是为了当伴奏可以有点事做。

小时候是乔文渊和林成碧督促他学习,懂事后就知道自己学了。没讲的章节他在补习班提前学,没布置的课题他率先完成,他嘴馋,但是愿意牺牲一顿饭写一张卷子,只为比别人的进度快。

他也不藏着掖着,因为他做不到太多稀松平常的事情,只能尽力把能做的做好。他在功课上的领先,弥补的是多方面的缺憾,面对同学看似得意,其实是在掩盖内心的自卑。

三年前为了找到梁承,乔苑林在七中的篮球场上一坐就是大半天,望着那些高中生,他在搜寻,也在羡慕,互相碰撞抢球是什么感觉?挥汗如雨到底是疲惫还是痛快?

“你知道吗,有一次他们缺人,居然喊我上场。”乔苑林说,“我借口有事,跑了,他们在背后笑,我当时特别恨自己。”

梁承说:“这不是你的问题。”

“是我的命运。”乔苑林空洞地睁着一双大眼睛,“我很渴望念七中,想寻找关于你的蛛丝马迹,想再去那个球场。”

梁承探手勾住椅座让乔苑林转了半圈,正对他,说:“你已经找到了。”

乔苑林笑起来:“嗯,我找到你了,而且还梦见我在篮球场上奔跑,跑得特别快,一跳就把球投进去了。”

梁承说:“三分。”

乔苑林嘿嘿乐,心情就这样好了,写完实验报告,梁承给他登记了一节课时。

快到暑假了,医学院很忙,郑宴东没再来过。乔苑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梁承那次是故意利用对方刺激他。

但他认为梁承也是欣赏郑宴东的,如果他好好补课,生物成绩提高,那梁承会不会也欣赏他?

乔苑林不敢肯定,揣着小小的期望进行改变,等达到平均分的生物周考成绩发下来,梁承没怎样,乔文渊破天荒地打过来说想他了。

许久没回家,乔苑林便回去住了几天,把家里造得杯盘狼藉,钟点工都向乔文渊要求增加薪水。

他见过了爸,有点想妈。可林成碧放弃抚养权的事情就像一根刺,他怀疑、害怕对方已不在意他的存在。

正好法语考试的结果下来了,乔苑林顺利拿到证书才有了底气。林成碧很高兴,要在一家餐厅请他吃饭庆祝。

凑巧,梁承回收的黄金剩一点没脱手,约客户见面的地方在餐厅附近。

天气预报今天有中雨,乌云密布。乔苑林被带到预定好的包厢,偌大的圆桌旁,林成碧招手:“儿子,快过来。”

乔苑林走过去,惊喜地问:“妈,你怎么订这么大的包厢?”

“说话方便。”林成碧剪了及肩短发,一边掖在耳后,“先看看礼物喜不喜欢。”

椅子上放着一只纸袋,乔苑林坐下打开,是一双新出的球鞋,他高兴道:“喜欢,我就想要这一款。”

林成碧摸他的头发,瞧着他,离婚以来母子第一次见面,好像什么都没变,又似乎有一点不一样了。

服务员进来上菜,乔苑林伸手拿菜单,说:“我还没点啊。”

“我点的。”林成碧夺过菜单,“你这慢性子,等你点得急死我。放心吧,我是你妈,能不了解你的口味吗?”

乔苑林作罢,在家时要么乔文渊做主,要么林成碧做主,他生长在两道强势的夹缝里已经习惯了。

林成碧不怎么吃,一边给乔苑林夹菜一边说话:“不在家委会了,但还加着几个家长的微信,听说你当部长了?”

“嗯,能加学分。”乔苑林清楚他妈爱听什么,“我偏科也好一点了。”

林成碧道:“那你爸应该比较高兴。儿子,我知道你想学新闻,随我,咱们不用理他。”

乔苑林对着碟子,没忍住问:“妈,那你为什么不要我的抚养权?”

林成碧平静地说:“你爸是医生,将来你有任何情况或者需要治疗,跟着他会有更好的条件。我经常出差,照顾不到你,而且外地一家电视台请我,我可能会调职。”

乔苑林真切感知到他的父母分开了,朝着不同的方向,只有他还沉浸在原点。他问:“妈,你会再婚吗?”

“我无法承诺你。”林成碧说。

“你误会了,”乔苑林道,“如果你再婚,还想生育,希望你拥有一个健康的小孩儿。”

林成碧心疼地搂住他,加快语速来掩饰伤感:“不说没影的事了,乖。其实我和你爸联系过,离婚这事让你不好受,今年年底送你去英国玩一趟,散散心。”

乔苑林说:“只是散心?”

“去都去了,也干点正事。”林成碧笑了,“会参观几所高校,听讲座了解报考条件什么的,就当提前为留学做准备。”

乔苑林没立即答应,也没必要,就像留学这件事,林成碧和乔文渊根本不会他参考他的意见。他喝完杯底的水,感觉肚子饱了。

有人敲门,进来两名面熟的男人,说:“哎?苑林也在啊。”

乔苑林认出他们是林成碧组里的同事,问了声叔叔好。林成碧看了看手机短信,说:“小周他们在路上,快到了,你们先准备。”

原来这间大包厢是要采访用的,乔苑林做了个深呼吸,说:“妈,你忙吧,那我先走了。”

林成碧送他到门口,算是哄他:“去英国的事就定了,没准儿赶上你生日,比在家吃个蛋糕有意思多了。”

乔苑林离开餐厅,下雨了,交织的雨线一条条抽打在身上。来时光顾着高兴,他忘记了带伞。

过去几辆出租都载着乘客,乔苑林走到公交车站躲雨,低垂着头,没看到街对面梁承从茶馆出来和客户分道扬镳。

梁承却看清了乔苑林,撑伞穿过马路,一步跨过台阶下的积水踩在他的面前。不等他抬头,摘下棒球帽扣在了他的头上。

发顶温热,梁承的手掌按着他,将帽檐压低遮住他沮丧的脸。

乔苑林闷闷地说:“我打不上车。”

一辆公交进站,梁承掏出两枚钢镚儿,说:“坐个大的。”

人很少,他们坐在后车厢,乔苑林沉默了三站地,雨从窗缝斜飞进来,将他的情绪一点点消解掉。

他问梁承:“哥,你会离开平海吗?”

“会。”梁承说。

“那你去哪,什么时候?”

梁承一并回答:“没准儿。”

乔苑林慢慢道:“我应该会去英国留学,以前不想走那么远,现在我爸妈离婚了,我就无所谓了。”

梁承问:“学什么?”

乔苑林明白,用最好的成绩毕业,为了理想念喜欢的大学和专业才叫反抗成功。故意不学一门课,用威胁前途的方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叫青春期叛逆。

但乔文渊那么□□,大概会跟他翻脸吧。他回道:“我也没准儿。”

梁承哼笑一声,公交减速进站,一堆人支棱着雨伞堵在车前门。

路边一家烘焙店开业不久,飘着甜香气,乔苑林望见橱窗里漂亮的生日蛋糕。去年生日乔文渊有手术,前年生日林成碧在外地采访,今年及以后,也都不会人齐了。

不过安慰的是,他也许可以和梁承一起过。

乔苑林仅高兴了一秒,想起来年底要去英国,那只能等明年。万一梁承明年离开平海,岂不是再也没机会了?

手机响,打断了他的思路。

是郑宴东打来的,梁承接通:“喂?”

“老子终于考完试了!”郑宴东兴致勃勃地大声说,“德心放假没有啊,玩儿去,开我的车!”

梁承说:“没放。”

郑宴东道:“那下周有空吧,你就说去不去!”

乔苑林的心跳忽然很乱,像敲在窗上的零碎密集的雨点,他不想让梁承答应,至于为什么、凭什么,他也弄不清楚。

乔苑林无暇思考,就在梁承要回答的时候,他扬起一巴掌使劲掐住了梁承的大腿。

“……”梁承看他,“吃错药了?”

情急之下,乔苑林说:“我下周生日,你能不能陪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