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闻先生。”
付温枝声音很轻,语调中讶异藏不住。
在这里看见闻现,其实既合理也意外。
她看着对方收回手,又看一眼自己身上宽大的西服外套,反应过来,忙道谢:“衣服…谢谢。”
男人影子沉沉压下来,两个人的身高差距让她讲话的时候只能仰起头,触及到那双十足疏离的眼睛,又分秒必争地快速移开眼,略微垂着头站着。
路边看过来的人好像不知什么时候散了,马路车水马龙一切如常。
不过付温枝没有注意到这些,她视线落在闻现解开一颗扣子的领口。雨后的风不时吹过,男人白色衬衫的衣领摇摇晃晃,露出的冷白颈项上有一颗红褐色的小痣,时隐时现。
她很短暂地出神。
“嗯,”闻现应一声,“下班?”
她在瑞景门店上班这事他有点儿印象,上回在家时候老头说过,说他们算半个同行。
做什么岗倒不清楚,老头没说,他也没问,人凭自己本事进来的,也不是凭他的关系,他没什么特殊关照人的习惯。
付温枝点头:“对,下班了。”
这样回答感觉有点干巴巴,她顿了顿,又说:“闻先生也刚刚下班吗?”
“嗯。”闻现不咸不淡应一声,跟她们一线倒班不一样,他倒是没这个点下过班。他没多说,只是问:“现在回家?”
付温枝点头应声:“对。”
闻现了然,结束这段没什么营养的对话:“我送你。”
他说完,侧身向着不远处,付温枝顺着看过去,午休时候看到的那辆黑色卡宴正停在路边。
车漆被阳光折射,亮得晃眼。前面挂着车牌,嚣张跋扈的临A8888。即便停在临市最富贾云集的中心商务区,与生俱来的惹人瞩目。
像他这人。
他们其实算陌生,那本结婚证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关系。
所以听到对方要送自己回家时,付温枝本能地摆手:“不用不用,不用麻烦的,我坐公交就可以。”
“公交,”闻现挑下眉,视线从她身上这幅泼墨图上扫过,“你确定要这样,挤公交?”
男人明晃晃的视线落过来,付温枝头垂得更甚。
想到从这里到她在云山区的家可不只是一趟公交的事情,这里距离她家,比她原先工作的门店还要远不少。
付温枝今早走过一遍,从家门口上了704公交到地铁寿裕塔站,搭得是整个临市最人满为患的四号线,付温枝不止一次见过有人车厢里一言不合人挤着人打起来。
下了四号线转到十一号线坐到底,出地铁口再两站公交,刚好到达目的地。
下班就是同样的路线反方向走一遍。付温枝感觉到身上湿答答,不干净的雨水沾到身上,她有点难受。
这个状态好像是不太适合挤公交。
思绪被一道汽笛声打断。
付温枝还没回答闻现的话,一回过头看到那辆卡宴不知什么时候停到了她身后马路边,司机按过汽笛后下车开了后座的门,恭谨地立在一旁。
身前的男人不等她回答,绕过她走到车前。
她看着他上了车,隔着半降下来的窗子慢条斯理地看过来,“上车”,她听见他说。
是一种不容置喙语气。
……
付温枝轻吸一口气,跟着上了车。
位置在后座,付温枝坐右边,另外一边是倚着靠背的闻现。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视线定在眼前的小片范围内。
她嗅觉很灵,闻到车厢里弥散着浅淡的冷调香气,是一种疏离的味道。
付温枝对香水没有研究,只是偶然在网络上看到过有人评价CREED银色山泉,说令人想起雪后空山,她想,大概就是这样的——拒人千里的味道。
担心不礼貌,付温枝没刻意去看车内的装潢,只是垂首视线所及是纤尘不染的真皮椅背,跟精雕细琢的脚踏,一眼看得出很高级的质感,配色全是冷感的黑白。
极致的干净整洁,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在这个昂贵、紧窄、万籁无声的车厢里。
付温枝坐直身子,慢吞吞系上安全带,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有必要为他送她回家而再次道谢:“谢谢您送我,麻烦了。”
挺青春靓丽一姑娘,讲话还蛮老派的。
闻现掀眼,不急不缓地看过去,发现面前这人不单讲话客气,行动更客气,直挺挺坐那儿,动都不带动一下的。
他往椅背上一靠,手一伸拿过笔电,边打开边随口懒懒问她一声:“坐那么直,不累么。”
她好像回了声儿“还好”,没大听清,他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没再多说。
前排的司机适时接话问了地址,付温枝照实答过,车厢里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从酒店到她家的车程有至少五十分钟。
沉默中的一分一秒都显得特别缓慢。
黑色卡宴开上寿裕路的时候,闻现终于收起了电脑。
他把电脑随手放在座位中间间隔的架子上,一手扭了下另一手的手腕。
寿裕路是临市老街区,车窗外已经从中央商务区的参天大厦变为略显破败的老旧居民楼。
道路不再宽敞,有小商贩开始出摊,小吃车油涔涔的牌子上写着炸鸡架、炒河粉、鸡蛋灌饼,烟火味道十足。
老街步行道跟车行道几乎混在一起,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多不胜数,无一例外地将视线聚焦到车上。
透过黑色挡风玻璃付温枝感受到行人投来的目光,局促地从窗子的方向移开眼,窥见靠在椅背上小憩的闻现,他在看窗外,好像对其他人的目光浑然不觉。
“前方两百米右转进入目的地朝晖社区。”
导航的机械女声响起,付温枝回过神,瞥见不远处灰白色旧式居民楼。
一路没讲话的闻现突然问:“一直住这边?”
他声音带一点点午后的倦怠,听不出情绪。
付温枝想了想:“嗯,大学毕业跟朋友合租,就一直住到现在。”
五十分钟的车程,她一开口就暴露了口干舌燥,声音有种不自然的哑。
闻现挑下眉,这么紧张?
短暂的静默中,付温枝想问搬家的事,斟酌片刻,还是先问了句:“闻爷爷最近好吗,一直想打电话问候,又担心有时差打扰到爷爷。”
“生龙活虎,好着呢”,闻现说,“倒是没少问你。”
听上去是一句客套话。但付温枝愿意相信那个不苟言笑,却对着她一脸慈爱的老爷子真的经常问起她。
闻现长指开了车载冰箱,拿出水喝,顺便问她:“冰的还是常温?”
她没反应过来,他把常温的水已经递过来。
付温枝接过水道谢,抿了两口润过喉咙后才接着开口:“等签证办下来,我想去看看闻爷爷。”
闻爷爷长住瑞士,三个月前看着她跟闻现领过证就又匆匆返瑞,那以后她只跟爷爷通过几通电话,没再见过面。
她其实是想问搬家的事的,又觉得不好直挺挺地开口,所以在这里拐弯抹角循循善诱。
车开进朝晖社区,光洁鲜亮的豪车更衬得周边的老楼房破旧不已。
闻现终于看向她,夕阳余晖里年轻女人面容柔和,被他看了两眼就闪避目光。
他没说话,不咸不淡笑了声儿。
看不出,挺能绕弯子。
付温枝听他这声笑愣了愣,抬起眼不明所以地看他。
闻现直言不讳:“这个月十五号前,所有人要搬回老宅。”
“……”
她迟疑:“你怎么……”
“老头的无理要求,我忙不过,”闻现漫不经心,“托霍姨打个电话。”
“……”
原来电话是他托霍姨打来的。
他什么都知道,她还在这里拐弯抹角着套话,车厢里安静了两秒钟,付温枝尴尬得有点无地自容。
短暂的沉默后,还是闻现先开口。
“爷爷回国了,”闻现说,“现在跟小姑在杭州。”
“所有人都要搬过去吗?”付温枝还是问出来。
闻现掀眼看过去,顺口接上:“只要是闻家的一份子。”
付温枝正要说话,车停在朝晖社区五号楼前。司机没说话,但刹车的惯性打断了她想说的话。
她开口的时候,话变成了:“谢谢您送我回家。”
手扣在车门上,她又想了想,还是说:“搬家的事,我要想一想,可以吗?”
“当然,”闻现点点头,在她下车前勉为其难地开口,“如果为难,我来应付爷爷。”
看着那辆不属于这个老旧社区的车消失在视线里,付温枝用最快的速度爬了六层楼,回到了自己租住的房间。
刚刚闻现问她是不是一直住这边,付温枝想了想,还真是住过来好久了。
大学毕业没多久就跟宋欣媛在这里合租,算一算,刚好三年。
宋欣媛算是她的发小,她们从小学一年级坐同桌开始结缘,一直发展到现在合租。
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宋欣媛明天就要搬走跟男朋友同居备婚了,付温枝看着地上、沙发上、柜子上大包小包的打包箱,沉默了须臾。
屋子里静悄悄的,看样子对方应该还没下班回家。
付温枝把闻现的外套放在沙发扶手上,拿了身干净的睡衣就跑去浴室。
把身上的这一身被弄脏的衣服脱下来,她更直观地看到上面大片污迹。这是她最贵的一套衣服,去年为了年会去星光天地买的,一套花掉半个月的工资,她心疼了好久。
皱着眉又看了眼衣服上的污渍,付温枝想了想还是把衣服丢进脏衣篓,想着等下洗完澡手洗一下。
进到浴室,付温枝看了眼热水器上显示的温度——42℃,她把马尾辫上的皮筋拉下来,长发顺滑地散开。
她是长卷发,去年过年的时候烫过,到现在一年多了,弧度越发自然。
打开花洒,水温微微烫,淙淙的水流涌出来,浴室里很快升腾起一室暖腾腾的雾气。
因为今天身上被弄上了雨后的积水,不太干净,付温枝放弃了她洗澡一贯先洗头发的习惯,
直接用沐浴液、磨砂膏连洗了身体三遍,白皙的皮肤被洗得发红,她才算满意。
洗完澡后她换上一身蓝白色短袖短裤睡衣,亚麻色长发半湿,披在身后,整个人身上透出沐浴露清新的白桃香气。
今天下班早,付温枝把弄脏的衣服和内衣手洗完晾起来后,才刚刚七点钟。
夏日里的天还没有见黑,她从阳台转身回来,又看到放在沙发上的属于男人的西服,看看时间,她决定再出门一趟,把闻现的衣服送到小区楼下的干洗店。
……
从干洗店回来,付温枝不紧不慢地爬上老居民楼的六层,她跟干洗店的人约好了后天去取,上到六楼的时候又掏出干洗店的单子来看。
看到收款那一栏上写着“干洗——至尊护理——228元”,已经是楼下那家店里最贵的一种了,希望不要洗坏掉他的衣服。
正准备把单子揣回口袋里,冷不丁听到一声:“看什么呢,恨不得钻里面。”
付温枝冷不防,人愣了下,手一松手里的洗衣店单子就飘到地上去。
她循声看过去,宋欣媛正坐地上乐呵呵在看她。
付温枝想起来那张单子上面不单写着至尊护理,还写着“洗涤衣物——男士西服”。
她结婚的事情除了搪塞家里人,连宋欣媛都没告诉,所以一反应过来就忙弯身去捡单子。
不过还是被宋欣媛抢先一步。
宋欣媛两手举着单子夸张地念:“男、士、西、装,还至尊护理,老实交代付温枝,大白天跟男朋友厮混去了?”
听到这个“男朋友”,付温枝又顿了下。
她其实没男朋友,前一阵宋欣媛跟她说了要从她们合租的房子搬走去跟男朋友同居的事,又担心她一个人负担房租有压力。
所以付温枝适时地撒了个小谎。
说自己其实偷偷找了个男朋友,但是对方目前不在临市工作,是异地,所以就没讲,不过他有过来临市工作的规划,到时候她会搬去跟他住,所以不用担心房租的事。
“你忘啦,今天我去总店第一天。”付温枝把宋欣媛手里的单子拿过来,“快起来,怎么在这儿坐着,又忘带钥匙吗?”
宋欣媛拍拍屁股起来:“我这不是把家里搞太乱了嘛,钥匙就又找不到了。”
“那你明天搬家的时候我不在家你怎么办啊,”付温枝无奈地摇摇头,把手上单子收起来,开门之后直接把自己的钥匙递给对方,“先用这个,我还有一把备用的。”
“就知道你最好了。”宋欣媛跟在付温枝身后进门,“哎不对啊你别转移话题,那西服男朋友的啊?花两百块干洗,是不是太惯着他了?”
“领导的。”
付温枝想了想。
“不小心把咖啡弄领导衣服上了。晚上吃点什么?”
“噢。”宋欣媛扬扬手机,意思是点外卖。过了一会儿又一脸暧昧地问付温枝:“男领导啊?”
被付温枝无奈地看一眼后兀自点外卖去了。
吃完晚饭付温枝帮着宋欣媛又大肆整理了一遍家里,看着原先满满当当的房间被收拾得空空荡荡,付温枝心里有点儿说不上来的滋味。
晚上九点多钟收拾得差不多,付温枝想起没问闻现衣服怎么还他,想回房间打他电话问一声。
结果宋欣媛累得半梦半醒硬拉着她跟她一起睡。
一米二的单人床,两个人挤着。宋欣媛八爪鱼似的扒在她身上,睡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是清醒的还是在梦里,嘟囔着问她:“枝枝……你那个畜生姐夫还找不找你麻烦啊。”
付温枝垂眼看过去,对方眼睛还紧闭着,看样子是在跟梦里的她讲。
她轻轻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安慰自己:“不怎么找了。”
良久,周围又只剩下匀称的呼吸声。
付温枝关掉灯,又把手机光线调暗,手机界面被调到联系人,她看见那个号码,规规矩矩备注着“闻先生”。
她看眼宋欣媛紧搂在自己身上的手臂,知道这电话是没办法打了。
本想发条信息,稀里糊涂就点进了微信搜索,还真的搜到了。信息页很干净,昵称是一个大写的英文字母“N”,头像是纯白,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多余的信息。
付温枝手指停在屏幕前,想了半天还是点了“添加到通讯录”,跟做工作报告似的,很认真写了个验证消息。
【闻先生吗?我是付温枝。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我想问一下您借我的衣服洗过后应该送去哪呢?】
打完这行字她闭眼按下发送键,顺便把手机息屏放到枕头边。
可能因为对方是她公司现任大老板,面对他的时候她总有点儿紧张。比今早第一次见顶头上司Francis还要紧张一些。
对方大概很忙,不会很快回消息,付温枝验证消息发过去之后就躺平闭眼放空。
差点儿睡着之前,被枕边突然亮起的屏幕惊醒。
迷糊着一划开屏锁,就看到微信聊天框。
上面的昵称明晃晃——N。
往下是她刚刚发的验证消息,对方那边系统自动的: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除此之外,没有的其他的。
对方还没有发消息过来。
付温枝看着消息界面,抿抿唇,想打字,一时又想不到该说什么,刚刚把键盘按出来,就看到对话框的上方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
她愣了愣,对方的消息就发过来。
N:【瑞景总裁办,给贺阳。】
是在回答她验证消息里的问题。
身旁的宋欣媛已经睡熟,大半个身子压在付温枝身上,她很小心地调整下姿势,打字回复。
Delancey:【好的,我送去干洗了,大概后天洗好给您送过去。】
过了一会儿。
N:【随你,不急。】
……
淮海南路,闻公馆灯火通明。
闻现回复完这句【不急】放下手机,端起面前冒着热气的杯子,抿了一口。
略显怪异的味道浸透味蕾,他皱下眉,淡眼看了下杯子里晃荡的液体。
……
霍姨把摩卡做成中药的能力不减。
霍三丽过来的时候正看到闻现略带嫌弃地把咖啡杯放回客厅茶几上,她把手里的本子递给他:“这个就是老爷子让我记的宴客名单,你还特意抛回来一趟,打个电话我就给你发送去了。”
闻现颔首:“下次打。”
说完站起身,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周围。
一楼很吵。
二楼人蛮多的。
三楼,小叔叔有住,不方便。
霍三丽见他起身,忙问:“这么晚了你不在家里住啊?”
闻现收回视线:“嗯,我回去住。”
晚九点天黑得深不见底,闻公馆宽阔的院子里点了几盏澄黄色的灯,透过窗子远远看见南边角楼,孤零零的。
还算安静。
勉勉强强吧。
闻现启唇:“南面角楼先空下。”
他开口的时候,恰好霍三丽又问:“你跟你媳妇什么时候搬回来住啊?”
话音撞到一块儿后沉默两秒钟,闻现边往外走边若有所思地答:“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