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莲台寺这一早便闹闹嚷嚷。

晨起,度尘伺候李大官人漱洗了,又狎昵一番,妥妥帖帖地将人送出去,正要回头补个回笼觉,却早早地见法持带了人来。

原是度远请她而来,低眉顺眼,跟在一行人后头,不言也不语。

度尘便猜着了八九分。

果然,进屋后,法持不理会那些残香冷酒,径自到她跟前,手一伸,“拿来。”

“师叔忒心急,大清早的,连把觉也不让人睡了。”度尘半嗔半笑,拿眼扫了一回躲在人背后的度远,“小娼.妇见过几件好东西?就巴巴地到师叔跟前卖乖。”

说着,从贴肉的衣里取出那颗蚌珠。

法持左瞧右观,点点头,又不甚满意,叫来度远,“你瞧瞧,是这颗不是?”

度远依言上前,细细观量。

度尘不乐意了,脸子一垮,一件件穿回绫衫,在勒帛里束好了,披好皱了一夜的褙子,榴裙上还晕着微深酒渍,不咸不淡地讥讽,“这都还没焐热呢。师叔若瞧不上眼,还赏了我吧。我没本事,下次教度远给您老一个更宝贝的……”

“不是这颗!”度远叫起来,捏着那珠子,“我昨夜里瞧得真真的,那么大一颗……”

她捻开二指比划。度尘便拍掉她的手,“没本事讨赏,倒有本事眼热!”

两人便争执起来。法持着人拉开二人,先各自安抚了一遍,再道:“亏不亏心,一查便知。你二人都清楚寺规,谁若打诳语,谁便自去领罚。”

说罢,打眼一扫带来的那几个女僧。

几人便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

度尘只抱着臂,冷笑着看她们翻捡。

度远却又凑近法持,在她耳边咕哝絮叨了几句,谁也听不清,但见法持拆出一半人,并度尘也在内,“你的住处离此不远,要查便一并查了,查不出,师叔给你赔罪。”

度尘心里呕得要死,面上还得陪出一丝笑脸,“要搜便搜,我哪敢教师叔赔罪!”

一行人便簇簇拥拥地挤到西院来,又带了隔壁十来个沙弥尼们随着瞧热闹,阵仗大得像过年似的。

有人拉住度尘,问:“你又藏了什么宝贝,犯了咱师叔的忌?”

“我哪敢呀!”度尘白净的脸扬得高高的,横剜了一眼度远,声量又脆又大,“是有人自个贴着摇钱树,摇不下钱来,却会窝里横,想给我个哑巴亏吃呢!”

有人便又道:“定不会在度尘住处。可别忘了,现今她那里还有个柳惜呢,眼热这宝贝的,可未必只有一个……”

几双眼上下扫量度远。度远面皮薄,血气往脑门一冲,口不择言便道:“谁窝里横!谁眼热!我至于眼热自家人的东西么!那柳惜又是什么安分的玩意儿?你们不说她,倒来敲打我!”

几人穿廊过院,已到了檐下,今晨是个和畅的朗日,熹光已渐浓,凉夜尽驱,刚有些微暖,度尘心里懊恼着,嘴上便阴阳怪气的。

“安不安分我不晓得,至少人家没像有些人那般,成日价琢磨别人的东西……”

几人一齐推开门来,望见门内之景:

应怜坐于度尘的镜奁前,正用她的胭脂抹着脸,先头一层妆粉已是匀淡地扫了,愈发粉雕玉琢;眉也描画了一线远山,细细地像要勾出人心底的情意。

镜奁边的银面脂罐开着、画眉的香墨散着、扑粉的香绵随手搁着;若不是度尘不蓄发,想必连头油、簪钗她也一并替她用了。

想是未料这群人不告而入,应怜尴尬至极,拿手抹了抹刚做好的同心髻,髻上并无簪环,仍只一根带来的折股钗拧着。

她臊眉耷眼地叫了声“师叔、师兄”,离了雕花凳,站到一边去了。

度远噗嗤一声笑出来,“适才谁说的,她不琢磨你的东西!”

有邻院的沙弥尼推了应怜一把,她也没抬头,只是一把扶住了髻,生怕只一根折股钗,拢不好一头又浓又黑的发。

度尘恼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嚷道:“搜吧!都搜!我就瞧着,瞧你们能搜出个子丑寅卯来!”

说着上前一步,把应怜挤到了身后。

接客的雅院处,搜屋的女僧一会儿到了,只报与法持说什么都没找着,便得了令,在这处又开始翻箱倒柜起来。

度尘的镜奁、箱奁、柜顶、床下,各处都搜了个遍,那两件华贵的衣衫被翻找出来,供人饱了个眼福。寺绫做的霞衫罗裙一件件堆在床上,似乱糟糟的丹青勾染。

末了一无所获,度尘也不看应怜,冷笑道:“怎么,我通共就两件好衫子,不如师叔一并拿去,下次贵人再来,我索性赤条条去迎他,左右入了夜也是要脱的……”

惹得众人吭哧直笑。

法持也有些抹不开脸,忽又想起什么,吩咐几人,“柳惜的箱奁也一并找找。”

应怜一急,“那我是我的东西!”

斜刺里横来法持的一双冷眼,仿佛嘲笑她的不识时务。应怜忍气吞声,掐着手心低头站了。

度尘的心也紧了起来,想往她那处瞥,又怕被人瞧出来。

她强笑道:“师叔,这呆鹅平日里最怕我,她必不敢的。就那么颗珠子,灯下影里,度远瞧不真切,才错辨了大小!”

话音刚落,忽听翻箱的人叫道:“找着了——”

度尘一口气没落下来,好悬没昏过去,激得泪差点没出来。

折腾了半夜,才得的这么个宝贝,真就还没焐热……

那身强力壮的女僧捧着颗珠子,莹闪闪、亮润润,举至法持跟前。

“师叔,我没骗您吧,我说什么来着……”度远长出一口气,脸色都红润了三分。

几双眼睛齐齐盯过来,那珠子就躺在人手心里,瞧得分明。度远一下卡了壳。

“这也是宝贝?”一个沙弥尼不屑,“还没豆子大,这样的,我那里有一斛!”

再看应怜,脸红得将将要烧起来,衬着那粉和胭脂,真腮映霞彩,如芙蓉承露,教人一时移不开眼去。

度尘三魂七魄一霎时又归了位,好半晌回转心神,不走心地骂开了,“教你偷我的东西——”

说罢半真半假地夺回了珠子。

闹了一通,法持被闹了个没脸,最后也没搜出像样的物事来,只得狠狠剜了眼面色发白的度远,又向度尘赔了几句不是,带着人呼啦啦走了。

这一场,犹如蝗虫过境,剩了度尘与应怜两个,苦哈哈地干瞪眼,俱是冷汗已浸透了背。

终于闹定,应怜回魂一般,豁地跳起来,三两步冲到院里,四下张望,确定无人窥听了,又紧锁了门,这才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她抹了把脸,却抹了一手的脂粉,不由得笑了起来。

度尘见她一脸夯货样儿,本想教她别笑,一出声,自个儿却也咧开了嘴。两双眼对着瞧,劫后余生,乐得眼角沁出了泪。

她把应怜拉过来,压低声音问:“你藏的?在哪呢,怎藏得这么实?”

应怜但笑不语,指了指自己做成一个团儿的同心髻。

度尘眼都瞪圆了去。

“我想着我那身契藏在箱奁里都会丢,她们必然时时来查的。且度远瞧见那珠子,未必不会漏口风。我觉着不安稳,一时又想不出哪里能藏,便塞头发里了。”应怜抿着嘴笑,“为这一颗珠子,你好悬把命丢了,再要被拿走,不得真闹出命来。”

“你、你实在……”度远不知该怎么说,反复提及几次,溃不成句,最终一笑,爽利起来,“果然还是有头发比没头发好。”

不知她是否意有所指,应怜望着她,只在心里又添了一句。

——只当是我替先父赎罪了。

待了一会,看着满处狼藉、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锦绣罗衫,应怜叹了口气,起身打算去收拾衣物。

度尘却恍如惊梦,先她一步到了床边,眸子里燃着不知什么样的火,咬了牙,半晌看向应怜,“我说话算话。你不是要逃么?”

应怜懵懵的,“嗯……?”

“你今日帮我躲过一劫,难保下次还能蒙过去,再在这儿待着,珠子迟早要落入她手。不若干脆了断,我也不做那劳什子尼姑了,咱们一处逃!”度尘低头开始挑拣寺绫,“左右这一颗珠子,尽够往后吃用;我那还有两件珠玉衫,怎么也能折个一二百贯。出寺的路我都熟识,咱们今夜就逃!”

她如此决绝,教应怜倒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知话从何起,“可、可难保今夜那李大官人……”

“他不来的,他家妻妾如河东狮,我偷偷在他颈上留了印子!”度尘将一件寺绫衫子握成一把,间隙抬头应答。

这么说,她是一早已算计好了的。应怜抿抿嘴,只是又不知该怎样提,“那……去哪儿呢?你爹他、他把你……”

度尘手头活计一顿,截住她话头,定定地盯着她,“他把我送来出家,他并不知这寺里是怎样腌臜勾当。我自是要回家。”

应怜不说话。

“莫傻站着瞎想,来帮我系索!”度尘又催她,塞了几件长的襦裙在她手里,拿自己那把寺绫做样子,“像我这样,打络子……打络子你会不会?”

“我……”应怜本想说不会,硬着头皮跟她一起络,不明所以,“络完了还能穿么?”

“这你就外行了。”度尘微微一笑,又续了一件衫子,与方才那件头尾相连起来,“咱们这寺绫,看着轻薄,实则最是柔韧,再不济,三四件索成一根,怎么也够咱们攀出墙去。”

应怜恍然,眸子里绽出几点清光,心头微热,便笑:“就像你,就像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