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持指宗契为盗,因的是与他同行之人是个流窜的盗匪,并言辞确凿,“他来时,还携了个大口袋,里头满满当当的尽是珠宝!”
问及名姓,莲台寺上下人等却只知姓赵,平常只唤作赵大官人,连名带字、乡籍何处、做何营生一并不知;待问宗契,也含糊其辞,称不知底细,只是萍水相逢。
吴览有心细究,却终忍了下来,唤来都头,低声吩咐几句,便将陈大、法持等人各自收监了,一应干证人也羁在衙署;匆匆歇堂,去到衙后宅院里寻妻秦氏。
院中漏刻已报戌时将过,鸦栖人静,廊下屋中,却有一笼灯火明悬。窗纸素洁,剪出一抹婉约绰影,正是等候丈夫安寝的秦氏。
秦氏等候了多半时辰,正抬了灯罩,剪那烧长了一截的灯芯,却见吴览入屋关门,因笑道:“官人回来了。”
她便来与他宽衣。吴览却摆手,“我特意歇了堂来找你,一刻后还要在后花厅升二堂。你可还记得年前洛京之事?”
“如何却问起这个?”秦氏一怔,面色有些不大好看,“我怎有一刻忘了呢?女儿受了大辱,咱们险些家破人亡。若不是义士搭救,你我如今身在哪方都还不知呢。”
吴览眉间郁色浓重,说话时有片刻迟疑,“那日彩儿被他救下,带回他府上,交他家中女眷守了半日。我与你一道去接人,我只在后苑隔湖相对,瞧不真切;你却进前亲迎了的,可还记得那女娘的模样?”
“怎不记得?”秦氏愈发糊涂,不解其意,“秋水为眸、顾盼神飞,与彩儿一般年纪。我还问了名姓的,单名一个‘怜’字,与她兄长应栖俱是神仙人物。只是……你问这作甚?”
“我今日堂上见了一女,她与那应恩公眼眸轮廓,无一不肖似。只是比我当日桥上远望时,似乎更单薄些。”吴览道,“故稍时二堂,教你从帘隙中一窥,辨清是否真是她。”
秦氏神色大骇,慌得差点拂倒桌上茶盏,十足压低了声音:“你不是说,她、她……已死在狱中了么?”
“我也正疑心。但想来咱们离京千里,托人打探的消息未必十分准确,她或又回转,改名换姓了也未可知。”吴览揉了揉眉心,望向灯下的夫人,眼眸里一晌映带出三分迷惘挣扎来,“此是其一。还有一件,令人难以抉择。”
“是何事?”秦氏问。
他欲言又止,后才道:“先辨认那女子是否我们要寻之人,再做打算吧。”
秦氏也不多问,思量了片刻,点点头,“这两日收拾辎重,女使们劳心劳力,我让她们早睡了。官人二堂,我亲自端一瓯豆儿水来,若果真是那娘子,则豆儿水里添一颗白莲子,官人便晓得了。”
她心思细腻,吴览多有所感,便捏了捏她的手。二人相视一笑,二十年夫妻恩情,默契洽然。
临出门时,他又回过头来,半身入得黑黢的夜中,思虑后方道:“我初为官时,你诫我‘守心’二字。宦海无边,你我俱出寒门,难有出头之日,那三箱珠宝,是我头一回昧了良心。你怜我苦楚,天却不饶我,借盗匪之手,再诫我‘守心’。如今盗匪行踪初露眉目,却与施恩于我家之人颇有渊源,岂知不是苍天三诫?君子立于世,入歧途而知返,方不负这守心三诫。”
他便无需再问妇人,天清月明,忽觉几日来前所未有的轻松,长出了胸中一口浊气。
出得宅院,却又逢着独自踱步的主簿,像是一直守在院口等他一般,见了他,便上前搭话:“官人留步,陈大此案,我有话与官人谏言。”
吴览一顿,有些纳罕,但知主簿惯来精明周全,不在灯火通明处详谈,必然是不可向人之言。
果然,院墙幽深间,主簿开口便道:“此案切慎发落。官人转任在即,为今之计,应当上发至平江府尹勘断。”
“历来只是要案、大案方行至州府。陈大杀女,并不在此列,为何要惊动府尹?”他皱眉。
“陈大杀女虽论轻,然根究起来,阿陈缘何被卖?陈大又为何杀女?二者皆与先行钱法有关。”主簿为他分析,“近些年来,朝廷党争日盛,地方官系也多受牵连。太子失势,晋王积势日重,元祐党人倚仗晋王青云直上,早已废行七八的新法复又颁行,正是如火如荼之际。官人虽治下清明,然根基尚浅,一旦涉入其中,为有心人臧否,便难以自拔。”
一番话,听得吴览冷汗披沥而下,越想越是。
“若非先生点醒,我犹为梦中人矣!”他激灵灵打了个颤,对着主簿一拜而下,竟也不论尊卑大小,“先生此言极是。此案确不是我可轻断。好在公堂只审未断,险些整个儿断送。”
主簿道:“方才堂上,我数次以目而视,官人却心不在此,只盯着……堂下人。”
他咳嗽了几声。
吴览知他误会了去,然事关家丑,又不好对他言讲,便只得道:“我晓得了。多谢先生提醒,稍时二堂,我若有不到之处,先生还要多提点。”
二人便又拜谢客气了几句,时候不早,一先一后,入了后花厅。
后花厅本是向来待客之所,作二堂并无惯例,不过临时撤去团桌、置上长案,两旁又将肃静牌立置。这一回问的是半公半私事,故只让衙皂院外等候,堂上唯有知县与主簿二人。
应怜在前头一间窄屋里候了一刻,与宗契两处羁留,彼此见不着面,因又想着度尘的尸首还搁置在公堂下,也不知如今收拾了没有。前头院里灯火一下,便空空寂寂,她孤身躺在泥土里,若还活着,也不知会不会跳起来骂人。
她两个出逃,如今只剩了一个,此后渺渺茫茫,也不知身向何处去。
方才堂上那股子愤懑的血勇已经跌落下去,此时再想,只让人觉得口干舌燥,一忽一忽的没底,先前与人争锋相对、口舌争快,这会子竟连回想起来都结结巴巴的。
这堂还未审完,说是要过二堂,想来那架势好不了,必要追究宗契偷盗一事。
思来想去没个计策,正烦恼间,来人提她去了。
一路上应怜绞尽脑汁回忆律统里所载的偷盗诸法,觉着宗契这个,可大可小,往大里说,断个绞刑也是应当的;但若要大事化小,拟合“不持杖、不得财”的条律,最轻便是徒二年,折脊杖十七,准归家去。
如此想来,便又生了惶恐。那珠宝是知县的私财,他追寻不得,哪肯罢休?便不说断决,恐怕裁断前,便要私刑追问底细。
就这么一路忐忑,入了后花厅的明处。
灯火燃烛,绽放光彩。应怜甫从暗处而来,一时有些不大适应,好一会儿,却见堂上堂下,共只三人,宗契、陈大等一应不见。
知县温声道:“莫怕,本官问你些事,你只从实讲来便可。”
说着,又问了一遍名姓、籍贯、家口等,只是详细了许多。应怜哪遇过这种阵仗,一时暗慌,强自压着自己镇静,一一回答。
姓柳,名惜,家住洛京东洛水桥上安众坊,世代以茶叶买卖为生,家中亲故已没;家业缘何败落,她并不太懂;贯来与李六娘、王四娘交好,只年前她们已出阁,再无往来云云。
索性这谎尚可圆和。知县问她茶经,又问点茶如何,这倒正是应怜拿手之处,一条条罗列上来,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此时,正有一淡妆妇人从后屏风外转入,手捧着一琉璃浅棱瓯,奉在知县案前。她半侧着身子,眉眼鼻唇于灯下甚是温婉。应怜只觉有一丝面善,却见她低眉垂眼,奉了瓯盏,复又归去堂后,再未进前。
吴览轻啜一口豆儿水。
微甜微温,沁沁爽爽,一路由口入喉,由喉贯心,再抬眼时,他眉眼中已染上难辨的喟然光彩。
白莲子在琉璃瓯里浮浮沉沉,像极了他打听到应家命途时,起起伏伏的心情。
上苍仁慈,他家还有一脉尚存。
应怜仍在思索怎样将谎扯得更圆一些,生怕上头再问个三朋四旧,还要再拉扯什么“李六娘”、“王四娘”家住何方等等,正提着一颗心,忽听知县问:“你说那僧人是你的旧主,他待你如何?”
“甚好。”她只以为接下来便要理会宗契的官司,心头一惊,便搜肠刮肚地为他说话,“他虽是化外之人,却有君子之风。我落难后,多蒙他倾囊解救,又尽心延医调治,钱财花了无数……”
而后一顿,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这句不当有。知县若问那许多钱财,由何而来;或既已花费如此多钱,这才生了贼盗之心,这可如何是好。
却不想知县笑了笑,点点头,又道:“你如此称赞他,想来他必定待你甚厚。”
应怜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是个好人。得他搭救,是上苍垂怜于我。”
吴览一时没说话。
他蹉跎半生,只得彩儿一女,彩儿逢凶化吉,又何尝不是上苍垂怜于他。
罢了,恩情当用恩来报。他怎能因一己之私,用刑迫僧人吐口,恩将仇报?
当下叫来衙皂,教领应怜下堂,格外吩咐在后宅院里寻一间宽便的屋子,照料一应起居。
他又嘱意应怜,“陈大或要被解至州府,听凭发落,届时你与宗契师父作干证人,也要一并前去平江府。我会关照解差,与你们便利。待得州府裁断了,你们便可自行离去。”
应怜有心想问宗契,却知不当问,便只得应下谢了,随着衙皂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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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后听说,宗契也被提审二堂,问了话,不是什么要紧言语,只不过问出家何处、缘何下山、与应怜是何干系之类。则又听说,宗契何样来何样去,连根头发丝也没掉。
……不过他本来也没头发。
应怜又问传话的衙皂,那莲台寺如何了。衙皂道:“抄了个底朝天,首恶打了枷,脊杖流刑;余人还俗归家,山寺暂封了,今后也不知如何。”
衙皂此来,还带来样东西,一张薄薄的纸——她的身契。
“此是在抄那莲台寺时找着的。咱们官人明断秋毫,知晓你是被拐进去的,特特让我把身契与你,教你收好。”衙皂道,“要说来,咱们这县宰果真是个好官,只不知他这回走了,下任来的是什么人。只盼那位能如吴知县一半的好,生民就受用无穷了。”
应怜附和应声,问了句:“吴知县将转任哪里的官?”
“说是江宁府。”
她默默点头,一会儿,又问:“我如今离不了这院子,只不知能否讨些纸笔,教我与宗契师父传个话?若不行就算了,必不教你们为难。”
“这有什么为难的,你等着。”衙皂得知县吩咐过好生侍应,爽快应下。
得来了纸笔,应怜磨好墨,待要写时,这才发觉,似乎也没什么尤其要紧的话要讲,不过问一问堂审如何、有无刁难,又教他宽心云云。
一半是已知晓的情况,一半是絮叨的废话。写了一纸,墨干时却越看越枯燥尴尬,她索性将这张揉了,又铺开一张,思量真个哪些想与他说的。
实在是写来无话,只不过一些闲谈,是想与他当面讲来,写在字里,终究浅了一点。
她便随心写下:想见师父,当面絮谈即可。
半晌忽觉,这话实在太过逾矩。应怜后知后觉过来,满面通红,草草将两行字划了,又揉成一团扔在一边。
衙皂在旁看了,咋舌道:“可见你从前过得是锦衣玉食样日子,恁好的细白纸,写一张揉一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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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这几日只让人妥帖照应应怜处,自己坐于幕后,并不现身。
并非碍于身份,只是吃不准丈夫是什么态度。
衙皂回报,身契已放还了应怜。她点头且记下,待得将晚,与吴览用饭时,多问了一嘴,“既已明了她果真是应小娘子,为何不与她放籍?只交还身契,她也还是奴籍。”
吴览叹了声,放下碗筷,“我何尝不想?只是籍帐条例繁杂,地方上放籍,年末需得统归京中复核籍帐。一旦两者核对有误,查出作假,她便兜不住‘柳惜’的身份,要再往深里根究,翻出她家的罪来,我岂不害了她?”
秦氏默然,半晌也叹:“这两日我暗自观她,果真是个知礼淑静的孩子,可惜了遭此大难,人都瘦得不成样。官人,我们便要转任,我想着……”
她吞吞吐吐,便是有话说。
两人多年的默契,哪有不知彼此想说什么的。吴览略一皱眉,果然,听夫人言道:
“我与你夫妻二十载,只是没出一子,甚是愧对你家。我想为你纳一妾,往常你总不让。如今这应娘子走投无路,来得恰好,不若我做主,替你纳了,一来保全她衣食无忧,偿报恩情;二来她若能为你开枝散叶,也好香火有继……”
“慎言!”吴览截断她话头,恼道,“你怎好打这样主意?且不说她原身份那样金贵,怎堪与我做妾;你……唉,你也不想想,她家得罪的是什么人?你以为我不教你与她相认是什么心思?我至多也只能放还她身契,保全她一时,万不敢把她请入家来,开罪上头权臣!”
秦氏遭他一喝,心内百般滋味,自知失言,再吃不下饭去,只得默然无语。
两人相对无言。吴览也心内惨然,扪心自问,前两日还信誓旦旦,说要“守心”,如今恩人家女眷遭难,流落在他家门口,他却瞻前顾后,惧怕延祸,竟连相认也不敢。
“我晓得了,官人既然不愿,我再不提就是。”不知多久,秦氏再度开口,咽下三分委屈,“只是她家于我恩重如山,我既不能留她,便赠些财物与她傍身,也尽些答报。”
吴览点头。
两人又坐了一刻,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秦氏便教女使看顾收拾,自行先离开。
日色浅薄,渐向深沉,今日本就浓云密布,也不知至晚下不下得雨来。秦氏回了内院,嘱咐门户关严实了,以备风雨,又去看了彩儿,说了会话,这才向自己房中来,先自睡了。
只是多少怅惘,都不堪与外人说道。怕只怕,被人笑话,妇人心思,既浅且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