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牧臣走后,郭醒世并没有马上召见韦延安和于小倩。他要稍微休息休息,整理整理思绪。今天他的工作日程,是全天在办公室召见有关部门和地区的领导,拍板决定一系列大大小小、方方面面事宜,郭醒世的工作风格和习惯是,每隔十天左右时间,他便要用一天半日时间,“集中办公”一次。
郭醒世喜欢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由他一人发号施令拍板定夺。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是忠实于职责,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放下心来。长此以往,下属便凡事都报告,时时都请示。形成了全市一把号,一个调,权力高度集中的局面。尽管很是忙碌,但他乐此不疲,享受着权力带来的无尽愉悦。
郭醒世对权力极端迷恋,迷恋到了贪婪的地步。也许,这与他出身社会底层不无关系。一位哲人说过:被统治者对统治者的权力,要么因鄙视而抗拒或排斥,要么因渴慕而追逐。郭醒世本来是渔民后代,祖上无一为官。原本他只有重复父辈的故事,默默地在无垠大海中度过铺风盖浪的人生。也算是很偶然的机遇,他步入仕途,并且平步青云,高官厚禄。在庆幸命运恩赐的同时,不断获取更大权力的欲望无休止地膨胀。
郭醒世同样胸怀英雄情结。并且,很浓重。
何为英雄?古人定义是:才智过人谓英,胆识超群为雄。英雄者,才智过人胆识超群者也。郭醒世认为,真英雄确需才智过人,但更需胆识超群。胆识超群,应时而起,便可造就一番惊天动地伟业,雄居权力顶峰。
郭醒世欣赏史上最负盛名的评价英雄的典故,便是“青梅煮酒论英雄”。曹操对英雄的理解,“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不论后人如何评说,几多争议,曹操都是郭醒世心目中的大英雄。在董卓祸乱京都时,不受其封官拉拢,历经危险回到故乡,“散家财,合义兵”,发动了一场讨卓战争。此乃震动天下的大义之举。后来曹操在天下大乱中独能反弱为强,力克群雄,统一北方,可见一斑。“运筹演谋,鞭挞宇内”,“终能部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为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郭醒世感觉到,凡大英雄,皆自然而然地将权力崇拜根植于内心深处,作为人生追求的终极目标。为了权力和功名,可以不惜代价,不择手段,甚至发动战争,涂炭生灵。后人津津乐道,顶礼膜拜英雄豪杰时,有谁念及老百姓斑斑血泪、尸骸遍野?“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权力可慕,英雄可敬。权力使人高居,执掌乾坤,号令天下。有哪一位英雄人物能够抵御这等诱惑?因此,便有了泯灭人性的手足相残,有了说不完的阴谋,道不尽的杀机四伏。
在郭醒世的内心世界中,只有登峰造极者,才可拥有天地人和。
郭醒世梦想着天下归一。可是,钟兴邦的突然降临,让郭醒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挫折。一山不容二虎,“既生瑜,何生亮?”郭醒世认识到,一场惨烈的博弈或许不可避免。十几天前,二人都是省委副书记,站在同一起跑线上,都是省委书记的人选。可是,命运最终选择了钟兴邦,垂青于这个比他还年轻几岁的同龄人。机遇,就这样与郭醒世擦肩而过,没有半点怜悯。如果结果不是这样,如果今天居于高位的不是钟兴邦……可是,政界从来就没有如果。“成者为王”,是官场虽然残酷却又无可奈何的现实!
对这一现实,郭醒世沮丧过,失望过,但是,他又不得不面对。与此同时,郭醒世觉得,这或许是天意。以往的仕途过于平坦,过于顺利。如今,始终眷顾他的命运,有意设计了一段坎坷不平,用挫折来磨炼他。挫折是一种挑战和考验。哲学家培根说过,“超越自然的奇迹多是在对逆境的征服中出现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美国第一位总统林肯,无论经商还是从政,经历过令人难以想象的多次失败,终于在51岁当上美国总统。这就是人类历史上从政者敬慕的林肯,一位屡战屡败,终于获得成功的伟人。郭醒世是林肯的忠实崇拜者。
权,权,命相连。郭醒世永不言败,永不满足,永不放弃!序幕刚刚拉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政界,不到最后一刻,输赢难辨……
想到这里,郭醒世的心态调整到了最佳状态。他按了按桌上的电铃,孙启运迅速从秘书室跑了过来。
“上朝!”郭醒世豪气地一挥手,说道。
郭醒世把听取部下汇报工作,定夺公务,视为古时皇帝临朝视事。他很仰慕皇帝仪态威严地端坐在金銮殿上,文武百官一跪三叩,三呼万岁的壮观场面。大诗人贾至的诗句:“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满建章。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凤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郭醒世更是常常吟诵,把玩品味享用……
第一位走进郭醒世办公室的,竟然是朱思涵。郭醒世大吃一惊,这个孙启运,脑袋让门挤了,还是进水了?怎么如此疏忽大意,安排朱思涵到办公室来?
“思涵……你怎么来了?”郭醒世问。
“怎么,郭书记,难道我不能到你的办公室来?”朱思涵反问道。
“不是,不是……”
“是你的不是,还是我的不是?”
“思涵,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看,思涵,有什么事情,我们没必要在这里说,在床上交流不是更惬意吗?何必张扬,这众目睽睽……”
“郭书记,别嬉皮笑脸。今天,我朱思涵的身份是大方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面见你郭醒世,是有公务要商谈。即使你真的是权倾一方,也是临海市这巴掌大地方的土财主而已。别以为自己就是真命天子,就可以为所欲为……”
“你看你看,又生气了……”
“郭醒世,别耍滑头!告诉你,本小姐可是金枝玉叶,你不要玩火自焚!”
郭醒世见朱思涵真的动怒,便想搂搂她,安慰安慰。可是,朱思涵猛地推开了他。
“你,你真是欺人太甚!我要回北京……”
见朱思涵转身要去,郭醒世急了,赶忙拦在了门口。
“思涵,你息怒,息怒。即使你想回京告御状,也该让我死个明白。”郭醒世一脸苦相,“我求求你了,思涵,我对你可是真情实意的……”
朱思涵根本不理会郭醒世的苦苦哀求。她抬起手来,猛地抽了郭醒世一个耳光,又挥手把门边一个花瓶推倒在地。“啪”,高大的花瓶顷刻间破裂,碎片满地……那个花瓶,是国内最负盛名的一位艺术家的作品,是专门为郭醒世制造的。虽然是仿皇宫太和殿的御用花瓶,可是,价格也在三十万元以上!不过,区区几十万元,郭醒世并不心疼,他担心的是朱思涵真的弃他而去,不仅是一个招商项目没有了,而且精心设计的仕途桥梁毁于一旦……
“郭醒世,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你以为我是乡野村姑、民间弱女子,可以任你宰割凌辱?”朱思涵嘲讽地指着郭醒世的鼻尖,“你错了!你以为你是谁?你别以为你就是天下第一,可以不服天朝所管……”
郭醒世心里一惊:难道,朱思涵知道了我和其他女人的感情瓜葛、风流故事?他知道,女性的动物特征之一,是最厌恶男人的喜新厌旧、朝三暮四。想到这里,郭醒世紧张起来,担心事情发展下去难以收拾。是啊,朱思涵可不是等闲之辈的女人。
“郭醒世,你这个骗子,你们临海市政府言而无信。我和你们合作的城市开发项目,是有合同的。你们说改就改,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要回北京,到中央领导那里去告你们临海市,要找全国最优秀的律师和你们打官司……”
原来如此!郭醒世松了口气,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思涵,朱总经理,你说得对,是我们临海市政府不守信用,不讲诚信。我支持你向上面反映情况,支持你用法律的手段解决问题。说句实话,我同样支持你把我们临海市,把我这个市长送到被告席上。并且,我百分之百地相信,真理在你的手上,真的,你一定会胜诉的!”
听了郭醒世的话,朱思涵愣住了。郭醒世是不是精神出了问题?还是因为一时紧张脑袋短路了?天下还有人欢迎别人上告,希望自己被送上法庭被告席?
见朱思涵情绪有所缓和,郭醒世把她摁到沙发上,又给她倒了一杯咖啡。
“思涵,你听我解释,事情是这样的……”郭醒世把钟兴邦上任伊始,就对临海市棚户区改造规划方案提出质疑,并且拿这个项目开刀,大唱“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高调,收买人心,刻意树立自己的威信,以图巩固自己的领导地位的情况述说了一遍。他还告诉朱思涵,目前,钟兴邦已明确要求临海市政府做大方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工作,变更合同,调整规划方案。
“这是钟兴邦在作秀!”郭醒世激动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可是,他是省委书记,是北方省的天,我怎么办?以卵击石,以死抗争?不计后果,鱼死网破地硬拼?思涵,你是知识女性,又一定耳濡目染官场内幕,你认为,势单力薄的我应该怎么办?”
“钟……钟兴邦知道我的背景情况吗?”
“我想,他应该知道的。”
“看来,他还真是个人物……”
“当然,我郭醒世也不是白痴,不是地瓜!”
“你的意思?”
“你钟兴邦有千条妙计,我郭醒世有一定之规。”郭醒世得意地“嘿嘿”笑了几声,把他的缓兵之计,把他的“暗渡陈仓”计谋,和盘告诉了朱思涵。
朱思涵的面部表情“多云转晴”,冷酷的目光含情脉脉了。
“放心吧,思涵,天下最终是我郭醒世的!”
朱思涵笑了。
“你快回去休息吧,我这在上早朝呢,你不能霸占我太多时间。再说,你在我这里待的时间长了,容易产生非议的。晚上我去你那里,我们‘卧谈’……”
“去你的!”朱思涵脸红了,转身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出去。
望着朱思涵渐行渐远的背影,郭醒世又“嘿嘿”地笑了几声,笑容复杂。
韦延安和于小倩走进郭醒世的办公室。郭醒世客气地让座,关切地问他们早饭吃过了没有。二人回答,早晨从县里走得早,刚才在市委食堂吃的早饭。
“延安,到东平工作几年了?”郭醒世问。
“郭书记,我到东平工作5年了。”韦延安回答。
“5年了吗?时间过得真快,5年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郭醒世感叹,“我当市委书记也5年了。真是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啊!”
郭醒世是真的在感叹时光流逝,还是暗示着什么?韦延安一时难以判断。五年时间是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可是在郭醒世手下工作,韦延安有度日如年的感觉。韦延安对郭醒世的工作作风和个人品质评价不高,觉得这个人虽然想为一方繁荣发展干一番事业,也确实有一些政绩可圈可点。但是,韦延安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位顶头上司的政治胸怀有些问题,对权力的占有欲极强,对更大权力的追逐似乎到了狂热的地步。换句话说,已经身居高位的他,心存更大的野心。韦延安还感觉到,郭醒世这个人,从思想本质来看,格调不高。正所谓路不同,不相近,韦延安便始终对郭醒世敬而远之。除了工作上必不可少的接触外,韦延安刻意和郭醒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和郭醒世有除了工作以外的更多来往。韦延安曾经担任过省委书记的秘书,对官场游戏规则并不陌生,他清楚自己这种态度是为官大忌,但是,从个人的思想感情来说,他真的难以对郭醒世产生认同,更无法深化两个人的交往。
目前的现实是,中央已经派钟兴邦来北方省担任省委书记了,郭醒世已经没有上升的空间。虽然业余时间组织部长们都在议论,下一步,郭醒世将接替曹仲伯,出任省长。但是,郭醒世目前仍然稳定在市委书记这个位置上,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那么,依韦延安对官场的理解和对郭醒世的了解,用不了多长时间,临海的官场将有一次大的干部调整。郭醒世一定会根据这一阶段的观察,依他沉浮不定时期下属们的表现,对官场进行重新洗牌。也可以认为,郭醒世会把自己没有升任省委书记的不满,发泄到下级官员的头上。这是他很容易做到的,也是他通过所谓的“大是大非”考验部下后,必然要采取的手段和措施。只有经过类似的不断吐故纳新,才能使他的这支队伍逐步净化。那样一来,临海官场无疑又要进入新一轮动荡,残酷的搏杀又要开始。韦延安有自知之明,既然你是外来干部,又与市委书记离心离德,生存的环境自然不复存在。就此淹没在这场博弈的血雨腥风之中,莫不如急流勇退,留得个全尸。再者,从个人感情上来讲,韦延安也确实不愿意继续与郭醒世共事为伍,希望尽快逃离这块龌龊的是非之地。
“延安,临海市虽然是副省级城市,但还是个市。从政做官,谁都想舞台更宽一些,施展的空间更大一些。和省里比,省一级的起点更高一些,辐射的面也更大,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嘛。当然,像你这么优秀的领导干部,在临海市寥寥无几,屈指可数。东平县是大县,我希望你再在那里当五年县委书记。我说这些,你千万不要多心,我绝没有撵你走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小韦人太老实,别在东平县耽搁的时间太长,误了前程!”郭醒世说。
“郭书记,你可别讲私情,把韦书记放走啊!韦书记善谋实干,深受东平人民的欢迎,我们坚决要求他继续领导我们东平,实现强县富民的宏伟目标!”于小倩及时地扮演了她此时最应该扮演的角色,一唱一和地配合着郭醒世。
这是要礼送出境啊,韦延安心里感到很凄凉。对于郭醒世和于小倩的关系,韦延安十分清楚。郭醒世想要让于小倩取代他,担任东平县县委书记,已经不是一天半天的想法了。郭醒世今天这番谈话,看似对韦延安仕途发展的关心,实则是为了铲除异己,给于小倩腾出位置。
也许是郭醒世感觉到了韦延安的不快,他马上转移话题:“不说了,不说了,刚才讲的都是题外话,不代表组织,只是老大哥和小兄弟的闲聊闲扯。谈正题吧,你们今天来是汇报五月花宾馆改造的事情吧?”
“是啊,是啊,我早就想来汇报了,韦书记怕影响你工作,又怕总向你张口要钱难为情。”于小倩说着,迅速从文件包里拿出一份报告。
郭醒世接过报告,一边翻看一边说:“市里财政虽然紧张,但是,我这个市委书记说话从来是算数的。上次路过你们县,答应给你们五千八百万装修改造五月花,就一定会兑现的,你们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
“郭书记,你对我们东平县始终很关心,韦书记和我,还有全县103万老百姓都点点滴滴在心头,永世不忘。”于小倩说。
“怎么回事儿?你们还要追加投资?”郭醒世看着报告,问,“五千八百万不够,还要我多给七千万?”郭醒世问。
“是这样的,郭书记,按照你的指示,我们这次的改造方案,本着代表临海市水平,五十年不落后的原则。除了主楼装修外,重点对十栋别墅改扩建。并且,还扩建一部分。设计方案,我们请北京一流设计公司设计的,过几天请你审定。你放心吧,你郭书记给的钱,韦书记和我一定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等五月花改造好了,北京的领导去休假,一定会感受到郭书记的大气魄,大手笔。领导们一高兴,肯定会慷慨解囊,把大把大把的资金拨给临海市,拨给我们东平县的。”于小倩绘声绘色地讲解道。
“只要你们把活干好了,我是舍得花钱的。这样吧,追加的这笔钱,我原则上同意。你们尽快把改造方案送来,我要过目。”
“一定要请你审定的,我们这些人不懂建筑装修,更不懂什么装饰艺术,你不把关,我们哪里敢做主?”于小倩见郭醒世爽快地答应增加拨款,喜形于色,“郭书记,你已经同意了,就请你在我们的报告上批示市财政局拨款吧。”
“好你个于县长,你怕我赖账是不是?”郭醒世笑了笑,在报告上写下了“请市财政局全额拨付资金”的批示,然后,又在另一张纸上写道:小倩,晚上到富丽华酒店开好房间等我,看我怎么收拾你。然后,一并交到于小倩手里。
“谢谢郭书记,谢谢郭书记!”于小倩和韦延安同声道谢。
“延安,有些日子没回家了吧?今天别回县里了,在家住一晚上。给我们这些当官的当老婆,真是太亏了,有机会就回去看看吧!”郭醒世意味深长地握着韦延安的手,关切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