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枝耐心等待着院长釜石从地下的冷冻储藏室走出来。时间已经过了午夜零点。
前天住院进来流产的女子,在一个小时以前刚刚出院回家。镇静剂的静脉注射比想象得还要有效,下午的大部分时间她都睡过去了。
听她说是在歌舞伎町的夜店工作,只有十七岁,但好像在店里面说自己是十九。她怀孕以后发现得较晚,来门诊的时候已经过了十八周了。女孩子说她原来就月经不调,经常有晚两个月才来的情况。
用B超检查的结果发现胎儿发育正常。
从前天开始就给她插入扩宫棒,事先将宫颈扩张,所以手术很顺利。
早期流产通常不采用扩宫棒,而使用官颈钳。虽然只是扩张子宫宫颈的方法不同,但是“釜石诊所”通常都是用扩宫棒。
这是因为,“釜石诊所”的流产术,不是采用D&C(扩张和割除,即刮宫)方法,而大多采用分娩的方法。
十八周虽然说不上是早期,但就算是不满十二周,只要胎儿大到可以使用扩官棒的程度,“釜石诊所”就尽量使用。
不采用D&C的理由很简单。
D&C方法使用宫颈钳扩张宫颈,再用胎盘钳子拽出胎儿,胎儿和胎盘会分离,搞不好的话胎儿的脑袋都会被弄碎。在这一点上,使用扩宫棒分娩的话虽然要花些时间,但是使用质地柔软的微管来牵引,可以轻松自然地把胎儿吸出来。
也就是最重要的区别是采用器具来牵引,还是用药物来引发阵痛强迫挤压出来。
在“釜石诊所”,相对于真正的早期妊娠患者,更加欢迎中期到晚期的患者。
对于超过二十二周的胎儿,在其他医院通常都不进行流产,但在“釜石诊所”就算在临产当月,也接受流产的患者。
理由就在诊所地下的冷冻储藏室里面。
通往地下的楼梯有一扇门,上了两道锁。两把锁的钥匙一组在文枝手里,另一组在藤崎绫香手里。就算是院长釜石,如果没有文枝的话,也下不去。
“釜石诊所”的土地、房产、设备都归岛冈企划这一公司所有。文枝是岛冈企划名义上的社长,而它的所有股份全部由须藤茜美容院所有。
也就是说,“釜石诊所”的经营者实际上是绫香。绫香所使用的须藤茜这个名字,是躺在山梨医院的表姐的名字。
釜石终于从楼梯下走了上来,他脱下无菌服和一次性手套。
“怎么样?”文枝一边帮釜石脱下无菌服,一边问。
“没事。”釜石摘下帽子和面罩回答说。知道有这么个地下室的,在“釜石诊所”只有他们两个人。文枝以外的另外两个护士都不知道。
“釜石诊所”给护士支付的薪水很高,但是两年就解雇了。当然,文枝是例外的,文枝在“釜石诊所”已经工作了六年。其实是六年前文枝听了绫香的意见,帮她开了这家“釜石诊所”。让釜石跟绫香认识的也是文枝。
十一年前文枝在枥木的一家私立医院认识了釜石。文枝在那干了一年半,也只有她发现了釜石是被取消了行医资格的无证医生。
“可以联络了?”
釜石今年五十八岁,一个比较中性的男人。他很瘦,头发稀少,胳膊和腿都很细长。至今单身,烟酒不沾,也不参与赌博。
釜石喜欢的是十二岁以下的儿童,也正是这种病态让他被剥夺了行医资格。
现在绫香每年要掏两回钱让他去德国和泰国旅行,也都是为了避免他在国内发病。
“我知道了。”文枝点了点头。
釜石短叹了一声,看着文枝:“好累啊。”
泛白、浑浊的瞳仁,釜石的眼睛总是这个样子,让人搞不清楚焦点聚在哪里。文枝从一开始就很讨厌他的眼睛。
“你回去吧,剩下的我来收拾。”文枝说。手术室的清理已经结束了,但是病房还没收拾。
“那就这样吧。”釜石这么说着,还依旧略带不安地望着文枝。
“怎么回事?”文枝加强了语气。
“不是……差不多我该到什么地方去转转了。”
文枝瞪着釜石,釜石垂下眼睛:“啊,不是说要马上。”
“等这次完事了,我跟社长谈一谈。”
“这样可以吗?”
釜石好像总算松了口气,脸部的表情也松弛了。
“这次我想去卢森堡,清迈也差不多玩腻了……”
“再找找为好吧。不是跟你说过有很多地方吗?来卖孩子的。”
“那个……清迈那边好像已经认得我了,恶意提高价格。而且那帮家伙缺德,本来已经十五了还跟我说十……”
文枝把手插在腰上:“你是想跟社长要更多钱?”
“我不是那个意思。”釜石像是吃了一惊,睁大眼睛赶紧辩解。池双眼一睁,跟这个变态不相称的长睫毛一下就很显眼。
文枝哧了一下鼻子。
“这次不是这样吗,有一个三十五周的和一个三十周的,而且成色都很好……”
“你想要奖金?”
釜石点了点头,脸上挤出笑容。
“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开心啦。”
“我考虑考虑。”
“拜托了,岛冈君。”文枝严厉地看着釜石。
“岛冈小姐……”釜石改口又叫了一遍。在名字后面加君字,只有在患者以及其他护士跟前才可以。在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文枝不想被这个男人在名字后面加君字称呼。
“你回去吧。”文枝甩给他一句话。釜石连连点了几次头,赶紧跑到诊疗室去取上衣和外套。
“那我先走了。”釜石出了诊疗室跟文枝打了声招呼,文枝没有回应。
文枝上了二楼,从病房的窗户向外眺望,她看到釜石踏着濡湿的小路往新城中心的闹市区走去。釜石用来通勤的汽车停在离诊所还有一段距离的俘车场内。
釜石的家住在高圆寺的高级公寓里面。文枝没有去过,但可以想象里面肯定堆满了釜石自己拍摄带回来的孩子们的录像。以前,她曾在釜石的钱包里看到里面放着八岁左右小女孩的照片,就恶心得不行。那不是普通的照片,而是让小女孩跪着侍奉他的情形。
文枝从凌乱的床上抽下被单。床单已经脏了,上面粘着血和其他秽物,得拿到专门的洗衣店去清洗。
“釜石诊所”位于新宿区和中野区的交界地带,建在住宅密集区中间,占地大约一百三十平方米,盖了两层。诊所建在六年前,平日无入居住,只有文枝偶尔住在里面。
二层有两间独立病房和一间值班室。一层是诊疗室、手术室和接待室。
文枝收拾完病房,下到一楼。
为了防止盗贼和火灾,“釜石诊所”的建筑安装了保安公司最先进的警报系统。
文枝关了中央空调的开关,松了口气。诊疗室外的照明已经全都关了。
文枝看了看手表,快两点了,她决定今晚就住在值班室了。昨晚她就住在这边,还省了出租车费。
她也没打开警报系统的开关,关了诊疗室的灯。走廊和楼梯里面都有指示紧急出口位置的照明,也不至于不方便。“釜石诊所”正好建在断头路的尽头,晚上很安静。
在她正准备上楼梯时,听到外面传来咕咚的声音。好像是放下重物的动静。
不会是釜石折回来了呢。文枝往入口处望去,“釜石诊所”的入口装着深色的玻璃门。透过玻璃门可以微微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有谁在玻璃门外面。
文枝紧张起来,莫非是小偷?
外面的人把身子贴近玻璃门。文枝并不慌张,因为她在楼梯的半腰,从门口看不到她的身影。
玻璃门被播混了几下,门上着锁。那摇晃的动静好像就是要确认门有没有上锁。
文枝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从病房的窗户可以看见站在门厅外的人。
她走进病房,靠近窗户,从窗帘后面往下看。
看上去像个长头发的女人。她穿着黑色的裤子和粗呢外套,齐腰的头发在脖子后面扎了个马尾。
这时,那女人抬头向上张望,文枝缩回身子。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下面人的脸。
那是个男人,而且她好像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文枝一边努力回忆,一边又往下看。
男子正准备从粗呢外套的口袋里掏出饮料瓶子。大概是喝醉了,他的身子有些摇摇晃晃。
他在做什么?
男人蹲下来,扭下塑料瓶子的盖子。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扬起瓶子把里面的东西往门厅周围倒。
文枝离开了窗户。虽然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想要做什么,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对“釜石诊所”来说肯定是危险的行为。
她悄悄下了楼梯。走到一楼走廊的时侯,她闻到了和平时闻惯的药味截然不同的挥发性气味。
是煤油。
天哪!这个男人是想放火烧了这个医院。
文枝急忙跑进诊疗室。她拿出一次性注射器,从药架上取下硫喷妥钠吸起来。通常,这药是用生理盐水稀释以后给患者静脉注射的。
她给针头加上盖子,放进白大褂的口袋,走到走廊上。现在一刻也不能犹豫了。
人影还在玻璃门外面走动着。她打开门锁,开了门。
男人瞪大眼睛,呆站在那里。从正面看到他的脸,文枝马上想起他是谁了。
“请进吧。”文枝说。
男人眨巴眨巴眼睛,舔了舔嘴唇好像要说点什么。他的脸色很差,而且大概是没拿雨伞,全身都湿透了。
文枝又说了一次:“放心吧,我不会叫警察,因为我明白你的心情,院长也在后悔,他说想跟你见面谈谈。”
“院长……”男子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确是喝醉了,口齿不清,“院长在吗?”
文枝点了点头。她微笑着,顺便看了看脚下。地上放着一个倒了一半的瓶子,还有一瓶没动放在那里。
“在上面睡着呢,我是注意到动静才……”
男子晃了晃上半身,粗暴地说:“还我的孩子!把我们的孩子还给我!”
“所以不是说让你进来说嘛。”文枝安抚他说,然后压低声音补充道,“我是支持你们的,一直坚决反对流产。但是院长说你们的孩子有缺陷,如果就那样生下来的话对年轻的你们来说反而是负担……”
“我在别的医院怎么没听说!”男人加强了语气。
“别那么大声,上面有患者在休息,和你女朋友差不多的女孩子。”
男人的表情有些动摇了:“我以为……里面没人。”
“平时是的,今天特别。”
“那女孩是要生下来,还是打掉?”
“生下来啊。”
“那我去跟她说,可不能在这家医院了,得告诉她这是家杀人的医院。”
男人突然闯了进来。他拨开文枝,穿着鞋就进了门厅。
“喂——喂——”
他穿过走廊,把右手放在楼梯的栏杆上。文枝把手伸进白大褂中,在里面取下了针头的盖子。
“在这边。”她从楼梯下跟他打招呼。男子一脸不高兴地回头看了看文枝,在楼梯的半腰坐了下来。
“把院长给我叫过来!”他用两手覆住脸。
“跟我开这种玩笑……”从指缝间传出他的愤懑。
“我现在就去叫。”
文枝从男子旁边穿过,上了楼梯。男子无精打采地垂着头,似乎快要睡着了。
从寒冷的室外进了暖和的室内,大概是他醉意越发上来了。
“你等着啊。”
文枝把左手放在男子濡湿的肩头上,男子没有动。
文枝把右手捏着的注射器从白大褂中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