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玉麟已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先是八月十八日深夜,邓玉麟、徐万年历尽艰险出城到炮队送信,口头传达作战命令。只因时间太晚,士兵均已入睡,又无步兵掩护,炮队无法行动。临时总司令蒋翊武规定的十二时炮响为令遂成画饼。至于当夜武昌城内的事态发展,城外是毫无所知。
八月十九日天明,邓玉麟和徐万年商量后,嘱咐孟发臣带领同志将炮火引线及撞针等预先装置,做好行动准备,他二人便回城联络。
邓、徐二人来到中和门时,见城门紧闭,城门外守候许多赶早进城的、挑担卖菜的。人们埋怨:为何天亮还不开城门?邓玉麟、徐万年在人丛中等待一阵,仍无动静,二人便商量分头行动。徐万年继续在中和门外等候,开城门后进城探听消息。邓玉麟则去汉口探听消息,两人约定傍晚时回炮队,在大马号空地上会面。
邓玉麟转到汉阳门过江至汉口,不敢贸然去找机关,先到文艺俱乐部听听风声,恰逢熟人扯住道:“李作栋到处找你,你哪里去了?”
邓玉麟道:“我在南湖,李作栋在何处?”
那人道:“李作栋在共和里十一号。”
邓玉麟便急去共和里与李作栋会面。李作栋道:“昨天你出门买物后,摇清负伤,我和丁立中把摇清送日本同仁医院,医院徐翻译说:‘此地是租界,没有什么关系,一切事情有医院负责,所幸伤势不重,不会影响性命。’日本河野院长检查伤势后对摇清说:‘你就留在我医院好了。’又对我说:‘如果满清官厅追查起来,我一定尽力帮助,不让发生意外,万一情况紧急,我可设法托日领事将他用兵舰送上海。’摇清当场同意留在同仁医院。待我回来向众同志说过,大家都不放心。河野虽说负责保护,究竟是外国人,与革命并无深厚关系,一旦受到官厅诱惑,会把摇清交出去,作为发财的好机会。于是我又去医院办交涉,强把摇清接出来,移到这里十九号黄玉山家中。这时已是晚上九点钟了,摇清要我渡江找你。至江边,听说武昌已关城门,轮渡停航,纵然乘划子渡江,也难以进入城里。现在幸亏你来了,我正要过江找你。我俩先去看看摇清。”
于是,邓、李二人来到黄宅,登楼见到孙武。孙武整个头颅缠敷绷带,仅露出两只眼睛仰卧床上。邓玉麟俯床问候。孙武道:“我虽伤重,但无性命之忧,主要担心宝善里被搜,名册等被捕房搜去,转瞬间交给官厅,将来必定按名册捉拿。我要作栋找你来,起义日期不能再迟延,必须即时发动,不知武昌形势如何?”
邓玉麟道:“我昨日去小朝街,蒋翊武已由岳州回来,我把宝善里出事情况说过,与刘复基、彭楚藩共同研究,决定昨夜十二时发动。我带命令去炮队送信,出城耽误了时间,炮队虽做好准备,无步兵掩护难以行动。如此,等候城内枪响,城内可能等候城外炮响,结果两下落空。今早武昌城门关闭,尚不知情形如何?”
李作栋道:“汉口机关已破,风声非常紧急,我们不能在汉口久呆,还是过江去武昌,设法同大家取得联络。”
孙武道:“今晚一定要干,不干不行,请你们设法过江通知。”
邓玉麟答应道:“我们立即过江,今晚请摇清兄洗耳听炮声。”
孙武道:“但愿你不是与我寻开心。你们要带上十八星旗和安民告示,以备武昌应用。”
李作栋道:“制作的十八星旗已全部搜去,仅剩两面存长清里你亲戚处,我们取来带过江,告示暂可不带。”
孙武道:“另有一事告诉你二人。早晨我派汪性唐过江去南湖炮队找张文鼎队官,通知今晚起义。你们到炮队要找他取得联络。”
邓玉麟怪讶道:“姜明经是共进会同志吗?我怎不知道?”
孙武道:“他不是共进会同志,但我们在日本留学私交很好。他对起事表同情,曾答应帮忙。还有队官张文鼎,过去有君子协定,事成他们在共进会有名,事不成算没这回事。今晚起义,炮队要多依靠他们。”
于是,邓、李二人即去长清里取出十八星旗,各拿一面缠于腰间。二人刚到江边,忽见炮队八标正目共进会员陈子龙迎面匆匆走来,陈急将邓、李扯到无人处说道:“汉阳门贴你两人照片,切莫渡江,武昌各机关都出了事。刘复基、彭楚藩、杨洪胜在总督衙门被杀。我在巡司河的家也被抄了,妻子被监视。我逃过江来,无地安身,准备回乡下去。”
邓玉麟、李作栋听后,惊呆住了。昨日午间,宝善里失事,先为革命悲;一夜过后,现为三烈士哭;转而不知何人再为我等悲,为我等哭。兵未发而军事筹备员三人被杀,“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而此时此地,二人泪水竟再哭不出来,只感到天地间日黯风愁!汉口、武昌虽大,竟再无立足之地了。三人相对无言,默哀片刻。李作栋取下手表,邓玉麟掏出仅有的五块银洋,送给陈子龙做回乡川资,洒泪而别。
邓、李二人再商量,今晚如再不发动,明天更难设想,决意立刻渡江去炮队。途中又议论汉阳门所贴相片,推想一定是从李作栋下榻的武昌数学研究会抄去的。两人雇一小舟,由武昌白沙洲登岸。经南湖陆军中学警戒线时,李作栋身穿长袍,外罩呢马褂,盘问时,自称是陆军中学教员。邓玉麟着短装,自称随从,相继蒙混过关。
中午时分,在距南湖不远地方,邓、李二人遇到孟发臣。孟发臣见面便道:“你们来得正好,一切准备就绪,今晚一定发动。不知生死如何,我刚回家向母亲告别。”
邓玉麟道:“我们正是来通知,请你回营先说一声,今晚大举,要大家好好准备。作栋没有军服,不好进营,等天黑再来。”
孟发臣急回炮队报信,邓、李二人便拐向路旁茶馆休息,直到晚饭后,二人再由南湖小河乘小船至炮营附近。孟发臣在炮营外小马棚等候,拿出一套马伕军衣。李作栋换上马伕服,进入炮队营房,此时已是下午六点多钟。革命同志见邓、李二人,无不欢迎。
徐万年也从城内归来,共同在马房集议。邓玉麟记起孙武的叮咛,便派人去找队官张文鼎打听:汉口方面今天来人没有?
此日上午,二营右队队官张文鼎,正在马房检查一切,忽有武昌城内千家街汪恒春药店少老板来营,向张文鼎耳语道:“汉口有位汪性唐在我店里,他说要见姜管带,卫兵不准进营,能见张队官也一样,请劳驾去我药店一趟。”
张文鼎与少老板是要好朋友,答应后便带护兵进城。此时已近中午,孙武亲戚汪性唐向张文鼎报告道:“孙武昨日在汉口总机关,制炸弹失事,面受重伤,去同志家中躲避养伤。总部被俄捕房查抄,捕去同志二人,均已引渡。各代表在孙武处开紧急会,决定分途通知各标营于昨晚起事,不料武昌戒严,通知无法送达,以致未能举事。经众议决:决定本晚起事,特派我来接洽,此时不能见姜管带,即请您转达,今晚闻城内枪声,务必拖炮进城,及时响应。”
张文鼎答道:“知道了,随时都在准备中,尽管放心。”
汪性唐离去,张文鼎便带护兵回队。
原来自中秋节次日起,每天督练公所派课员二人,前来炮队监视管带姜明经,形影不离左右。每天上午七时来,下午八时去。而十九日这天,监视人来得迟,下午四时便回城去了。张文鼎便去找到姜明经,把孙武来人情况以及起义决定详细告诉他。姜明经道:“孙武在一星期前,曾同我说:炮队关系重要,起事时如没有炮声,不足以发挥威力而寒敌胆。又说:炮队非他兵种可比,各同志担心临时炮队不动会误大事。我当时保证:炮队一定能协同动作,临时我还可示意代理标统协助我们。今天汉口既来人通知,我们自当准备一切。但我标中官长很少有同志,不知你以前联络没有?”
张文鼎道:“我与本营队官蔡德懋已取得一致,第一营右队队官尚安邦也愿与我们取联络。我们这三个建制队伍,是完全靠得住的。”
姜明经道:“你能否请蔡来一块儿谈谈。”
张文鼎去找来蔡德懋,姜明经向张、蔡二人道:“士兵中加入共进会者虽多,无论是否已经入盟,一旦发动,难免惊慌失措。集合讲话时首先要壮士兵胆量,消除逃跑思想。现各处设有哨卡,如个人私逃,定被当成革命党,生命难保,多鼓励他们齐心努力完成革命。时机紧迫,回队准备吧!”
这时已快七点。
张文鼎回队又与尚队官联络过,又派护兵把汪性唐来过的消息告诉马房中的邓玉麟、徐万年等。
七点钟时,卫兵司令吹头道点名号,各队由值日官指挥照例点名,但没有应点者。此时标内情况大非昔比。姜管带召集各队官长,说道:“监视我的人,今天来得迟,回去又早,照此看来,必有急变。我这有手枪子弹千粒,每队领三百粒去,分给官长和头目,迅速准备。”
各官长回队,一面将五生七口径炮撞针换上正规簧,一面分发手枪子弹。
钟声敲响九下时,吹第二道点名号,各队仍未点名,而都自动武装起来,枕戈待旦。忽听城内枪声乱响,坛角火光熊熊。炮标正在酝酿行动,金兆龙率队冲进炮营,在院内放枪报警。邓玉麟、徐万年、李作栋诸人正在马房聚议,急忙出门来看。金兆龙见面大喊:“城内已发动,派我们接炮队进城参战。”
金兆龙原经邓玉麟介绍参加共进会,又是同兴酒楼常客。邓玉麟黑夜中见他率队来迎,真看做天兵下凡,因此狂喜过度而猝然昏倒,幸被徐万年、李作栋扶住唤醒。邓玉麟冲天连放三枪,命令集合。各队闻声分途拖炮备马,一名队官上来阻拦,徐万年大吼一声,腾起飞毛腿扫来,吓得队官抱头鼠窜。也有观望不前的,蔡汉卿便连放三炮,向各营轰击,各营官长均被吓退。孟发臣杀了日前作对的刘排长,提着战刀大呼:“革命党起事,推倒清朝,各同志同心协力,拖炮进城。”
这时所有同志无不同仇敌忾。第三营孟发臣、梅青福等拖炮两门;第二营徐万年、蔡汉卿等拖炮两门首途出发。第一营右队队官尚安邦、第二营左队队官蔡德懋、右队队官张文鼎各率本队官兵、马伕,拖山炮六门,并各带马枪兵队,随后向武昌中和门进发。
炮八标正在进城途中,忽见一队人马侧面走来,黑夜中不辨敌我,派探马侦察,归来报告是塘角混成辎重队前来会合。两军相逢,欢呼声响彻四野。继而,又遇城内派来第二批迎接炮队队伍,步兵、炮兵浩浩荡荡开进城内。
炮队开到楚望台,邓玉麟、李作栋同熊秉坤互道辛苦。熊秉坤大喜道:“我们盼炮队如大旱望雨,你们今晚来得及时,都等着大炮显神威呢!”
吴兆麟前来看过大炮,询问拖来多少,营内尚有多少?
说道:“大炮多多益善,你们辛苦一趟,回去把大小炮全部拖来。”
此时,工程营进攻督署部队正在金水闸与敌对峙,进展迟缓。
楚望台下大军云集,待命出发。吴兆麟原是工程营推举的临时总指挥,各标营代表等复推举吴兆麟统一指挥进攻督署。吴兆麟召集各部训话道:“承诸位推戴,自应严申军律,如有违抗命令、畏缩不前、公报私仇、扰害商民者,当以军法从事。”
又说:“炮火宜集中,阵地宜疏散。当前敌情:伪督署及第八镇司令部周围共有一混成标兵力,计:教导队一营、马八标第一营左右两队附机关枪四挺,宪兵一队,巡防师及缉捕队、武装消防队等共一营以上兵力。城外辎重八营必定为敌人所调遣,其保安门大朝街南口、大小都司巷东口、水陆街西口等处,均有大排哨以上兵力。本革命军即向督署发起进攻。”
随即调整部署,命熊秉坤、蔡济民、吴醒汉各率本部及附属部队,分三路进攻督署。
吴兆麟另对炮兵发出命令:孟发臣指挥山炮两门,相机进占保安门城头,以射击督署及望山门城楼之敌。王鹤年指挥山炮四门,就原占中和门阵地向督署射击。张文鼎指挥各炮十门,迅至蛇山选占阵地,急向督署、第八镇司令部射击。蔡德懋留指挥所任炮兵参谋职务。
方兴、李翊东率陆军测绘学堂学生百余名为总预备队,并巩固楚望台及军械所防务。
于是,各自整队出动。炮队也各照指定阵地,设置炮位。各标营均来楚望台会合,唯不见四十一标动静。中和门城楼炮兵布阵后,当即向四十一标连发数炮,促其响应。
这时,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统领黎元洪正在四十一标坐镇。
工程营发难,瑞澂电话命令黎元洪就近派兵镇压。黎元洪所属第四十二标随端方入川,身边仅留四十一标看家,哪敢出兵?只派一营出去侦察一下,随即退回营房。黎元洪为防止兵变,召集四十一标全体官佐在会议厅集合。他既不发言,也不下达任何命令,只是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观看动静。黎元洪心中明白:一旦兵变,首先杀死官长,自己性命难保,必须严加防范。
忽然,两个卫兵押进一个士兵向黎元洪报告道:“捉住一个跳墙的。”
黎元洪见那士兵衣服甚是肮脏,问道:“哪个标营的?”
那士兵支支吾吾地回答:“工程营的。”
黎元洪又问:“来此作么事?”
那士兵回答:“送信来。”
黎元洪问:“给谁送信,送么信?”
七问八问,那士兵便承认工程营派来送信,要四十一标去楚望台会合。黎元洪勃然大怒,连姓名未问,“刷”的一声抽出军刀向那士兵臂膀砍去,士兵啊呀一声倒地,黎元洪命护兵将送信士兵拖出会议厅正法。
军刀血迹未干,便传来炮声,几发炮弹落在营房附近,四十一标营房内也发出鼓噪声。黎元洪不禁打个冷战,感到再难以维持下去,那炮弹击中会议厅,岂不要死于非命?心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咳嗽一声,说道:“大家各自回营去吧,革命军来不要开枪,以好言相劝。革命军如打炮,你们或进营房,或疏散隐蔽;否则,听凭自便,我也无法再对你们负责。”
黎元洪说罢带上他的马弁和执事官王安澜匆匆走出会议厅。
黎元洪避去后,军官们纷纷逃散。党人阙龙大呼集合站队,人们破门而出,迅速集合向楚望台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