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他便继续念他的《往生咒》,念珠来来回回地拨,间或瞧一瞧仍被制着的应怜,只见她挣扎间,窄窄的湖绿纱袖里露出一截伶仃细弱的腕子,整个人瘦得也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

太瘦了。

哪里还有半分元夜时盈润皓月般的风采。若不是那双眸子生得太好,一眼便教他忆起来,他哪里敢认,这便是当初十两银子救他一命的女娘。

再去洛京时,他打听到,应氏满门男丁被斩首于市,主母触碑而亡。

那么今日这咒,便不念于旁人,只当为超度她双亲的亡魂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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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哪里传来了纶音佛偈。念诵声不急不缓,低沉宽正,莲华妙法,一点点拭尽残血腥风。她在碑下吓得发抖,抬眼再看,却见了满目金霞,一丽装的妇人渐行渐远,回首来望,向她慈和地点头,眸中诉不尽千怜万爱,遗憾不舍。

应怜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呜咽不成声,望尽她脚下的归路。

“回吧,惜奴。”娘说。

压着她的那碑不知何时已经轻了,但她见娘亲的身影逐渐消隐,匍匐余地,嚎啕大哭。

哭了不知多久,金霞瑞彩与佛音一道,也渐渐远去,来路尽处,复归幽暗混沌。应惜奴此身轻飘飘如无形质,没了亲缘牵绊,也没了儿女情思,终于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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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了一场针,于小半日后,应怜转醒,此后汤药针砭,几日内时时用着,一应俱全。

她权住在药铺子后辟出的一间小屋内,这是专为卧病妇人准备的,隔开了前头一切人声吵嚷,住着倒也清静。

来端汤送药的妇人即是药铺子的主母周娘子,她道应怜只是头磕碰了一下,因此脑气有所惊动,只需静养个十来日,便能痊愈;只是因常久以来调养失当,脾胃太虚,肝火又太盛,以致阴虚火旺,才有郁郁烦躁、神思不属等症,需用当归、黄连、黄芩、栀子等温寒性平、滋阴养气的汤药调理,佐以饮食的调养,少则一旬,多则三月,必能有所裨益。

应怜于药理一道并不大懂,只是周娘子是近几月来唯一肯与她和气交谈的长者,谈吐恬雅,各事料理得也殷勤,因此这些时日,两下亲近了许多。

至于送她来的那宗契和尚,并不怎么到后头来,只一次隔着晃动的湘帘,她在帘后院中,隐隐听着内厅里两个说话声。

一个便是宗契,他声色总如贯雷掷地、飞瀑倾潭一般沉润,很好辨认;一个是药铺的主人李员外,似乎在商议什么。

“这五日的药吃下,已渐有起色。小娘子脉象平和了许多,气色也红润了不少。”李员外道,“师父今日可曾看望过?”

“还未曾,一切有赖员外照应。”这是宗契的声音。

应怜本在里间和后院来回走走,舒络一下腿脚,本觉得隔墙窥听是小人行径,但不知为何,鬼使神差一般,就在墙下安置的小杌子坐了,听他们往下讲。

李员外沉吟片刻,又道:“这药须得吃下去的,只是此前通共才开了十贴,到今日晌午前已尽煎了,依我看来,总还得再服用个七八日。不知师父……”

宗契爽快应下,“那就听员外的,要付几个钱,我即刻拿来。”

“哎,不急!”李员外拦住他,“不是钱的事。是敝处缺了几味药材,我指与你一家铺子,就在这左近,他家家业大,想来是供应得上的。”

说着,他叹了一声,对宗契点明前情缘由。

原来是旬日前的中秋夜,本县的官署放了三日宵禁,结果混进一批南来的流民,与巡城的厢军起了冲突,甚有死伤,余下残众退至城外,孤苦凄惨。因此本县药市的行老挑头,发动各家药铺施汤舍药,便有几味药材一时就格外地紧俏。

“今年时节反常,伏天大热,淮东路一带都遭了旱,朝廷不加赈济,赋税不减;司天监勘窥天道,又道辰星入奎,是来年水涝之相,各州县又使征夫开渠固堤,劳民动众,眼见着世道一日日清冷下去了。”李员外心有戚戚。

两人又叙了一回,各叹民生不易,宗契便辞了员外,出门去置药材。

只两盏茶功夫,他却又踅了回来,一路绕过铺子前,撩帘过院,到了后头,却没进屋,立在门前发了会怔。前头李员外叫问:“师父,药材可带回来了?”

“……就快,我来取一趟钱。”宗契回道。

大夫倒不意外,“是了,你走得急,我疏于提醒了,最近药材有缺,价钱上涨,先前那十贴用了两贯,如今恐怕两贯才能配六贴。”

应怜穿了双周娘子给的青绢靸鞋,方才院中走了两趟,到微微出汗,便回屋歇着,听见外头动静,不由得开门探身往外瞧,不想宗契默默站在门口,抬手正要敲门的架势。她吓了一跳,忙撤回身,后退了一步。

宗契身量高,又魁梧,遮挡了日光,阴影便泰山似的罩下来,将应怜衬得又瘦又小。他因惊扰了她而有几分赧然,站定在门口,并不进去,只道:“烦娘子把我那腰橐拿来。”

药铺子后头按例只纳病患,宗契与她又男女有别,故夜间只睡在邻近的小客店里,偏他日间又要往药铺子跑,怕人不在时,客店手脚不干净惹出絮叨,索性将腰橐与应怜收着。

应怜“嗯”了声,便去取他的腰橐。宗契只瞄了她后背一眼,便折过身,背守着门,仰面看那日头,心中寻思着,吃了五日的药,她似乎果真气色好了些?

还是瘦。看来这汤药确是要接着用。

待应怜拿来他的腰橐,交在他手里,满屋清苦药香中,宗契隐隐仿佛嗅到了一瞬的暖香,待再细辨时,又归于无,他却瞧见了她乌黑的发顶与低头时那一段玉色的颈项。

应怜低着头,盯着那灰布缝补的腰橐,想说什么,又没说,忽听宗契粗沉地开口:“头还疼么?”

她点点头,想起方才李员外的话,忙又摇摇头,动作急了,脑子里又刺刺地戳着,只得违心道:“已大好了,不如就……”

“好就行,”见她吞吞吐吐,宗契便截下她话头,又皱眉,“得多吃,瞧你瘦的,后脖子都……”

他把“骨节支棱了”几个字默默吞了下去,咳了咳,觉得失礼,一时又找不着话描补,顿了半晌,挤出一句,“多吃点,我走了。”

应怜摸不着头脑,待与他行礼,瞧他大步飒拓地出去了,摸了摸自己后颈,费劲地猜他的心思去了。

晌午周娘子送来汤药,瞧她一口口喝完,收了漆木的药碗,却没走,特地来与她说说话。

“我方才见宗契师父出门了,想是去给你抓药了?”周娘子问。

应怜点点头,“他把腰橐拿去了,应当是了。”

周娘子就在院子里舀了水,让她在空地上倒着,自己就着涓细的活水略略洗净了漆木碗,道:“你说他拿走了腰橐,倒让我想起了一则陈年旧事。我说与你听,你只当听个乐呵。”

说是十几年前,有一对父子俩同赴京赶春闱,行到了苏州,就在这李员外药铺,老子病倒了,儿子日夜照料着,但眼见着春闱日子越逼越紧,他爹年岁又大了,总不见好。约摸过了半月有余,忽有一日,儿子把腰橐带在了身上,只说打听到城郊有一位方相,禳福消灾最是灵验不过,要去替老爹爹求个福报。

“后来呢?”应怜听得出神,追问。

“后来?没有后来了。”周娘子一哂,“他把值钱的物事都塞进腰橐里,把他老子舍在咱药铺子里,估摸着是单刀赴考了吧。”

应怜眼儿睁得老大,蹙眉道:“可、可他父亲……他怎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嗐,你我都懂的道理,他读书人怎会不晓得?想来是这官皮比脸皮重要。”周娘子道,“没法子,据说他原籍已无亲友子侄,只得把老举人送去了居养院。”

应怜叹息了一回,心有戚戚,周娘子却抿嘴一笑,“你往后听,后头才有意思呢!那老举人入了居养院,深以为耻,也是时来运转,竟教他又好了起来,接了些抄写的活计,从此发奋读书。你猜怎么着?三年后,他自去赴考,竟然进士登科而归!谁知他那‘走散’了三年的儿子却找回来了,哭着跪在他面前,自陈不孝呢!”

“他做下这样的事,竟还有脸回来么?”应怜道。

周娘子道:“也勿怪他不孝,人生在世,谁还没有个两难之时呢?做儿子的头半个月里,服侍父亲也是至亲至真,但功名于他是顶天的大事,再耽搁不得的,因此一时想窄了,做下了‘弃老’的恶行。怪只怪时运不济,他囊中又无银。”

说到此处,她看了应怜一眼,又别过头,把湿漉漉的手在粗布帕子上擦了擦,假装不见应怜愣怔的神情。

应怜却想起了方才摸到的腰橐里,分明只剩了一贯,余下一些零散铜板,通共不过二三百文。宗契师父所有的细软都在那里头了,他拿什么再去买药呢?

周娘子擦净了手,又替她拾掇了一会屋子,一边收拾一边说话:“我只说说,你当乐子听,休往心里去。我瞧宗契师父是个好人,现今这世道,凉薄得很,读书识字的举子也不比吃斋念佛的僧人更讲情谊。你能跟得这样一位佛前的丈夫,也算不得差。”

“我、我们不是……不是……”应怜骤然反应过来,脸憋得通红,磕磕巴巴地否认。

周娘子回头,奇道:“怎么,他不是你浑家?”

应怜又羞又窘,周娘子却不以为意,笑了笑,“是了,听说你们是从洛京来的,想必京师辇毂之地,此类风气不盛。但咱们浙东、浙西二路地界,蓄妻养子的佛道可不少,不新鲜。只是……”

她不再往下说,只把看她的一双眼往旁处瞥了。

只是我正病着,他囊中又所剩无几。连儿子尚能不管父亲死活,他又何必管我这非亲非故之人?应怜晓得了她的意思。

她腮颊的潮红褪去,又浮起一丝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