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念抬头,因为背着光,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朦胧不清的轮廓。
或许是意识到面前的人站着,而她是坐着,觉得他刚刚没听清,黎念鼓起勇气又重复了一遍。
水雾雾的杏眼包裹倔强,“没错,我就是讨厌你。”
酒装怂人胆,这是黎念第一次直白的表露强烈的情绪,还是负面的。
但说完,她心里舒服了好多。
黎念来来回回的说着讨厌。
好像这两个字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坏的形容词。
尽管有些话说的黏糊不清,但顾清昼还是从中辨认出孟彦博的名字。
这是把他当成了孟彦博那小子?
夜风卷走四周的燥热,但依旧喧噪。
刚结束深夜会议的顾清昼,西装革履,身上还带着上位者不怒自威的威压,眉骨只是极轻地一压,就让人不敢放肆。
黎念敏感的察觉到气氛忽然变了,于是刚冒出头的勇气嗖一下就缩了回去。
忽然眼前落下一个身影,挡住大半光影。他蹲下,不出所料闻到了她身上的酒精味。
他靠近,黎念本能反应是往后撤,只是她身体还没来得动,对方就已经恢复正常社交距离。
修长笔挺的西装裤多出几道不规整的褶皱,顾清昼蹲在她面前,目光与她平视。
再开口,让黎念害怕的气息已经被主人收敛起来。
“喝醉了?”他低沉的语气是肯定。
黎念知道自己是一杯倒的酒量,平时很少喝酒,也就偶尔和姜丝丝聚餐的时候小酌一杯。
只不过她和孟彦博还没有真正订婚,他凭什么管自己。
于是黎念那点胆子又窜出来了,凶巴巴道,“我成年了。”
只是声音太软太轻,气势还没有路边小野猫叫的凶。
呲牙凶完后,黎念站起来就要走,结果刚站起来,又很快坐了回去。
她不能走,丝丝说了要乖乖待在这里等她的。
她这一起一坐,以及脸上生动的小表情,全被顾清昼看在眼里。
他眼尾轻佻。
喝醉后的小朋友比平时有生气多了。
眼见对方没有主动要走的意思,黎念:“孟—”
“黎念。”顾清昼忽地出声打断她。
听到她自己的名字,黎念就像被老师点到名的学生,条件反射的停下来等指示。
“看清楚我是谁。”
深夜的街道车来车往,车灯闪烁,陡然响起尖锐绵长的鸣笛声。
滴——
黎念的酒意被喇叭惊醒了一大半。
意识也清晰起来。
孟彦博叫她名字的时候,向来都是不耐和厌烦,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很认真的念她的名字。
醉酒的人脑回路总是和正常人不一样,半醉的黎念把“看清楚”这三个字理解成了字面意思。
黎念蹭的一下站起来,然后摇摇晃晃的抬脚,站到台阶上。
顾清昼跟着起身,不动声色的看着她。
只是,即使是这样也还要踮起脚尖才能与顾清昼平视。
然后黎念开始颇为认真的打量他,自下而上,一寸一寸掠过深邃的眉眼。
这样逾矩大胆的行为,放在黎念清醒的时候是绝对不敢的。
被一板一眼的打量,顾清昼居然十分配合的站在原地没动。
流光溢彩的灯光掠过他身上,深深浅浅,黎念总感觉眼前的人不真实。
虚焦一圈的视线最后定格在眼睛。
薄密眼睫下是一双极黑的眼瞳,被注视着,这一刻放佛时间静止,这世界、这周围,只剩下她和他。
只是这样静谧平和的气氛,在下一秒,就被黎念语出惊人的一句话打破。
顾清昼眉心跳了一下,“嗯?”
连当路灯的林助理都不小心跌了一下,他刚刚没听错吧?
“你把衣服脱了。”黎念乖巧的重复了一遍,拽住他西服的袖子,看着手里的藏蓝色昂贵面料,“丑。”
她思维跳脱的太快,顾清昼险些没跟上。
忽然,小区门口飞奔过来一个身影,“念念!”
因为替大魔头主编打印资料而耽误了几分钟的姜丝丝,一出门就看到黎念身边围着两个陌生男人。
她上前一把将黎念拉到身边,语气不善:“你们干嘛呢!”
林宥一看误会了,还没替老板解释,就听到顾清昼说,“你可以问问她。”
说完,他慢条斯理的整理了一下被扯皱的袖口。
林宥瞬间明白老板的意思。
果不其然,黎念温吞吞的看向姜丝丝,一本正经的说,“丝丝,你帮我把他衣服脱掉好不好?”
姜丝丝:“……”念念你以前喝醉酒可不是这样的。
幸好她反应灵敏,一把捂住黎念嘴巴,盖过她声音,尬笑,“哈哈哈,念念宝贝你在说什么啊。”
眼前的这个男人不论身材还长相都是极品中的极品,而且从气质和穿着来看明显不是普通的有钱人。
姜丝丝赶紧道歉:“不好意思,我朋友她喝醉了,您不要当真。”
半个身子靠在她肩上的黎念忽然眼皮开始打架,皱着鼻头困的打哈欠。
风吹过着她的小脸,睫毛挂着打哈欠的眼泪。
顾清昼移开视线,抬手看了一眼腕表。
01:43。
他看向旁边的林宥,“你开车送她们回去。”
这里离瑞克会所也就几百米,他步行即可。
因为这个点不好打车,姜丝丝想了想没拒绝他们好意。当然她绝对不是因为帅哥的脸,绝对不是。
“谢谢,麻烦你们啦。”
……
停靠街边的迈巴赫驶出,带起风卷走一地落叶。
—
黎念每次喝完酒都断片,这次也不出意外,昨晚的事她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也不知道喝醉后给丝丝带来麻烦没有,她发微信询问昨晚的事,不过丝丝这会可能和她一样还没起。
因为睡得太晚,导致洗漱完离上班时间只剩二十分钟。
她咬着面包片,来不及化妆,直接涂着保湿霜就出门了。一路小跑,总算卡着点顺利签到。
花店扑面而来的清香,极大的缓解了宿醉后的疲惫,黎念嗅了一上午,只觉得浑身神清气爽,活力满满。
不过这种热情只持续到,她收到丝丝微信之前。
微信页面自动播放语音。
在听到她喝醉酒之后强迫别人脱衣服的事情,黎念当场死机在原地。
语音还在自动播放下一条:【你不知道有多帅!那张脸绝对极品!】
姜丝丝越说越激动,偶尔发出花痴的笑声。
然而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黎念安慰自己,往好的地方想,对方就是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极大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
这样一想,立马就舒服多了。
俗话说得好,乐极生悲,听筒里传来悲嚎:【完了完了,被大魔头抓到摸鱼了,我死定了,这次肯定要被榨干了…呜呜呜呜…】
直到下班,她都没收到丝丝的微信,看来是“凶多吉少”。
下午店里比较冷清,客人不多,下班前十分钟,店里更是安静的只有裁剪花枝声和浇水声。
换掉工作服,黎念正准备下班回家,店长忽然喊住她,“小念等一下,刚才有位顾客预定了一个大单,但是顾客有事不能上门提。”
她们店没有外送服务,加钱可以有,既然这位顾客不缺钱,那……
黎念似乎已经猜到客人的要求是什么了。
果然如她所料,店长:“对方指明道姓要你送。”
说着,递给她一张打印的订单条。
上面标的地址,瑞克会所。
没有电话没有姓氏,只有一个包间号,3206。
店长好奇,“对方是不是你朋友啊?还是熟人?”
黎念看着订单条摇头:“我也不知道。”
店长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脸八卦的问,“是不是上次开迈巴赫送你上班的那个男人?”
黎念迟钝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然后脱口而出:“不可能。”
店长看她反应那么强烈,拖着长音哦了一声,显然不太相信。
黎念不自在的忙转移话题,“店长你快把客人的花给我吧,客人不是急着要用吗。”
“对对对,差点忘了正事。”
—
此时,瑞克会所,vvvip包间。
沅野靠着沙发,无聊的转手机,“沈二真墨迹,再不来,太阳落山,钓鱼直接改野营吧。”
顾清昼没搭理他,不紧不慢的温茶。
潺潺水声,清雅静心。
沅野做不到他这么闲适,划着手机,看到一条推送的新闻。
标题,#白孟两位新人订婚礼服首次曝光#
配图是一张很养眼的照片,女方穿着一身白色刺绣旗袍,男方是一身藏蓝色西服,女孩亲昵的挽着男人,对着摄像机镜头笑得温和乖巧。
不说其他的,单从这张照片来看,两人颜值还算登对。
沅野啧了一声,“白家这个养女长得真不错,可惜一朵娇花插牛粪上。”
顾清昼倒茶的手顿了一下,倒好递给他,“什么?”
沅野直接把刚才的新闻转发给顾清昼,对着上好的茶水就是一口牛饮。
糟蹋东西。
顾清昼眼皮一跳,然后克制暴揍他一顿的心情点开微信。
他目光极快的扫过文字,最后停在照片。
藏蓝色的礼服,和昨晚他身上那件极其相似。
原来是这样。
顾清昼了然,按灭手机。他拿起一枚羊脂玉瓷茶杯,又薄又透。
温好的茶,不过短短十几秒,这会儿的茶香便没有刚才好了。
沅野聪明了一回,点评道,“不过这照片角度不像是偷拍,倒像是从内部人员手里流出来的,估计是炒作造势。”
白孟两家这种级别的小打小闹,他们其实并不关心,也没放在心上过。
突然想起来什么,沅野看向顾清昼,一脸好奇道:“我说,你怎么突然有兴致去参加订婚宴?别告诉我你真喜欢当长辈。”
“哥哥?九叔?”沅野捏着嗓子调侃他,明显还记着上回寿宴,黎念当着众人面喊顾清昼哥哥的事。
顾清昼眼皮都没抬一下,不紧不慢的抿了口茶,“偶尔当一次,感觉不错。”
沅野翘着二郎腿,一脸不信,“糊弄谁呢,你顾九像是喜欢管闲事的人。”
他打小和顾清昼一起长大,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顾清昼也就是看着温和谦润,骨子里比谁都冷漠。
从没见他对什么人这么上心。
………
“抱歉小姐,没有客人的通知我们不能让您进去。”
前台说完这句话就没再搭理一身学生打扮的黎念。
而黎念已经被拦在这里将近二十分钟,瑞克会所进出的客人都是富家子弟,衣着光鲜亮丽,看见穿着一身不超过一百块的黎念。
表情都是不屑、轻视、傲气…
被人路过打量,黎念尴尬又无助的站在原地,手脚发麻。
她抱着沉重的盛大花束,花直接盖住了她整个上半身,对比下,显得她整个人更娇小无助。
幸好来了一个看不下去的前台小姐姐,悄悄说,“你告诉我3206的客人的电话,我帮你问一下。”
可问题是她也没有客人的联系方式,店长的电话也打不通。
花还必须亲自交到客人手上,黎念快急哭了。
“黎…念?”刚进门的沈北不确定的喊了一声。
黎念闻声转身,有些眼熟,等男人走到跟前的时候,她终于想起来了。
好像是上次在白家寿宴替她解围的那个男人。
顾清昼的朋友。
似乎看出她的困窘,沈北温和的问:“怎么了?”
黎念抱着希望的将事情和他讲了一遍。
沈北听完直接和前台打了招呼,小姑娘一脸感激的冲他道谢,然后匆匆跑着去送花,看样子十分着急。
到了vvvip包间,沈北一进门就听到沅野嚷嚷。
“说我什么呢,沅子。”沈北脱了大衣扔给门口的侍应生。
“我艹!沈老二你咋不明天再来!架子真特么大!”沅野笑骂着,一把将沙发上的抱枕扔过去。
沈北灵活闪开,走过去坐下,“刚来的路上看见白家那个小姑娘给人送花,结果被拦在下面,可怜巴巴的,耽误了一会儿。”
沅野一听,来了精神:“白家那个养女?送花?”
沈北接过热茶,润了口嗓子:“嗯。”
沅野眉一挑,“姓孟那小子今天也在,就在三楼,不会是送给他的吧?”
顾清昼正慢条斯理的清洗瓷白的茶壶,听到这,嘴唇好像动了动,似乎说了一声是吗,只不过太快太轻,声音微不可查,没人听见。
沅野可惜的叹了口气,“要不是有事,老子真想现在下去看看。”
沈北倒是不太关心,他只是看那小姑娘太乖太可怜。
……
黎念站在3206的门前,没想到开门是白雅希。
大概是太意外,黎念又抬头看了一眼包间号,重新确认了一下。
白雅希依旧是那副高傲的样子,“怎么?看见我很吃惊?”
“没、没有。”黎念结巴了一下,“伯母说你去M国旅游…”
“昨天刚回来。”白雅希勾着嘴角,“我还给你带来一份礼物。
黎念预感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把单子和笔递过去,“麻烦你签收一下。”
白雅希按压着笔帽,发出咔哒、咔哒声。
却迟迟不落笔。
“这单对你来说比较重要吧?”白雅希看着她,悠哉的说,“我听说你搬出去,挣钱也不容易,应该没必要和钱过不去。”
不知道她要搞什么把戏,黎念皱眉:“你、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让你看看我送你的礼物而已。”白雅希笑得不怀好意。
黎念强撑气势,问,“看、看完之后,你就把单子签了?”
白雅希不屑的扫了她一眼,“你当我是你,一点小钱也稀罕。”
黎念想了想,无非也就是和以前一样捉弄她。
她忍让,点头。
“你站这别动。”白雅希拉她站到一个固定位置,然后抱着花束走进包间。
门被她特意留了一道分明的缝隙,可以窥见包间内的全景。
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孟彦博。
白雅希把花交给了孟彦博,却见孟彦博拿着花走到一个气质优雅知性的女人面前,深情款款的单膝跪地。
众人起哄鼓掌。
……
M国,卡布奇诺。
捕捉到这两个关键词,看着这一幕,黎念似乎想起来这个女人是谁了。
订婚之前,白夫人和贵妇太太们闲聊,孟彦博高中时有过一个初恋,初恋去M国留学,孟彦博则留下照顾家族企业,两人最后被迫分手。
而卡布奇诺的花语正是,久别重逢。
……
孟彦博和初恋亲人拥吻在一起,白欣妍抱着花走出来。
白雅希欣赏着黎念难受的表情,笑的格外开心,“都看见了吧,这个礼物满意吗?”
黎念一直都知道白雅希对她的敌意,从被收养的时候就开始了,她不在乎再多一点。
黎念收拾好情绪,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单子递过去,“麻、麻烦烦你把单子签一下。”
白雅希对结果好像不太满意,看到她这幅沉默死寂的模样,把单子和花往她身上一砸,说了一句“没劲”就走了。
砰的一声,包间门被大力关上。
而站在原地的黎念被砸的猝不及防,躲闪都躲闪不开。
花束重重的摔到地上,新鲜的花瓣散落一地。
几乎是同一时间,黎念的眼泪刷的落下来。
委屈挤满胸腔,说到底她也只是个二十岁的小女生,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啪嗒啪嗒。
一滴一滴砸到花瓣上。
路过的人越来越多的目光探过来,黎念把眼泪擦干,然后蹲下捡花。
可是——
单子呢?
黎念急得拨开地上的花瓣,但是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找不到的单子放佛是压垮黎念的最后一根稻草。
黎念终于忍不住把头埋在膝盖上,小声的呜呜哭起来。眼泪像失灵的水龙头,怎么关都关不住。
……
哭完,她终于在余光中发现飘落到身后的订单条,以及一双材质极好的锃亮皮鞋。
黎念迟钝的仰起头,看到出现在这里的顾清昼,第一反应想的却是。
他什么时候来的。
他站在这里看了多久。
他也目睹了她的难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