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床单用滚烫的开水洗了又洗,然后在烘干机里烘干。她一直很犹豫,拿不定主意到底是睡在蒂娜的床上,还是在沙发上睡。
晚上9点的时候电话响了,是艾伦打来的。他告诉她,由于情况紧急,他晚上过不来了,但第二天早上他会尽量抽时间来一趟。同时他还告诉她一条坏消息:斯科特希望她明天就离开。尽管斯科特曾经替她向他女朋友担保过,可是斯科特说他女朋友对此大为光火,但艾伦说他并不相信斯科特的话。
她先把公寓打扫了一遍。其实房间并不太脏,但给人的印象是蒂娜是匆忙间离开的,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做完。衣服还丢在烘干机里,吃剩的食物也被胡乱地塞在冰箱里。
蒂娜的真名叫塞莱斯蒂娜·佩德鲁扎。斯科特只是帮她看门,负责取回邮件,然后放在水池边的一只硬纸箱里。冰箱门上贴了一沓账单,还有一些照片。其中几张上面是几个孩子,有一张是一个妇女抱着几个婴儿,她猜想那应该就是蒂娜。这是一个身材瘦削的黑人女子,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她的眼睛让人感觉存在着一丝野性。垃圾桶里有很多酒瓶,电视柜的一个抽屉里还藏了一杆大麻烟枪,床头柜上有两盒避孕套,一支润滑剂和一个装在白色尼龙袋子里的振动器。卧室的窗台上放着一只鞋盒,里面装了半鞋盒写给蒂娜的信件,全是用西班牙语写的,从邮票可以判断这些信是从洪都拉斯寄出的。
她打开行李,把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也许蒂娜可以将这些衣服派上用场。按理说衣服上应该有她携带的病菌,那么把这些衣服留在哪里最合适呢?在没有想好之前,她把衣服都堆在了正对着电视机的躺椅上。
在等待洗衣机洗衣服的过程中,她为自己在沙发上清理出了一块地方用来睡觉,然后把笔记本电脑插头插进了厨房柜台上的插座里。整栋楼有一个信号很弱的未设密码的网络连接点。她利用这条线路连上了网络,在地图上找到了巴尔的摩,发现弗雷德里克在它的西面。然后她放大地图,将鼠标移向小镇的西北角,寻找这栋公寓套房的地理位置……
果然如她所料,这里和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院在同一条路上。
她想整件事很神奇,这简直是一个奇妙的巧合。这个大好机缘让她感到一阵晕眩。她从维基百科和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院的官方网站上了解了更多关于迪特里克堡的信息。这显然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攻击目标,但问题是如何混进去,尤其是在他们已经抓到泰德的情况下。
她在沙发上的一个抱枕下找到了电视机遥控器,调到新闻频道。此时电视里正在放一个消毒拖把的商业广告,然后又放了一个电视连续剧的预告片,接着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漩涡,画面切换后出现了一个和蔼可亲的男主播——
“……对于此次使国家首都陷入全面瘫痪的炭疽病毒恐怖事件,政府正在组织力量进行调查——这会不会是一次新的黑死病呢?”
正说到这儿,电视里又开始插播广告,先是一则巧克力广告,接下来是吸水性超强的毛巾广告,尚未面市的更加节能的汽车广告,伟哥广告,即便是健康异常糟糕也能参保的医疗保险广告,然后是一段即将举行的足球赛的宣传短片……后来泰德的照片出现在整个屏幕上,他的脖子上打了一行字幕:恐怖之脸。
塔里克·阿布德尔·萨瓦哈在国会图书馆楼下的走道里因形迹可疑而遭逮捕,有人注意到他在暖气管附近撒“白色粉末”。
“……中央情报局发言人发表声明说,他们正在追踪几个‘可疑对象’,同时梳理出一些‘可靠信息’,以期能证实萨瓦哈和亚特兰大袭击者很可能属于一个大的犯罪团伙……”
这时,烘干机里的床单和枕套甩好了,于是达莉亚上楼去铺床。床上有一条大大的毛毯,毛毯上有一个睡袋。她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地拽到台阶边上,拎起来用力抖了抖。
回到电视机前,她看到一个身穿警服的年纪较大的男人正在记者招待会上讲话,还能听见现场照相机镁光灯的咔咔声。
“……要再次强调,我们已经采取了一切可能的防御措施,萨瓦哈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已被隔离。
“我们百分之百地确认,已和这些大楼里的所有员工取得了联系,并且正在对他们进行治疗。
“萨瓦哈已经向我们提供了他这四天以来在首都的行进路线图。所有他去过的场所都已被隔离,正在逐个进行检查……”
她把毛毯抱回床上,接着继续看新闻。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年纪稍轻,神情严肃。他站在讲台上,正在对各家媒体发表一个简短的声明,力图消除泰德事件对大家造成的影响。但是,从记者声音中流露出来的紧张,达莉亚知道,公众已经非常恐惧不安了。
很好。
然后她出门去了肯德基。店门口竖着一块高大的招牌,上面画了一位戴着一条奇怪领带的笑呵呵的老爷爷。她瞥了一眼招牌,才意识到这就是那个世界著名的快餐店。罗马也有一家肯德基店,里面总是挤满了游客。她耐心地排队等着点餐,这时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尾气排放声。
一辆车开了过来,车身很低很宽,底色是橘色的,上面有一些黑色火焰图案。
四名士兵走进来点了餐。他们都穿着统一的制服,和艾伦的一样,肩上戴着一模一样的徽章。他们点餐时看了她一眼,其中一个甚至还冲她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叫到了她的号,她付过钱,取过一个盒子,里面装着她点的鸡块、蛋挞,还有一种叫做“卷心菜色拉”的食品。她拎着盒子穿过停车场,沿着人行道回到了公寓。
冰箱门上的架子上有半瓶夏顿埃酒。她把酒拿出来,坐在躺椅上吃着肯德基,手里拿着遥控器不断地调台。
蒂娜只买了普通的电视机,没有配其他的收视设备,所以达莉亚获知了很多社区新闻,还看到了很多张第21信号旅抵达迪特里克堡的照片,照片上的士兵一个个看上去满脸倦容。整条军用道路的两端都用路障封闭起来了。
她调回到国内新闻频道,看到整个华盛顿区都采取了同样的预防措施。还有一串连续镜头——她已经看到过三四回了——是泰德,头上戴着一个黑色套子,坐在一辆有着茶色玻璃车窗的SUV里,车子颠簸着开进了地下车库。可怜的泰德。
她放声大哭,将酒放回到冰箱里。她知道现在喝醉会是件很危险的事情,而且,她有些重大事情要决定。
她看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他们会调查所有泰德认识的人,他们很快就要来找她了,也许他们现在已经出发了。他们能追踪到她的电脑吗,哪怕她使用的是别人的网络?
她站起身来,走到厨房柜台前将电脑关掉。
也许她可以把电脑卖了。
她翻了翻蒂娜的账单和未开启的信件,看看有没有对她有用的东西。她先找到了蒂娜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翻了一阵后,又找到了蒂娜的出生日期和信用卡号,她把这些全都抄在了一张银行账单的背面。从蒂娜的衣服来看,她们俩的身材差不多。
在卧室的鞋盒里,她找到了蒂娜洪都拉斯老家的地址并抄了下来。她还想试试能不能找到地址簿,可是未能如愿。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找到一个袭击迪特里克堡然后安全逃离的方法。那里目前就像一只笼子,保护得严严实实。她发现了解得越多,自己的状况就越糟糕。
晚上11点的本地新闻报道说,政府加强了迪特里特堡周边地区的安全防护措施。该地区现在已实行交通管制。弗雷德里克社区学院在欧普森大道的校区已经禁止学生出入,因为这里紧挨着迪特里特堡的边界。
她正处在泰德散布的炭疽病毒中心。
太危险了。
她找到了一个闹钟,与电视上的时间核对了一下。此时电视里正在播报:
“……不仅在亚特兰大发现了炭疽病毒,而且现在还不断有令人震惊的新发现。据说早些时间曾在以色列发生了炭疽病毒袭击事件,当我们获知此消息时不禁感到疑惑,为什么我们的政府对此没有采取任何措施。除此之外,在采访一名乔治敦大学的医学专家时我们获悉,一直以来他不断提醒国土安全部,警告他们类似的状况在未来极有可能发生……”
兰辛开车将山姆·沃特曼送回去,一路上山姆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他说自开始工作以来,他似乎就一直忙于参加各种会议,哪怕这些会议与自己的专业毫无关联。他告诉兰辛,他确实努力让自己做到三思而后行,也尽力控制自己的脾气,并下定决心尽一切可能来消除人们对他的误解。他希望他所做出的努力能够起作用,因为私下里他很享受那种回到人群中的感觉,他甚至已经习惯了在装甲车上打盹。
在白宫西翼厅时,山姆悄悄地从那里拿了一本笔记本。这会儿他把备忘笔记和自己的一些想法写在笔记本上的时刻表旁。突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目前正面临着危机与机遇并存的境况。
为了平衡各方利益,他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此次事件的受益人:国家出现了紧急情况,有人认为消除危机少不了他,于是他引起了各方的关注。联邦调查局特意指派了一名特工来协助他工作。这名特工名叫阿尔多·查迈,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可是已经显现出发胖的迹象。他应该有部分菲律宾血统,从他头上的黑发便猜得出来。查迈戴着一副设计精巧的眼镜,让人看不出镜片的厚度。他嘴上留着小胡子,脸上长着青春痘。他是一个大块头,高中足球队时他可能是个不错的中锋。
“我做过的另一件错事就是曾参与了嬉皮士运动。”山姆对兰辛说,“1964年至1968年我在伯克利读大学,1972年研究生毕业。他们从简历上了解到我是一名嬉皮士,于是我的前途便一片灰暗。简历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曾参加过嬉皮士的抗议活动和示威游行。生活在那个时代真是很有意思,上帝甚至限制了你呼吸的权利……”
“现在那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博士。”
“不,如果你站出来,大喊着政府是一帮犯罪分子……那么,在你以后的职业生涯中,每年的收入将减少数万美元,就因为你年轻时做了些理想主义者做的事。至于实验室的工作嘛,你藏在自己的云朵中,生活在虚构的世界里。你是一名隐士,外界的人无法进入你的世界。但是一旦你涉足政界结果会怎样呢?那里是野蛮人的世界。进入办公室里的那些人啊,他们能做出易子而食的事来。”
“政治斗争无处不在,博士。”
“越战,民权运动……饥荒。我想这些政治斗争还是挺值得的。”
“这些代表了人类的进步。”兰辛说。他们刚才路过了联邦调查局总部大楼——约翰·埃德加·胡佛大楼。大楼被混凝土栅栏围了起来,所有入口都安装了金属探测仪。身材魁梧的警察个个都戴着防毒面具。可笑的是,这些措施根本无法将炭疽病毒阻隔在外。
“萨瓦哈那边有新消息吗?”
“他目前很虚弱,但在他死之前,那边的人会尽其所能安排最多的机会审讯他的。”兰辛回答说。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给了他一张机票和一张旅游地图而已。”沃特曼说。
“这没关系的,博士。他们会把他知道的所有信息都榨出来的。”
“他们想知道病毒是谁制造的。要把病毒制造成武器需要有一定技术的人来实现,哪怕仅具备一点点这样的技术就可以了。问题的关键是如何保持病毒的大小和静能。实验的目的就是要在病毒孢子外形成一层保护膜,这样才能让它们存活,让它们在空气中悬浮。”
兰辛驾车行驶在华盛顿已经戒严的街道上。快要接近路障时,他打开了警笛。桥上有一些士兵在维持交通秩序。
“在萨瓦哈身上发现的爽身粉瓶子里装有325克炭疽病毒。他说他们在维也纳给他时瓶子是满的,到达美国后,他的主要活动区域几乎都在华盛顿。爽身粉在制作时使用了分散剂,那么病毒粒子的数量应该是相当少的——我现在说的一切都是以沃泰尔在会上的报告为依据的——在他们将瓶子交给萨瓦哈的那一刻,他就被宣判了死刑。要想杀死一个人仅需要12个病毒孢子就可以了,只要你吸入12个炭疽病毒孢子,那么你必死无疑。可事实却是萨瓦哈整段时间都在吸入这些病毒,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吸入。”
“那爽身粉瓶子就一直装在他的口袋里……”
“的确如此,只是把瓶子装在衣服口袋里,再把你的手插进口袋,然后再拿出来,这样就能即时得到补充。病毒传播的速度非常快,而且可以穿透织物纤维飘浮在空气中。很好,是的,他们的确做得不错,他们将这些地方都隔离了,可是我们仍必须得到萨瓦哈活动的精确路线,我们要知道他去过哪些街道,乘过哪些公交车以及出租车。如果他曾坐过地铁……”
“这个由国土安全部全权负责,博士。他们已停止了地铁的正常运营,也检测了维也纳机场,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迹象。”
“哦,好吧,我真的很愿意相信他们的结论。”
当他们到达司法部时,格里马尔蒂出现在停车场并挥手示意他们回到车上。他们什么也没说,立即调转车头把车开了出去。七分钟后,沃特曼来到了联邦调查局华盛顿办事处,在神情冷峻的特工巴利加的对面坐下。
“我们给萨瓦哈看了很多照片,但他说一个人也不认识,除了这个人外……”巴利加打开一只信封,从里面拿出一沓照片。
这些照片来源非常广泛——有从公共资源获取的,也有从档案里提取出来的,还有一些是从最近的监控录像中截取的。各种角度的照片都有。
是一个男人的照片。
褐色的皮肤透露着岁月的沧桑,黑色的头发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灰白而稀疏。这沓照片里有五六张是老照片,取自各种年鉴,这个男人在集体照上面带微笑;有的是近十年内拍的,有的是更早时候拍的。巴利加将照片分散排列在桌上。
“你认识这个人吗,博士?”
“当然认识。”山姆看着照片上的一张老脸——很可能是几周前拍的——说道。
此人和他一样,是个老年人。
“他的名字叫萨莱姆·柯翰,人们习惯把他叫做‘死亡博士’。”
她只睡了几个小时,夜里被惊醒了好几次。有几次是被自己做的梦吓醒的,可是前几次则是被隔壁的噪音吵醒的——先是听见沉重的脚步走进了房间,接着是关门声,后来又听到有人出了门,咚咚咚地下了楼。
她感觉到自己紧张得有些神经质了,一直都提心吊胆。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呢?是死亡吗?她从床上爬起来,翻遍了所有的抽屉,想看看蒂娜有没有在哪里藏了一把枪。如果有,那就应该放在卧室里,大多数的美国人都这么做。也许蒂娜把枪藏在了某个搁架上?可是她没找到,于是她只好放弃了找枪的念头重新回到床上躺着。她突然间觉得嗓子又涩又干。
这会不会是开始出现流感症状了呢?她想起了当时尤塞夫蹲在她身旁,将针头刺进她的胳膊里——她会不会被注射了两种病毒的混合剂——炭疽病毒和天花病毒?一时间她感到一阵恶心。她到底让他们对她做了些什么?
从电视里她了解到炭疽病毒孢子体积很小——200个病毒孢子才有一根头发那么粗——却能致人死亡,除非立即得到治疗。可是他们并没有给她那种粉末,而是给了她一种液体,据她推测很可能含有天花病毒。
然而这不一定就是事实,不是吗?也许当液体蒸发后,溶液中的炭疽病毒孢子就会变干,这样就易于在空气中传播了。也可能给她注射的是一种病毒,而携带的液体又是另一种病毒呢?她手指上的那种滑腻感存留了很长时间。在纽约酒店洗澡时她很认真地把头发包了起来,并戴上了橡胶手套。她看到的每一件东西都被她的手指触摸过。她的触摸现在仍然具有杀伤力吗?
她最终意识到自己肯定是无法继续入睡了,于是决定起床,也没有开灯便在黑暗的房间里摸索着走进卫生间小便。她习惯性地将卫生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摸了一遍。等到蒂娜回家时,她会发现自己的公寓已经变成了一个细菌煲。达莉亚下定决心要继续逃亡。恐慌的威胁已达到了红色级别,在她看来全世界最有可能被抓到的地方就是马里兰州的弗雷德里克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西装挂在蒂娜的衣橱里,然后把其余的衣服一股脑塞进一个枕套。把床铺好后,她用那管香水朝枕头上喷了几下,然后把香水瓶留在了蒂娜的洗漱用品中,算作是一个礼物,下次蒂娜与斯科特和其他朋友出去时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蒂娜有一只背包……大概九成新,是一只可以折叠成披肩的蓝色粗呢包。达莉亚把笔记本电脑塞进包里,选了一套酷似街头流浪儿的衣服穿上,然后把背面写有蒂娜的电话号码的信封装进衣服的口袋中。她把衣服上的帽子拉起来遮在头上,锁好门后将钥匙从缝里塞回房间里,然后戴上耳机,听着音乐,在黎明前的昏暗中穿过了公寓附近的停车场,一直走了下去。
她走了大约有半小时。高速公路附近有一家购物中心。她在那儿停下来,打算叫一辆出租车。
打车到市中心只花了她三美元。市中心士兵随处可见,这里明显加强了警戒,整个小镇透露着紧张不安的气氛。咖啡店总是第一个开门营业的场所。她走进去要了一杯意式浓咖啡,边喝边看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播报的新闻。根据新闻提供的最新消息,理论上她是有可能进入华盛顿地区的,但是她肯定无法进入任何一个政府机构大楼附近区域,更不可能接近国会大厦或者白宫。
“……现在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此次生化武器事件是一起国际性的恐怖分子袭击事件。除了先前来自以色列的报道外,印度政府指控巴基斯坦对其国家的三座城市实施了生化武器攻击……”
从咖啡店出来后,她沿着弗雷德里克承载着历史的古城墙慢慢地走着。这座小镇古香古色,保护得非常完好。镇上有几家独具特色的古玩店,还有几座大教堂。如果你从华盛顿或者巴尔的摩来这里一日游的话,根本不愁钱没处用,小镇上有好些地方能够满足你的购物欲。
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制订了一个计划。计划很简单:她打算去汽车站搭乘最早的一趟汽车,无论开往哪里都无所谓。走着走着,她发现自己一直在这些历史建筑之间兜圈子,所以她不得不找人问路。后来在一座天主教堂旁边的停车场里,她把装在枕套里的那些沾满病毒的衣服塞进了一个募捐箱。她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棒的决定。
去汽车站的路上,她经过了一家车行。一眼看过去,里面似乎停了几百辆轿车。所有第一次领薪水的年轻士兵们,拿到钱后便会在第一时间冲到这里买车。车行、快餐店和当铺是这些士兵必定要光顾的地方。
然而,这并不是车行,而是“瑞克租车”的停车场。租车公司还没有开门,达莉亚走到停车场里看看车况。这些车看上去挺好的,都是一两年前的老款,挡泥板上有些地方瘪了,但是没有什么大问题。
她找到一家餐厅,进去要了一份巨无霸美式早餐、几个甜薄煎饼、培根以及几个鸡蛋。作为一个死期将至的人,她的胃口好得出奇。她把所有食物都吃进肚里,还喝了杯酸黑咖啡。等她吃完早餐,那家租车公司还是没有开门。于是她去了车站,将背包锁在一个储物柜中,然后在附近的几个街区转了转,欣赏那里的一栋栋石砖砌成的小楼。所有这些楼都修葺得很好,足以使该地区的历史文化再现于世。
她转了几圈后又重新回到了租车公司。公司里有一个年轻人,听说她想租辆车去看望她姐姐时,非常高兴。她用的是蒂娜的地址,当他向她索要信用卡时她拒绝了。
“车子是为我姐姐租的,不是我要用。我能不能在还车时付现金呢?”
“当然可以,登记卡号完全是出于安全考虑。我们甚至都没有刷卡机。等你把车还回来时就把这张登记表撕掉好了。”
她用蒂娜的卡号预订了两周的使用期,给了他蒂娜的名字和驾照号码。“里程数是不受限的吧?”她问道。
“嗯,在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里程数是没有限制的。”
“事实上我们也不会开多远的,我们大概会就只是在……弗雷德里克转转。”
“没问题……”年轻人说道。他在蒂娜的号码上盖了一个印,对于达莉亚提供的国际驾照他也乐呵呵地接受了。五分钟后,达莉亚从车站的储物柜里取出背包,开着租来的那辆普通尼桑上路了。
将导航设置在路障周边地区后,她开车围着迪特里克堡转了一圈。整个区域被分成了两大块。要不是那些深橄榄绿色的车辆和一些建筑物门前挂着的看不懂的首字母缩写标牌,这里看上去就像一座被铁丝网围起来的农业大学。
毋庸置疑,想进去是根本不可能的,除非用一辆装满塑性炸弹的卡车炸开大门。事实上,对于达莉亚而言,时间极为紧迫,逃亡已经迫在眉睫,所以现在最明智的决定就是放弃对迪特里克堡的幻想。
斯科特随后会去公寓确认她已经离开了。他会看到她留在那里的感谢留言和20美元,还有她留给蒂娜的大拉杆箱,也许他会对此感到疑惑,但他一定会很愉快地接受她的这份慷慨。房间里既整齐又干净,所以等到蒂娜回来时,一定会为他是如此负责而赞叹不已,从而忘记了他之前的种种过错。斯科特肯定会把当天的垃圾信件放到纸盒里,在他再次见到艾伦的时候,一定会嘲笑他因为尊敬的山姆大叔而错过了一个性感尤物。
开出小镇后,她在弗雷德里克购物中心停了下来,后来她得知该购物中心恰巧坐落在一个叫做“黄金地段”的地方。所谓的购物中心其实就是一个停车场,周边有很多商店,每一家店都有停机坪那么大。她很紧张,恨不得立即逃离此地,可是她又很犹豫,因为这很可能是她向撒旦发起攻击的最后一次大好机会……
于是,她走进一家店,在琳琅满目的陈列品之间慢慢地走着,不时地拿起物品在手中把玩。当店员走过来问她是否需要帮助时,她拒绝了,然后迅速离开,直接去旁边的一家店。如果她携带的病毒依然有效的话,那么,这里的士兵迟早会被感染的,然后是他们的妻子,还有家人。
她用蒂娜的名字和地址申请了一张邦顿时装的打折卡,选了一套衣服去更衣室试穿了一下,然后离开了。现在她感觉镇定多了,于是决定继续逛逛。
她在一家又小又破的牛仔主题松饼屋里发现了一个网吧。店主声称有意式浓咖啡出售,而且有两台电脑可供她付费上网。
在《纽约时报》的官方网站,她看到了更多关于亚特兰大和华盛顿地区戒严的新闻,还有一长串政府官员的名字,这些人都已经被送往沃尔特里德陆军治疗中心接收炭疽病毒治疗。网上还有一张照片,上面几个身穿蓝色塑料防护服的技术人员正抬着一台吸尘器一样的仪器走上国会大厦的台阶。
也许是她发烧昏了头,抑或是因为她有点神经质,她总觉得店员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是啊,很少有人这么早就来逛商店了。她将自己的账户停了。她现在并不担心会被追踪,因为目前“炭疽病毒”的点击率恐怕已经达到了每分钟一千万次了。
走廊的大门通往一个几乎无人光顾的食品区。她在那儿找到了一个卫生间走了进去。她的脸很烫,她一遍又一遍地朝脸上浇水,然后看着自己的双手,好像她的目光能够穿透血肉看到里面的骨头。
她身后的门开了,进来了两个穿绿色工作服的女清洁工。其中一位手里拿着一个喷壶开始清洁门把手,而另一位则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她们两人让达莉亚感到无比紧张,她无法再继续了,所以选择了离开。她找到了出口,推开宽大的玻璃门走了出去,来到了外面的柏油马路上。
她四处寻找她租的那辆尼桑汽车,因为其外形与停车场里的其他车辆几乎没什么区别,所以根本无法识别。最终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她驾着车离开了此地,心想她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现在她必须远离迪特里克堡的安全部队,因为泰德招供了,即便他们现在还没有获知她的名字,但是很快就会知道的,等到那时,从巴尔的摩到柏林,每一台监控摄像机里都会调出她的照片。
这一切很快就会发生的。
但是她绝不会轻易投降。她是一个女人,但同时她也是一名勇士。她立下誓言,承诺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真主。事实上,她完全没有顾虑会在她身上发生什么事,也从未因皮肤将日益干枯而驻足不前,她已经义无反顾地奉献了自己的生命……她会与敌人抗争,直到用尽身上最后一滴血——最后一滴带有病毒的血。她会永战不休。
达莉亚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沿着所谓的“黄金地段”行驶(可悲的美国人!总是制造出一些神话来自欺欺人……)。开到高速公路的丁字路口时,她突然改变了想法,将方向猛地一转开上了70号州际公路。
沿着公路她开始向西行驶。
在山姆·沃特曼看来,联邦调查局特工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天生缺乏与人沟通的技巧,哪怕是很轻松的话题,他们也一定会将其变成一场盘问。虽然他们面带微笑,还为他提供水和咖啡,但是山姆心里很清楚,他们真正想要知道的是他和柯翰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你们在哪里碰头?你当时住在哪里?他有没有与人通信?是否与人通过电话?你们是否交换过体液?
“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了。档案上都写着呢。我见过他,每次都是在一个很多人在场的房间里瞥见他的,也许……四五次的样子。有一两次我们互相打了招呼,还握了手。我是遇见他很多次,可是真正和他待在一起的只有一次。那是在圣保罗召开的一次会议上。他那次没有做讲座,实际上我觉得他也就做过一两次讲座。你们可以查一下。他出生在埃及,二战期间他的父母移民到了开罗。他们会不会是黎巴嫩人?这个你们必须要去查一下。他是这个领域的名人,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了。你知道的,我们所有人都很关注他……”
“事实上,我们也一直都很关注他和他的团队……”
“那么你们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一举一动。”说完,山姆·沃特曼不禁为自己使用的语法而感到自豪。
“帮帮忙吧,博士。”
他盯着身边这几张年轻的面孔看了一会儿。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很紧张,他们都感受到了生化战的威胁。山姆以前也看到过这样的表情,现在的表情与那时相比并没有好看多少。
“要记住,像萨莱姆·柯翰这样的人习惯扮演操纵者角色。他这类人不会按照你们的规矩出牌。他只想得到他想要的,因为他确实需要它。我想你们不至于把萨莱姆说成是‘出于爱国热情’吧。”
“你说他曾为伊拉克工作过。”
“当然,联合国也曾证实过这条消息。很多人都曾经为伊拉克工作过。他还为巴基斯坦工作过。那可是你告诉我的。我知道他在很多地方都担任过……顾问,毕竟他也得生活。”
“他是一名自由职业者,经常要去外地。”
“是的,他的确是这样的。像萨莱姆这样的人是很狡猾的。你们一定是追踪他的账户了,对吧?”
“我们了解一些他的财务情况,他有很多个账户。”
“我确信他拥有的东西数量都不会少。那么,什么才会是他在意的呢?几百万不知名的人的生命……对于像柯翰这样的混蛋而言……”一时间萨莱姆的面孔浮现在山姆眼前,他总是笑眯眯、乐呵呵的,衣着非常时尚。一个地道的伪君子。
是的,毫无疑问,他们俩是因为彼此的名声而结识的。要说到那次圣保罗的会议,两人也不过是在入住酒店的酒吧里喝了两杯酒,之后柯翰就被来酒店接他的一对漂亮夫妇接去赴晚宴了。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山姆?”
“逆转录酶病毒,我们谈论的是有关逆转录酶病毒的话题。”他一边回忆一边平静地说,“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个话题。”
那时艾滋病病毒还是个新名词。没有人知道如何制止病毒的传播,大家都很担心它会变异,其悄无声息的侵入方式以及致命的杀伤力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那天晚上,在他们这群微生物专家和流行病专家之间流传着生物幽灵的说法,甚至有传言说,已经有人制造出了艾滋病毒,将其作了改变并且设定了攻击目标。这样的事情有可能实现吗?南非的一个生化战争项目取得了很多研究成果,难道说他们是幕后操控者吗?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这样的想法实在很愚蠢。除非已经有预防措施,否则是不可能使用这样的武器的。如此说来,会不会是南非那边已经研制出了艾滋病的治疗方案,却一直秘而不宣?这是一个必要的先决条件;如果没有找到一种方法使国家的最高统帅部和军队,最理想的是能使整个国家都免疫的话,那么,发动生化战是没有意义的。这是在目标定位时必须要考虑的一个基本问题——如何防止病毒孢子反过来杀害自己的民众。
到酒店来接他的那对年轻夫妇衣着讲究,妻子长得很迷人,浑身珠光宝气。
当时,柯翰站起身来,举起手中的酒杯与酒吧里的人告别。“这就像喝酒一样,”他对他们说,“生化武器就像是一杯鸡尾酒,它所产生的后果是毋庸置疑的。”他喝了一小口酒后继续说,“但是最恐怖的还是宿醉的痛苦。”他又喝了一口。“拯救人类的唯一办法就是疫苗。”说完他喝干了杯里的酒,走了出去。
“他很有风度……”沃特曼说。“但你要记住一点,生化战最终是不可能的。实际上……所有的一切都源于对它的迷恋,就像有些小男孩对汽车、飞机、足球明星的队服、妈妈的内衣的迷恋一样……这是对某个物品的一种迷恋,是一场魔鬼的幻梦。”
“是的。”巴利加点头表示赞同。
“我们申报了几个类似于巴克斯实验的项目,我们的目的是——”
“这件事与你的巴克斯实验项目无关,博士。”
“哦,不,当然有关系!巴克斯项目研究的就是这个。它研究生化武器威胁的底线。比如,制造一个有效的生化武器的最低成本是多少?是否能用世上现有的材料制造出来?能否用拖车运输?在烤箱里是否能保持效力?然后,我们就开始实验了。我们想测算这种武器的威胁有多大。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们就能做出预算,我们就能进行经营管理,主宰死亡。你告诫自己要现实些,这样做不过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你说服了自己,然后就放手一搏了。在这种战争中是无规律可循的。你能理解我说的吧,是不是?秘密行动,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可是我并不觉得羞愧。我爱国,我做这些是为了国家的利益,同时我可以获得报酬。这就是我们所做的一切。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们是干什么的了吧?”
“如果生化战毫无可能,那么柯翰怎么会卷进去的呢?”
“因为如果有治疗办法,那么就不是不可能的事了。”
整个过程中一直都是巴利加提问,查迈负责记笔记。这时门开了,兰辛走了进来。巴利加站起来和他一起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交谈。
他们关上门后,查迈放下笔记本,问道:“嗨,博士,肯尼迪遇刺时你在场吗?”
“是的。”
“你还记得当时的场景吗?”
“当然。我那时在上高中。当时我们正在剧场为才艺秀排练节目。有几个女孩站在舞台下面的一架钢琴旁收听节目……呃,那个东西应该是半导体收音机吧?”沃特曼用手势比画着老式收音机的样子给查迈看。查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数字产品迷,同时也是他所见过的联邦调查局特工里最懒散的一个。
“我们看见那几个女孩子哭了起来,于是大家都跑到舞台边上看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在达拉斯暗杀肯尼迪总统的。我当然记得那件事,我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当时国家正处在古巴导弹危机时期。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周末我们从学校回家时,大家心里都很担心下周是否能重新回到学校来。是的,当时就是这样的心态。”
“哇,”查迈发出一声感叹,“那你认识戴维·凯利吗?英国细菌战首席专家。”
“当然认识,圈子就这么大。”
“你认为他是被谋杀的吗?”
“对此我绝不发表任何言论。”
“那么南非的那个项目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档案记录里都有。”
“你知道弗兰克·奥尔森吗?”
“他从楼上坠下来时我才六岁,或者说他是被推下来的。据说他当时服了迷幻药,对吧?”
“他们是这么说的。在过去的40年里,为政府工作的微生物科学家陆续神秘死亡,对此你怎么看?”
“无论你到底想要知道什么,看来我得先收买一下你了。”
“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博士。”
“听着……”沃特曼说着身体慢慢地靠向查迈,然后两人的声音变成了耳语。“要知道并非所有有烟的地方就一定有火,懂吗?不是每件事的背后都有阴谋。人们总是把事情搞砸,然后就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倒霉事件。”
“太多这样的事了,我实在弄不明白,博士。”
“这就是互联网的问题了。网络准入太不严谨了。”
兰辛和巴利加回来了,但是巴利加并没有坐下来。因为门是开着的,所以能看见他身后有一位海军陆战队上尉站在大厅里等他。巴利加站在桌子的一端,眼睛盯着另一端,不停地摇着头。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阴沉。突然,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用手指敲打桌面,就像钢琴家在试音。
“刚接到一份报告,说发现了一个天花病毒患者。”他说。
山姆发现自己呼吸困难起来。
“目前还只发现了一例。但是……可能还有更多。是在德国发现的,是柏林一家酒店的工作人员。”巴利加的声音听上去疲惫而虚弱。“我们得换个地方了。”
巴利加扶着沃特曼站起来,兰辛搀着他的胳膊离开房间,朝大楼外面走去。山姆记得有一个病毒传播媒介的清单,是他列出来的:学校、医院、地铁、剧院、体育馆、飞机、商务酒店……
他们快步穿过走道,差点没跑起来。走到电梯门口时,他们发现电梯里已经有很多人了。兰辛拉着他退后了一步。门关上了,山姆注视着巴利加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忧郁。
达莉亚行驶在艾森豪威尔高速公路上,每隔几英里便能看见一块路牌。公路边上的土地早已被各类民间团体组织所征用。间隔一定距离就会有一块白绿相间的牌子,可是她对这些地名一无所知——哈格斯顿、钱伯斯堡、马丁斯堡,它们对达莉亚来说毫无意义。
“第二天,华尔街便有人发热,紧接着就是持续的剧烈咳嗽,然后就是突发性感冒,现在是剧烈呕吐,已经有几十亿美元撤市……”
一眼望去,广袤无垠的草甸和牧场显得格外宁静,即便是点缀在农场中用来停放拖车的大仓房看上去也透露着祥和。风格不一的房屋在山麓间若隐若现,与大片大片的森林相邻。高速公路在山间蜿蜒盘旋,近处有一条小溪潺潺流动,一路相随。
“……目前仅有医药股在上涨,但让投资者犹豫的是,他们不知道这对于风云变幻的医疗板块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现在正沿着一条主干道行驶。美国的高速公路与意大利的极为相似,甚至与德国的高速公路也几乎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路面不是那么平整,而且限速很低,即使是她开的这辆小尼桑也会一不小心就超过了限速。
她绝不能违规,否则就会被拦下来检查证件。所以她一直开得很慢。那些每天都要在这条高速公路上往返的上班族,运输菜籽油的大型卡车,装载燕麦、鸡笼、钢材、新出厂的汽车等的货车,都接二连三地超过了她。
她在70号州际公路和另一条主干道相交的地方犯了第一个错误。那里有多条弯弯曲曲的匝道,在如此快的速度下要迅速地做出选择,实在是件难事。凭感觉,她选择了直行,好让自己不离开艾森豪威尔公路。沿着这条路开出几英里后,她看到了一块“欢迎来到宾夕法尼亚”的巨大路牌。
她知道自己走错路了,她可不想开了半天结果还是回到费城。她继续向前开,想找个地方掉头。可是开了很久也没有看到匝道出口。就在她快要放弃时,她开到了一个叫做鸽子湾路的小地方,从这里她可以下匝道。
在匝道的坡上她先向右拐,慢慢地向下行驶。路的两边空荡荡的,她看见一座长长的红色仓房,仓房的一侧堆着几十个草垛;还有一个做砂石生意的公司,它的办公室就在拖车上。她掉转车头,沿着高速公路开回去,然后又拐了一次弯,开着尼桑车直接原路返回。
她开了几英里,沿途经过了一些小山包和大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地。这时她意识到她一直在小路上行驶,这样是根本不可能回到州际公路上去的。
于是她只好再次掉头,穿过鸽子湾路上面的高架桥,然后一直向前开。几英里后她看到了一块红白蓝三色相间的路牌,上面写着70号州际公路的字样。
附近的交叉路口处有一个汽车修理厂,同时也是个二手车交易所。她开过去停了下来。那里一位名叫埃德的大个子男人告诉她,如果她想向西去坎伯兰的话,那么她就得回到高速公路上,往回开到下一个交叉路口,然后从匝道口下来上80号州际公路。
“我不是要去坎伯兰,我要去……拉斯维加斯。这儿有地图卖吗?”她尽量装出满脸无助的样子问道。
“门边的架子上有公路地图。它覆盖了全国的公路,你想去哪儿都行。”
她走到门边,看到架子上有好几种地图。她没有选当地地图,也没有选州地图,而是花了12美元买了一本公路地图册。图册很大,书的一侧用线圈装订起来,里面有美国地图、加拿大地图和墨西哥地图。封面照片上是一条沿着海岸线蜿蜒曲折的高速公路,后面的背景是一个一直延伸到海边的绿色农场。照片上没有车子,没有人,也没有动物,但是在照片的下方写着一行文字:每一张地图都将带给你一段神话般的经历。
“这个行吗?”埃德问。
“神话般的经历?嗯,我想这就是我要的。”达莉亚说完便付了钱给他。
“你要再来一份大杯可乐吗?”他问道。
达莉亚从修理厂里出来,一边喝可乐一边研究地图。她发动了汽车,开始设计逃亡路线。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离开这里……给他们留下她正在逃亡的线索,这样可以保护其他人,尽管她根本不知道其他人是谁。
美国公路的命名遵循一定的规律,所有东西走向的公路都是偶数,而南北走向的则是奇数。如果她一直沿着70号州际公路行驶,那么她现在已经到达匹兹堡了。为什么不去那儿呢?那可是个非常有名的地方。不去那儿她会错过什么吗?她找到匹兹堡的地图,看看有没有值得一看的东西。她以前听说过这个城市,它有一支著名的足球队……如果现在有台电脑,她就能得到她想要的所有信息了。
她坐在车里翻看着地图,这时一辆警车停了下来,从里面走出两名身材臃肿的马里兰州警,下车后两人用手将他们戴的奇怪的尖顶帽子扶正——帽檐很宽而帽顶却又尖又小。她猜想西部牛仔戴的帽子恐怕就是这一种。他们的帽子就像是加了冠的牛仔帽,通常骑警或者轻骑兵都戴那种帽子。她觉得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很愚蠢,和从前的宪兵一模一样。越来越多的连篇鬼话和谎言。最大的受骗者居然是自己的民众,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国家?
她倒着将车开回到高速公路,然后一直向西开……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的太阳镜找不到了,可能是留在蒂娜的房间里了。现在她只能忍受着刺眼的光线,直到能找到个地方买一副新眼镜。
开了几英里后,那辆警车超过了她。她觉得他们的速度肯定超过了80英里。她不太清楚那样的速度到底有多快,因为她至今还没有完全习惯美国的计量法。他们飞快地消失在她的视野里,而她则继续保持车速不超过限速。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开车,一边尝试着使用车上的导航仪。尼桑在高速公路上蜿蜒前行,马里兰州西部起伏不平的景色不断地被抛在身后。
“……随着信贷市场出现的波动,全国金融市场已经受到了明显的影响……”
这天对于达莉亚而言可算得上是极为漫长。到达坎伯兰时她感觉很累。她穿过边界进入了西弗吉尼亚州,然后一直开到摩根城。这时她又遇到了一个几条主干道的交叉路口。她选择了79号州际公路的南出口,这条路通向42号州际公路上的查尔斯顿。在达莉亚眼里,地名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不过是刻在硕大无比的绿色路牌上的一个名字而已。她对于那个城市一无所知,因此根本不把它放在心上。
太阳开始落下去了,阳光透过后排车窗照在座椅上,车里暖洋洋的,让达莉亚昏昏欲睡。她减慢了车速,在一处匝道口下了高速。一路上经过多次实践,她已学会如何识别高速公路的真正出口,再也不会发生像上次鸽子湾路那样的事情了。而且她已经能够在需要时找到一家餐厅,给自己买上一杯意式浓咖啡。
结果这家餐厅没有意式浓咖啡卖,她只好勉为其难地买了一杯从一个大罐子里倒出来的混合咖啡。咖啡喝起来有一股酸味,那味道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现在已经错过了午餐时间,但吃晚餐还有些早。尽管这家餐厅门口的广告牌说,他们能满足所有美国人的胃口,但这家店却还是空无一人。附近柜台上方挂着一台电视机,里面传出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医院为这名年轻人提供了世界上最一流的护理,而且所有的一切大家都有目共睹,至少从他的身体状况上看是这样的。接下来我们将看到塔里克·萨瓦哈先生站起身来,他会走两步并活动他的四肢给大家看看,然后回答几个关于他身体健康方面的问题。我们将继续跟踪他的病情,但是我们更加关注的是——噢,他伸了个懒腰……”
接着电视里出现了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塔里克进车库的照片,接着泰德的面部特写在屏幕上一闪而过,跟着是一连串的人物大头照。在这些照片中,她认出了其中一张是她在凯宾斯基酒店遇见的男人,只是打扮有些不同,更年轻了些,但那绝对是他。萨莱姆·柯翰,照片下的文字显示了这个人的名字。他身旁还有两个最新出现的恶魔——巴哈·瓦希德和亚马尔·尤洛夫上校。
大头照播完之后,屏幕上出现了那名面容和蔼、头发灰白的男主播的面孔。在他的一侧是一张华盛顿城区的电子地图。他的双手滑过地图表面,熟练地将那些著名的地标逐个放大。在他解说的同时,地图上的某些地方变成了红色,标志着该处已检测到炭疽病毒。她认识其中的两个:林肯纪念碑和华盛顿纪念碑。
餐厅里的每个人都在看电视。一名女服务员向她走来。“今天过得好吗?”她嘴里说道,但眼睛并没有看着达莉亚。她没有化妆,头发简单地梳成一个马尾扎在脑后。达莉亚觉得她应该快有40岁了。
“还行吧,就是觉得有点疲劳,所以才想要杯意式浓咖啡提提神。”
“你可以去查尔斯顿大学城附近,在那儿就能买到你想要的咖啡了。想吃点什么?”在给她添咖啡时女服务员问道。达莉亚点了份鸡肉色拉,然后坐在柜台前,边喝咖啡边看电视。
电视新闻已经将话题转移到了印度和巴基斯坦的边境危机上,屏幕上出现了一组清晰的暴乱人群的镜头,看角度好像是从三楼阳台上拍摄到的。然后场景又变了,出现了一群男孩,每个孩子都用围巾将自己的脸遮住,以防被警察的相机拍下来暴露身份。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个与其身份极不相符的武器——杀猪刀、棍棒、砍刀,其中一个男孩被推到了最前面,手里举着一把自动步枪。他们边唱边跳,朝着镜头做出不屑的表情。达莉亚觉得这些孩子很快乐。
“给,你点的……”女服务员嘟哝了一声,把色拉放在她面前。这时她注意到达莉亚在看电视。
“简直太可怕了,不是吗?我妹妹一家住在亚特兰大。那儿也被传播上病毒了……”
“亚特兰大?”达莉亚问道,她不太清楚那是个什么地方。
“疾控中心就在那座城市里。”女服务员说。她的嗓音很温和,带点南方口音,听起来很悦耳。她每说一句都会叹一口气。虽然她很累,对客人还是非常友好的。突然间达莉亚决定不要触碰她,她不想把病毒传染给她。
“可是现在……你没事儿吧?”她问道。达莉亚无法回答,只能点点头告诉她自己很好。于是女服务员转身回到了柜台里。
电视的画面又切换成另一个场景。一名记者站在一栋白色建筑物前……好像是某个政府机构的大楼。他身后站着一排士兵,将入口处封锁起来,禁止闲杂人员入内。
她拿起叉子,将盘子里的色拉拌了拌。她要的是一种被称作农场风味的调料。鸡肉被切成了片,看上去像腐烂了似的,掺杂在蔬菜叶里。
她吃了两大口,感觉像是一层糨糊黏在了舌头上。电视上正在对医院进行报道,每家医院都面临着应对炭疽病毒攻击的压力。实际病例远远要比预期的多很多。
“……我们听到了很多的闲言碎语——大家都知道在9月的前几周出现过一次‘出行热’。而且我还要说的是,布莱恩——他们特别向媒体强调了此事——罗伊克罗夫特今天早晨发表声明说——美国并不是唯一受到病毒攻击的国家,据分析此次袭击是一次联合行动。”
“那么,局势会更加恶化吗?”
“虽然我不愿这么说,但是我认为这种可能性非常大……”
突然,她觉得一阵恶心,也许是色拉的味道引起的,也可能是由于疲劳引起的。她刚站起身便忍不住吐了出来。“哦,我的上帝……”她听见有人这么说了一句。她浑身抖个不停,砰的一声瘫坐在椅子上,然后赶紧从桌上抓过一张纸巾擦嘴。
“到这儿来吧,夫人。跟我来吧。”又是那名善良的女服务员,她的声音听起来像蜜一般甜美。她扶着达莉亚站起身来。她在帮她。意识到这个,达莉亚急忙将她推开,可是已经太迟了。她们俩靠得太近了。她们并不是朋友,但是并非只有成为朋友才能让对方感染上病毒。
“对不起,非常抱歉……”她说。那名可怜的女人搀扶着她找到了女洗手间。她拿了几张纸巾擦了擦脸,然后擤了擤鼻子。她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头发乱蓬蓬的,苍白的脸色中透着蜡黄,眼眶红红的。
她想她是生病了。她马上就要死了。她就这样默默地站在那儿看着,然后双手拢成杯状放到龙头下,接了水漱口。水尝起来有一股黄铜的味道,闻起来像是混合了某种清洁剂。这种气味刺激她的眼睛再次流出了眼泪。现在她只能无力地靠在洗脸池边,等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她抽了一张纸巾将脸擦干,然后又抽了一张纸巾把台子擦干净。
她病了,真的病了。她就要死了。
她转身离开镜子,回到柜台前。让她感到惊奇的是,刚才那一堆呕吐物这么快就被那名好心的女服务员打扫干净了。她在这家餐厅已经散播了足够多的病菌。
“真对不起。”她再次向那名女服务员道歉。
“没关系的,宝贝。你自己当心点……”她说道,试图让达莉亚心里觉得舒服些。
停车场里很热,外面要比餐厅里热很多,这时达莉亚才意识到餐厅里开了空调。尽管这里紧挨着高速公路,但是空气还是很新鲜。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上了车,朝州际公路开去。
“对不起。”她对着餐厅喃喃地说,不停地用手擦去眼泪。
她一直向前开……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微微地颠簸着,周边西弗吉尼亚州荒无人烟的山区景色让她慢慢地平静了下来。看着高速公路上一辆辆超过她的车辆,还有一辆辆被她超过的车辆,她心里慨叹:这些都是普通平民,他们只不过是些普普通通的人啊。
路上她曾看到了一排军用汽车。笨重的大卡车用迷彩布搭成车篷,里面坐着几十个身穿制服的年轻男孩。她跟在卡车后开了大约一英里,然后慢慢超过了它们,开到了护卫车前面。她摇下车窗。也许她携带的病毒会传染给这些士兵,然后他们中的某一个又会把病毒传染给他的兄弟们。想到这里,她不禁哭了起来,于是她赶紧将车窗关起来。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如果一切都是真主的旨意,为什么她还会这么痛苦呢?这一定是因为她生病了。她就是一支利箭,在离开弓弦的那一刻就已经确定了她的未来。她就这样一直开着,一直开到太阳落山,开到自己思想麻木。她的大脑在忍受着煎熬,成千上万的问题向她飞来。她应该能够回答这些问题,她可以向真主敞开心扉,让自己的思想归于平静。感到恐惧是很正常的,尤其是当你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时更是如此;想要留住自己的生命也极为正常,尤其是在你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必须要死去。不会再等太久了,很快所有的一切都能得到解答。她一定要坚持信仰,一定要坚强。
可是,现在她累了。黑暗中,她在查尔斯顿过去一点的地方将车开下高速公路,开进一个休息区。锁好门和车窗,将椅背放倒,躺下去闭上眼睛。
她生病了。她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