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却说宗契。

他又先回了客店一趟,在所携的不多辎重里翻了一气,尽是秋衣、蜡烛、漆钵、刷牙子之类,再找不出半个铜子儿来。

他又通通杂七杂八地塞了回去,最后重重坐到一边方墩上发呆。

一千五百贯会子换做了腰橐里叮铃哐啷的一贯整钱、一贯散钱,重是重了,贱也贱了。早知道就不在青玉阁里大闹一场,忍着被那些个恶仆打上几拳,总比多赔一二百贯的好。

没奈何,还得去买药来,怕再拖一拖,药价就又涨了。

他出店疾行,项挂念珠,手握镔铁棍,一路倒是无人相扰,在冷冷清清的零星叫卖声中,到了已来过一次的铺肆前。

这间张挂着“小张防御药铺”招牌的药铺子,仅门脸儿就有李员外那间两倍大小,怪不得称作“家业大”。他挤过几个抓药的人,还没开口,伙计早记得他,便招呼道:“师父,这回来还是那几样?”

“还是那几样。”宗契道,摸出腰橐里铜钱放在柜上,那伙计便张罗抓药,又让副手点散钱,半晌才勉强将几百个铜板串了整。

“不足贯,还少三十七枚,您看……”副手笑道,“要不师父打五贴回去,我再饶您三百又十文?”

宗契道:“六贴已是短了,五贴不是更少?要不这样,我把我这斌铁棍抵在你这儿,并这些钱,你先抓个十贴让我带回去,不几日我便拿来钱凑足数,成不?”

说话间,那伙计已麻利地上梯下梯,又包好了药,只有五贴,放在柜上,说话很是客气:“师父,真不是咱铁石心肝,咱们也是小伙计,这药铺子是小张防御家的,谁也不敢替他做主,白饶您这么些药。您是个出家人,别为难咱。”

说着退了多余的三百来文,又将药包推过去。

两边隔着柜台推推扯扯,早有人乜眼看过来,宗契何曾干过这讨价还价的琐碎事,面上挂不住,又不得不强颜罗唣,脸色涨得有些红,又道:“实在是一时周济不开,你再配个五贴来,也不过就一二千钱,我几日便垫上!”

他声音一大,就如雷霆一般,瞪着眼、手握斌铁棍,那几个伙计实不情愿,又有些惧,只互相使着眼色,一个机灵点的便道:“如此,师父您往右顺大街去,要不了二百步,拐角巷子口有家质库,您就说是小张防御家荐来的,您去那儿当当看,或可得个一二十贯,不就周济开了?”

说着,一行人只看着他,生怕他恼了要出手似的。

宗契犹豫了半晌,最终跺了那棍一下,出了口胸中郁气,“行!你们等着我!”

那质库开在一条巷口,市廛里的拥拥闹闹分毫不染及此处。宗契大老远便瞧着那檐下挑竿上,不大不小的“解”字在一面白底细布的招幌上冷冷清清地摇荡,人行至此,大多头也不抬便过去了。

店门口横栏着一黑漆长案,里头坐着个掌事,皂衫角带,软裹巾帽一应不戴,只露着顶髻,见了宗契,说话倒很客气,“师父来此,可要帮衬敝铺一二?”

宗契垂眸,看他那厚厚的账簿上行行蝇头小楷,也不知典当了多少人的生计。晌午过半,斜照渐渐地拉长,纸上是扰扰浮尘,字里是碌碌苍生。

度牒倒是很有市价,典了却只有等着吃官司;镔铁棍他向来使惯了的,跟着他一路山上山下,是保命的家伙什;除此之外,就只剩这一身半旧直裰,与一串念珠。

“师父、师父?”

他回过神,道:“我要典押。”

掌事问:“所典何物?”

宗契把斌铁棍靠在一边,双手从项上托下念珠,绕了三圈,放在案上。

“此物,”他道,“是我师父当日传于我,百年沉香木辟成的这一百单八颗珠子,又在佛前年深日久地供奉着,你看这浆色。”

掌事恭敬地双手合十,而后托起那念珠,看、捻、闻、敲,不住点头,待宗契说完了,问道:“师父欲质多少?”

“两百贯。”宗契报了个数。

掌事干脆利落,把念珠仍三圈绕毕,一叉手,做了个礼,“既不是真心要典,则请去别处。”

宗契浓眉一皱,“怎么不是真心要典?我何曾拿你谑戏?”

“师父上来就狮子大张口,我这小解通共也就二三百贯,您竟是要抢不成?”掌事不慌不忙,“这念珠虽时日长久,但不过凡品。其沉香的气性腥烈,失了清逸幽雅,是为钦香。钦香价贱,你这念珠也就值五六贯而已。”

宗契气得一拍案,将笔墨纸砚震了三震,“你再说一遍?五六贯?瞎了你的老眼!若不是我一时手紧,怎舍得把这宝贝押与你!欺人太甚!”

掌事被这一声虎啸山崩吓得往后一靠,忿忿嚷道:“清平世界,买卖不成,你还想打么!”

吵嚷震动,附近便聚了些人,指指点点地看热闹。宗契压下一腔火,顺顺气,与他辩驳,“我知质库押行都是往贱里压价,只是我这念珠若平常论价,至低也要个五六百贯,我已是让了利,不想你如此贪横!”

“纵是禁苑里的珠子,也不值当拿五六百贯来换!”掌事冷笑,“师父戴这样一串好珠,想来宝刹里定开着长生库,故此看不上我这小解,请吧。”

宗契抄起念珠,待要走,忽然又脚步一顿,盯着他,“这么说,你是承认我这念珠是个宝贝了?”

围观之人哄然大笑。

掌事自知失言,被哄笑得下不来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宗契出了口气,道:“你再抬个价,咱们折中一下,我质于你便是了。”

掌事摸摸珠子,又咂咂嘴,一片闹闹嚷嚷的声音中,不情愿地比了个“七”。

“不成,五十贯。”

“我再添一贯,当给贵寺捐几盏油灯钱!”

“太少,你再添点,我们那大佛金身也该漆了!”

“……十贯!再多坏行市了!”

……

·

这一晚起了风,乌云蔽月;坊市又行了宵禁,巷陌河道,连团灯火也无,夜就格外的黑。应怜用过晚饭,倒了盆热水,悄摸着褪了衣衫,在一片漆黑中,给自己囫囵洗了洗。

没有女使照料起居,一应琐碎事都得自己来。

那抹胸日日贴身穿着,一股子汗渍味,也该洗了。

只是应怜从未洗过衣裳,就着擦洗的水,蹲下身,笨拙地搓那布料,澡豆抹不上几回就滑进盆里;素罗的料子穿着舒适,洗起来却搓得她手疼。

她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摸黑洗着,心不在焉地想着白日里周娘子的话。

他若与你无缘无故,为何平白为你破费钱财?

周娘子不知,他在她身上花的哪里止两贯药钱,她是他舍了九百两花银买回来的。

也不算无缘无故,她的身契还落在他手里。

宗契师父算是个好人,会为她治病、买药,可她是万万不敢求他从此放了自己的。他若觉得她不识好歹,一气之下又将她卖进哪个腌臜之地呢?

思及此,她搓洗的动作不自觉地便停了下来,脚蹲得有些麻,而她生出了一丝妄念,竟忽略了这酸楚麻痒。

……若、若他当真放了自己呢?

他是个大善之人也好、嫌她累赘也罢,倘使他真的不要她了,任她自去,她又能去哪儿呢?

洛京是回不去了,“应怜”已经是个死人。夫家……莫说她与元羲还未成大礼,就算已成夫妇,恐怕也只有被黜下堂的份儿。外地的亲朋更是指望不上,她家的事一犯,他们避她还来不及。

她的爹娘兄长俱已不在,天大地大,思来想去,竟没个容身之所。

温水逐渐凉了下去,澡豆的清香愈发浓郁起来。应怜猛地回神,四处摸不着澡豆,最后才醒悟,那滑不留手的小玩意儿早就化在了水里,徒留一室清幽。

没奈何,她只得换了盆水,把抹胸洗净拧干,晾在后院一处偏僻的角落里。所幸今夜有风无月,无人瞧见她襦裙缭散不整的狼狈。

料理事毕,她关门闭户,躺回竹簟的床上,一时辗转难入睡,脑海里不自觉又浮现起那僧人的模样。

她与他通共也没说过几句整话,也没直面过几回,但不知为何,对他的印象却极为深刻;细细想来,他身量相貌魁梧英朗,没有一处不周正,只是不笑时,予人一副肃穆庄严之感,或许是佛前久伴的缘故。

应怜有些怕他,又觉得此人特殊,满京华盖之下,竟无一世家儿郎堪与之类,哪怕是元羲,鹤立鸡群,也逃不过旁人夸一句“傅粉何郎、姿胜潘安”而已。

她头挨在枕上,一时想入了迷,陡然醒转过来,发现自己竟拿一出世之人与凡夫俗子相比,不由觉得荒诞,摇了摇头,摒绝思绪,专心睡了。

也不知是否汤药有安神之故,自那日后,她便再没梦见过前尘,母亲、父亲、兄长,想来他们早已结伴远去,不再对尘世有所牵念。徒留尘世之人,仍在泥淖里挣扎。

·

宗契将晚才回来,草草对付了一顿,瞧着家家关门落锁,便没去药铺子,径直回房睡了。

今夜风起,吹散久滞的闷热,难得一个舒爽的凉夜。一连走了好两个时辰,跑了大半个县,累倒不累,就是躁,他索性将一张榻拉到窗边,敞了窗,将盛满了铜钱的腰橐枕在脑下,踏踏实实睡了个觉。

连做梦都轮番与一家家质库磨嘴皮子,世道凉薄,指指点点,凄风冷雨扑在他脸上,笑话他一介出家人,却为几个铜板斤斤计较,好不恼人。

宗契猛地一醒,迎面抹了一脸雨水,才发现果真下起了雨,还不小,风吹着雨帘顺窗往竹席篾里砸,往口鼻里灌,忙起身关窗。

窗外万姓屋舍连绵,望不到头;窗下正临着李员外药铺子的后院,也是静悄悄的,想来应怜睡得正香。

窗关了一半,忽见院里头一个浅白的物事往外一冲,宗契手一顿,凝眸往下瞧。恰此时一道电闪,鞭样抽在漆墨浓云的夜空,一刹间将天地万物映得纤毫毕现。响雷乍起,泼墨般的雷雨中,那小小的身形一滞,蹲身环手抱住了脑袋。

正是应怜。

又一道霹雳降下,那小身板儿抱着头往屋里窜,却落了个素白的东西在地上。

宗契瞧得清楚,似乎是她平日里穿的抹胸。

一个念头浮现在脑海——她怕打雷么?

那孱弱的身影奔至一半,却又折了回来,一把抄起地上的抹胸,没命也似逃回檐下不见了。

暴雨中听不见关门之声,待后院久久没了动静,他这才关好窗,胡乱卷了竹席,把湿透的那一半掩了,再次躺回床上。

潺潺风雨拍打窗棂,他一时睡不着,便胡思乱想起来。

晌午跑了十几家质库,最终仍是先头的那家得手,出了十二贯。传了两代的沉香木念珠,千金难买的佛宝,只贱卖了十二千个铜板,就枕在自己脑袋底下,也不知师父知道后怎么想。

但并先前的那两贯,十四贯钱,够对付眼下的困窘了。刨去药费花用,尽够他一人从平江府回五台山,只是不知该如何安置应怜。

总不能带她回五台山。他一个出家的僧人,携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天南地北地跑,算什么事。但她如今身份尴尬,也不晓得有无亲眷投奔;若有,他总得再护送一程,眼瞧她安定了,再回去不迟。

这些权且记下,待明日去问问。

但他忽而又想到,方才那暴雨中抱头发抖的模样瞧着委实可怜。

也没个换洗衣裳,今夜那抹胸落在泥水里,平明后她穿什么?

……左右也不差那一二十文,明日随便买一件,送药时一并给她送过去便是。

他在心里又记了一笔。

暴雨似乎小了些,仍淅淅沥沥地下着,天地间绝无他响,雨幕升腾起云雾,遮掩了整个吴县,迟迟拖沓不去的暑气终于消散,秋凉初至,又一年时节轮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