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五更天,巡更的鼓声响过五回,钟点敲了三下,廊外天光初泛,青灰蒙蒙,檐下苍苍,连廊窗棂已能辨认。秾李熬了一宿没睡,揉着通红的眼,携应怜来到后院角门,抽开门栓。门口正对一条斜歪歪的小巷,应怜望过去,巷口迎着灰扑扑的天色,有辆青褐油布棚顶的牛车,辕上坐着个隐隐约约模样的车夫,还有个人影立在一旁。微明的光亮斜射进来,将那轮廓量得奇高,如她从前在大相国寺后仰见的那些金刚罗汉一般。

那光也刺到她眼睛里。应怜眼眶发涩,又肿又疼,只得微眯起眼,却怎么也瞧不清那个影影绰绰的高大身形,只微摸瞧见了他被晨风掀起的一角皂布衣缘。

秾李却又把她拉回来,重掩了门,四下望望,左右无人,连厨房也没个声息。她走到堆放着一人高的柴垛旁,抄起摆在角落的一柄劈柴斧,又麻利地从榴花红裙下取出了个巴掌大的银碗。

应怜吃惊地看着,不知她一手碗一手斧,要做什么。秾李却对她抿嘴一笑,悄声道:“候着。”

说罢,她将银碗搁在劈柴的老桩上,拿斧背重重一磕,又将扁匝匝的碗片折了两折,再一斧背砸下。

约摸砸了数十下,那做工讲究的小银碗已成了一方扁圆的银疙瘩。秾李才拿起来,吹了吹尘土木屑,又拉应怜来坐到桩上。

应怜大惊,“你莫要、莫要……”

“不劈你!”秾李又把她按下去,不由分说,脱下她新穿的那只厚底薄面儿的穿花修鞋来,使力将银疙瘩塞进去,“娘只说不让我给你衣裙簪环,没说不许你带只碗走。你啊……”

她蹙着眉,发了狠,又拼命往里挤了两下,觉着到底了,便让应怜来穿。

“……往后跟着那和尚,我想了,发里、衣里都藏不住的,但他总不至于往你鞋尖儿里瞧。他若果真凌.虐你,你寻个空当跑了,这点银子能救你的命。”

只是鞋里能有多大的空地儿,试了几下,应怜勉强将脚挤进去,脚趾有些磨。

她没叫唤,忍了下来,知道秾李是为了她好。

秾李又嘱咐:“千千万万可休要叫他发现了!平日里再短了钱使,也莫要拿它出来。只有万不得已之时,再拿来用,记着了?”

应怜鼻中一酸,不敢细看她眼睛,只垂着头,盯着那绣花精巧的鞋面,哽咽地答应了一声。

她记起她娘往常总笑话她,“你就是被我养得太娇了,不知民间疾苦,也不辨忠奸善恶,总以为这满全天下都是好的。”

当时她满不服气,辩驳道:“都说岁久辨人心。旁人我不晓得,至少春枝、雁回她们几个是再好不过的!”

春枝、雁回,是从小和她一处长大的女使,她们每日里伺候她吃、伺候她穿,一处游乐、一处起居,陪她笑、陪她哭,风大些怕她刮乱了发,天冷些怕她冻着了手,任何一处不到,她们都替她想着,简直如同她的手、她的足。

“那是因为你身上还有她们可图。”娘听她说完,乐不可支,而后道,“要想弄清她们是爱你这身份呢,还是爱你这个人,倒也好办,只看你困厄潦倒时,她们是否还愿意如此待你就行。”

“您打笑我!”

那会儿她心里想的是,那可怎么办呢?若按娘这样讲,她恐怕是一辈子都没机会试验她们是否真心了。

然而如今她果真困厄潦倒,春枝、雁回风流云散,拨云照雾后,她见到的,却只有一个秾李。

秾李只看着她笑,眸中流露出三分歆羡、三分惋惜。

“我……”应怜喉头哽得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半晌咽下泪,道,“我什么、都没了……报答、报答不了你……”

“傻子,谈什么报答呢。”秾李轻叹一声。

她仍将斧搁回原处,背着应怜,似乎在想心事,半晌,又开口:“到底不可轻易信人。你还记得那范碧云么?”

应怜一怔,点点头。

“她当日和你一处关在屋中,比你还小两岁呢。她就不见得像你这么傻。”秾李话里淡了三分,道,“那日我瞧得真真儿的,你往西廊下逃,那里虽连着洞门,但外头过了天井,就是前厅;况你到不了洞门,就被厨房的铛头伙计瞧见了,哪能逃得了?她却候你惹下乱子,猫着身子顺着东廊从角门出了。喏,就这道门。”

应怜说不出话来,脸上火辣辣地疼,好似被人用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抽了一记。

分东西两廊出逃,是她们定下的计策——准确地说,是碧云给她谋划的出路。

“日午时,会有人送食水来,我瞅准了给她脸上扬一把土,趁她迷了眼的当口,咱们就分头逃跑,你往西、我往东。”她挨着她,凑近她的耳朵悄声说话。余光里,应怜只见她眸中透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我见那些娼.妇都是从东而来,料想西面清幽,你定能脱了身去。”

她颇为感动,问:“那你呢?你若被捉了怎么办?”

碧云笑道:“无妨,只要咱们能逃出去一个就是赚了。”

她玲珑纯善的笑靥颇为灵动,应怜到此刻都还记得。

秾李不再多说,只推她出了去,自己在门槛里,探首而望,见应怜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便向她摇了摇手。

应怜又哭了,眼泪顺着半干的泪痕往下淌,吸吸鼻子,抬手背抹去,终是别过头,一步一滞,走向了淡白天光的巷口。

那个堵在出路的身影岿巍,阴翳几乎将她笼罩。她不敢抬头,几步一顿,硬着头皮上前,头里又开始刺辣辣地疼了起来,小锤子不停地敲似的,连带着升起一股烦躁窒闷之感。

她看见了那双沾了远路而来的干涸泥点的灰白腿绷,压出了凌乱皱褶的皂色衣角。继而一道略微低沉粗犷的声音,含着三分惊讶、三分迷惑,“怎么这般瘦小?莫不是弄错了人?你是应怜不是?”

应怜觉着自己成了一盘任人打量的菜,既难堪又惶恐,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抬起头来,压着自己与那人对视。

他足足比她高一大截子,在她跟前,如一座魁梧的塔一般,松枫挺拔,气概如山,确是个僧人,又不大像僧人。与之相比,御前的镇殿将军似也不过尔尔。

应怜倒吸了一口冷气,像被鹰拿住的兔子,只觉得在这一双怒目金刚似的眉眼下,连动也不敢动,浑身僵住,只嗫嚅出了一个字:“是……”

“怎么还印堂发黑?”那和尚又皱了眉,粗声质问。

她张了张嘴,泪眼中,诸般光景含含糊糊,眨了眨,那些水汽便都挂在了睫毛上。

对方也愣了愣,又深深望进她眼里,“……是了,是你没错。”

说着,让开一步,撩起牛车的油布帘子,“上来吧。”

应怜懵里懵懂,不明所以,越被他盯着就越心虚,只得一言不发,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刚坐定,青褐的油布一放,车里光线便昏暗了几分,只摇晃不定的底隙里映出灰白的光亮来。一番动作,她又出了一阵虚热,后背汗黏黏的,喘不匀气息,头疼却明显起来。

车身微微下沉,有人坐了上来,隔着帘子,声沉音阔,“去哪儿?”

应怜也不知是不是问她,又觉着奇怪,问她做什么。她张嘴欲答,却猛地窜上一阵恶心,头晕目眩,连帘子下淡淡的光影也旋转了起来。

晨起有人出斜巷口倒水,车子颠颠地动了两动,给人让道。她头里一抽一抽地痛,说不出话来,扶着青布壁衣,捂着肚子,只觉天旋地转,“哇”一口将后半夜吃的粥全吐了出来。

一阵忽寒忽热,刚才还能走动,此时发作起来,竟然连坐都坐不住,身子硬挺挺地直往下滑。

倏忽间,那光豁然亮了起来,两个响动吵嚷声音盘旋飞转:

“哟!怎的吐我车上了!”

“脸恁地白,车夫,最近的药铺子在哪儿!”

“师父,弄脏了我这地,你赔是不赔……”

声儿渐渐地远了,乍明乍暗的光也淡了,应怜脑子里的嗡嗡乱响终于蛰伏下来,头一歪,昏死过去。

·

迷离混沌时,她似乎听见两人一来一回的话声,眼前俱是凌乱破碎的画面,烟云一样飞逝,一会儿是娘微笑抚弄着她的头发;一会儿是爹在书房训责兄长,说他浅薄顽劣,狂傲而不自知;一会儿又坐在高高的彩棚里,看元羲打毬的马上英姿。

忽而那些闲时旧景如同琉璃落地,支离破碎,瓷青粉白里,流着她娘额上淋漓的血,一条条、一道道,骇人的窟窿里汩汩冒着,怎么都填补不上。

她娘张开唇,嘴里便也浸满了血,血又流进凄厉的声音里,“我夫我子将死,我绝不独活——”

应怜骤然凄惶惊恐起来,扑过去拾那碎片,尖叫着问:“我呢?你不要我了吗!我也是您所出啊……”

她顾不得割伤了手,颤抖地捡拾,猛一抬头,豁然那撞死了娘亲的石碑厚重地立在眼前,几乎顶着她的鼻尖,她甚至闻见了浓烈的血腥。道道血痕蜿蜒流进阴刻着颜体浑厚遒阔的撇捺顿折里,一字一句便染了森森噬人的血气,上首八个血字可怖地向她压下。

——清平中正,敦肃淑贞。

男子则清平中正,女子则敦肃淑贞。

而她全身是血是污,蜷伏在娘犹不瞑目的身子旁,心底仿佛有什么在提醒她:她不再“淑”,也不再“贞”。

她僵死般发着怔。那碑上戒语咬住她的皮肉,她只觉蚀骨噬心般疼痛,猩红遍布,抬手一摸,自己不知何时也碰破了头,那窟窿深得怕人,血也汩汩地从里头冒出来,淌进了娘的血里。

让我的血,和她的血,淌在一处。

她呆了一晌,忽然发疯似的挣扎起来,哆嗦着要爬出来,但那碑压着自己,越压越沉,她被那家规吓得痛哭尖叫:“我不想死!我还想活着!我想活——”

·

“魇着了。”大夫道,“按好,别让她伤着自己。”

他一个浑家、两个女儿,一按肩、一按身子、一按腿,将咬牙闭目、双手乱挥的应怜牢牢按下,那浑家道:“不妨事,纸薄一样的小女娘,力气小得跟鸡崽儿似的。”

她一个女儿也道:“瘦得见骨了,爹爹,你施针可得轻点儿。”

宗契立在榻边,半边身子当着窗,山一样的僧人,孤身对敌十几个恶仆也举重若轻,此时看着大夫一家四口团团围着应怜摆弄,却有些手足无措,干站着也不是事儿,便道:“大夫尽吩咐我来!”

“她久虚劳神,有阳亢之象,只是手足乱舞,我如何施针?”大夫道,“师父不若诵两段经,镇魅驱邪,也好使她凝神。”

宗契皱眉思索片刻,“也好。”

他解下项上念珠,于虎口之间绕了两圈,开始低头念诵。

不一会儿,那念珠便捻过去了十七八颗。药铺里娘子听着奇怪,“师父是在念经,是念咒?是哪一段经?可是镇妖降鬼的《楞严经》?”

说话间,宗契的念珠又拨过去了一颗。他念完一遍停下,睁目答道:“是《往生咒》。”

“师父如何乱念!”娘子大惊失色,“只教你念《楞严》、《法华》之类便可,你把活人作死人超度做什么?”

宗契本想说我只会念这一种,话到嘴边,终换了个更温和的说辞:“只要心诚,念什么都是一样的。”

其余人又不好驳,看在他身长九尺、一旁墙边还杵着与他等量高的镔铁长棍的份上,只得道:“高僧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