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十九年前,九月。

只有十一岁的白洛芮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裙子,趴在窗台上,她从敬老院的窗户往外看着。从她的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草地上的一小片绿色。

老人们的晚饭吃得早,现在接近黄昏,天空刚刚显出夕阳色,他们就都吃完了饭,三三两两从外面的食堂往睡觉的地方走着。

那些老人们大多耳背,说话的声音很大,弄得院子里一片嘈杂。白洛芮的面前是隔音的玻璃窗,透过窗子,她还是能够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窗外的景色单调而无趣,白洛芮却看得很专注,很安静,一动不动。

姥爷到食堂去送还餐盘了,他会借着这个机会喘口气儿,和其他的老人们聊聊天,停留一会再回来,姥姥已经早早躺在床上,简单洗漱过了,不用她再照顾。每天的时光中,只有这段时间,是白洛芮自己的。

姥爷总是念叨,她们一家足够幸运,姥爷姥姥一起住进敬老院来的时候,正好空了两个床位,于是,姥爷和姥姥一间,后来她因为爸妈离了婚,也住了进来,晚上和姥姥一个床睡。

白洛芮好像听妈妈之前和姥爷说起过,姥姥生了很严重的病,好像是肺癌什么的,躺在家里等死,在医院也是等死,不如来到敬老院等死。这里有更多的老人,可以晒晒太阳,聊聊天,也许姥姥的身体能够好一些。

姥爷一直坚持自己照顾姥姥,并没有让人们把姥姥送入重症楼。

然而姥姥的身体并没有明显好起来,反而是每况日下,有时候她晚上会发烧,贴着白洛芮的身体火热,上面布满了粘腻的汗。难受到了极点,她会哼叫出来。有时候打扰到其他的人,会有医师过来给她注射一针药剂。但是白洛芮知道,那些药物根本救不了她,最多延缓她的病情,让她可以痛苦地多活一些时日。

现在,白洛芮可以听到姥姥的呼吸声,姥姥应该是在努力入睡的,她的呼吸却像是在拉着风箱,发出一种沉重的呼呼声。屋子里的空气连带着变得污浊了,有一种奇怪的味道,那是疾病和老去的味道,还好她早就已经熟悉了这一切。

人,为什么会老呢?又为什么会死呢?

白洛芮思考着这个问题,想得入神。

门口传来了一声明亮的口哨声,那是魏鸿和她之间的暗号。白洛芮的眼眸动了动,收回了目光,窗外虽然临近黄昏,却是亮的。屋子里是昏暗的,没有开灯,拉着窗帘,挡去了所有的阳光。没办法,姥姥不喜欢阳光,所以窗帘常年是拉着的。也只有窗口那一小片,可以感受到几分光亮。

白洛芮适应了一下屋子里的昏暗才往外走去,身后传来姥姥的咳嗽声,她原来刚才一直醒着:“少和那姓魏的小子来往,你学学那个经常来这边的孩子,在这里还不忘每天好好学习……”

在这个院子里,魏鸿是个四处折腾的臭小子,他成绩不好,上学逃课,而那个经常被带过来的孩子是个异类,白洛芮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只知道他偶尔出现在敬老院里。

最近的几个月,每个月都会看到他,他长得白净好看,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少年,而且他对人彬彬有礼,是所有老人口中的好孩子。白洛芮喜欢他,他的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和这些老人的味道不同。她问过他,他说自己姓顾,叫做顾知白。

白洛芮往前走着,假装没有听到身后的话,她小心地把门锁好。

在走廊尽头的楼梯下,魏鸿和杜若馨早就等在那里,这两个小伙伴一个今年十二岁,一个只有九岁,魏鸿的手里还抓着一只今天抓来的青蛙,因为常年在院子里跑,他被晒得黝黑,反而衬得一双眼睛的眼白白得发亮。两个人看到她走过来,魏鸿起身把那只青蛙丢在地上,抬起头对白洛芮说:“你真的决定好了?要去找夏医生?”

白洛芮点点头,今天晚饭后,这是他们早就约好的时间。

杜若馨拉住了白洛芮的手,想起了之前的计划,她有点打退堂鼓:“我害怕,我们还是别去了……”

“你早就答应我的,现在想要说话不算数吗?”白洛芮的声音还带着童音的稚嫩,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个小大人,表情满是鄙夷,她怕引来大人,在杜若馨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你就是总是这样,你爸爸妈妈才把你留在这里的,胆小鬼!”

这句话像是带了刺,划伤了杜若馨,听了白洛芮的话,她有点难过地低了头。

“去不去随你。”白洛芮往前走了几步,回身看向自己身后的两个小伙伴,“你们如果是害怕,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你。”魏鸿说完话,跟着她往前走,一双眼睛在昏暗的楼道里显得晶亮。他的学习不好,开始这个院子里的其他孩子们都在孤立他,不和他玩。

直到白洛芮来了以后,魏鸿才有了朋友。她会忽然拉起他的手,女孩子的手白嫩而弱软,她还会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那些打架留下的伤口。

对白洛芮,魏鸿总是不论对错,盲目追随。在他的眼里,那个小女孩就像是个公主,既然是公主,就该有骑士保护着她。

杜若馨小声哼了几声,也跟了上来。在敬老院的孩子里,她的岁数最小,胆子也小,却一直是白洛芮的跟屁虫。她不想就这么算了,被自己最好的朋友丢下。而且,她觉得白洛芮说的对,她的爸妈一定讨厌她胆小懦弱才把她丢在这里,如果她能够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说不定他们会多看她一眼

三个人一直走到了医生和护工的楼里,他们和往常一样敲开了夏未知的门,今晚夏医生正好休息,他们都对那间只有十几平的宿舍无比熟悉。

夏未知刚刚脱下穿了一天的白色衣服,换了自己的常服,衬得体态玲珑,显得温柔而知性。她的脸上带着笑,起身给他们倒水:“今天,你们几个怎么一起过来了?你们是来问作业的吗?”

这里的小孩子都知道,夏医生一向喜欢孩子。这边经常有孩子们过来玩,她早就已经习以为常。桌子上放着给孩子们的糖果,还会耐心给他们解答作业。

“夏医生,我想求你一件事。”白洛芮的声音清亮而严肃,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魏鸿和杜若馨站在一旁,都不敢吱声。

夏未知转过头来,看向这个小孩。她认得她,这个孩子姓白,有着高于年龄的早熟。她长得也很漂亮,这样的小女孩即便是在这阴气沉沉的敬老院里依然会得到很多的优待。

夏未知问白洛芮:“你要我干什么?”

白洛芮的脸上有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她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我要你帮我杀掉我姥姥。”

夏未知愣了一下,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这个只有几岁的孩子表情严肃而坚定,她似乎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是怎样的惊世骇俗,而他身边的两个小伙伴,那个男孩沉默着,另外一个女孩明显地有些惶恐不安,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白洛芮拉住了她的手。

孩子们恐怕早就谋划已久。

夏未知看向她,她的目光逐渐变了,表情从最初的柔和,变得有点冷漠:“为什么提这个要求?”

白洛芮攥了攥拳头,她的手心里出了汗:“那是我姥姥的愿望,她不止一次和我说,很想死,她自己活不下去了。我希望你能够帮我,达成她的这个愿望,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她死的尽可能没有痛苦。”

姥姥把自己困住了,也把她困住了,自从姥姥生病以后,白洛芮没有睡过一个整觉,她白天去上学,下学回来还要帮着姥爷照顾病人。重病的姥姥敏感易怒,稍不如意就大发雷霆,有时候她会歇斯底里地哭。她拉上所有的窗帘,不愿意和人说话。她说她的人生不该这样,她说她活够了,她说她想要死,不止一次。

“你认为杀了她是对她好吗?”夏未知端着手里的水,她用了一次性的纸杯,原本是给这些孩子们倒的,现在却没有递到他们的面前,她自己低头喝了一口。

她虽然杀人,但是她很清楚自己是在干什么,这些孩子,刚刚十来岁的孩子,却是完全不知道,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夏未知虽然有时候自己都厌恶自己,但却还有一丝人性,不愿把这些孩子卷进来,她摇摇头,拒绝道:“我是这里的医师,是治病的人,我不能答应你,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要求。”

夏未知放下手里的水杯:“你们走吧,出了这个门以后,这样的傻话不要和别人说了。”

白洛芮似乎早就预料到会被拒绝,她仰起头直视着夏未知,目光咄咄逼人:“我们知道你的秘密。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把你在重症楼做过的事,告诉警察。”

夏未知的眼睛微微一眯:“那么,我在重症楼做了什么?”

“你在那里杀了人。”白洛芮沉声道,“我们看到你把钉子敲入老人的头顶,还把药水注射了进去。”

房间里一时安静了。

杜若馨感觉自己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她有些害怕地看向了白洛芮,后悔把之前的事情告诉他们。

有一次她们玩捉迷藏,杜若馨藏在了重症楼一位患者的帘子里,许是因为她的个子瘦小,夏未知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她听到房间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看到夏未知来到了床边,给那个老人施刑后注射了东西,已经瘫痪的老人,虚弱地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接受着这样严酷的酷刑。

随后夏未知再把这些记录在本子上。

惊恐的杜若馨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自己最好的两个朋友,六神无主的她希望他们能够一起去告诉大人,可是白洛芮却让她不要声张。

从那天起,他们开始关注夏医生的行踪,每次夏未知独自去重症楼,就会有老人离世,还会有老人的身上多了伤痕。他们确定,夏未知在这里做秘密的事。

她在杀人!

她在试验怎么杀人!

那时候夏医生的眼神,就像是现在这样,冷得可怕,几乎让熟悉她的人不敢认。

夏未知饶有兴趣地俯视着白洛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不怕我杀了你灭口?”

白洛芮道:“如果是我一个人来,可能会的。可是现在我们有三个人,你要杀我,他们会马上跑出去叫来人,就算是以后,你把我们都杀了,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你不会这么做的。”

敬老院里死掉老人是正常的事情,死掉孩子,而且一次性死掉三个孩子,一定会引起人们的重视。她没有办法把他们一起除掉,只要有人还活着,就可以把她的秘密传播出去。

夏未知笑了:“原来这就是你带你小伙伴来的原因啊?”然后她看着面前的三个孩子,语气缓和了下来,仿佛刚才大家谈的事情,都是一些玩笑话,“我并没有做过什么,你愿意去说就去说吧,那些老人们都是自然死亡,看看警察是相信你们说的,还是相信我说的。你们最好现在就回去,否则我可是会和你们的家长们告状的。”

杜若馨拉了拉魏鸿准备起身,白洛芮却在那里没有动:“夏医生……那我就把这事情告诉老人们,让她们都知道,你准备杀了他们,到时候,会有人来调查的。”她直视着夏未知的眼睛,“就算他们一时找不到证据,也一定会对你戒备和小心,你再也不能在这里杀人了。”

她说的没有错,一旦相关了切身的利益,想关于自己的生命,人们就会给予更多的关注,警察不会相信孩子的话,但是会相信老人们的话。就算只是流言蜚语,也是可以杀人的利器,更何况,她说不定在哪里留下了蛛丝马迹。

白洛芮紧紧地盯着夏未知,她不喜欢她,她觉得她残忍,病态,但是她需要这么一位老师。她要得到自己所需的东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夏未知从新低头看向了白洛芮,在这个孩子的眼睛里,她看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那种感觉,像是觅食的野兽遇到了同类,她有点动摇了:“如果我做了,有什么好处。”

白洛芮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就是现在,她必须说服夏未知,她眨了眨眼,脸上带着孩子的天真,却格外认真:“我可以帮你做事。甚至说,我们可以帮你做事。我们是小孩子,不那么引人注意,我们可以帮你盯梢,帮你做很多你一个人做不到的事情。”

夏未知看向他们,似乎在考虑是否应该答应她:“可是,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们会保守秘密?”

白洛芮的声音清亮:“我们早就知道了你在杀人的事,可是我们并没有告诉大人,这就是我们的选择。现在我们自己也牵扯了进来,那么我们就是共犯,把你供出来,我们也会跟着受到牵连。”

“那你们两个呢?”夏未知又问。

“我跟着她。”那个男孩很快表态,他的语气带了点自豪,仿佛自己要做的是什么刺激而勇敢的事,“不就是死人吗?我跟着爷爷住在这敬老院,五岁的时候就见过死人了。有些老人,就是浪费资源的杂碎。”

杜若馨转了转眼睛,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小伙伴,她扭了扭身子,好胜心让她不甘落后:“我……我可以帮你们望风,那是我最擅长的事,我捉迷藏,他们都找不到我。”

夏未知盯着眼前的三个孩子,童言无忌,他们似乎不知道,自己正在主动请缨,成为帮凶,成为刽子手,他们也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面对怎样的人生。

夏未知沉默了几秒,然后她点了点头,看向白洛芮:“好吧,我可以帮助你。”

就是那一天,他们的人生就此改变。

自此以后,白洛芮见过很多人死亡,有时候一个人的死,是一个漫长而曲折的过程,需要数月,乃至于数年,岁月像是一把凌迟的刀,一刀一刀地把血肉从人的身上割下来,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心脏还在跳动,只要脑电波不是一条直线,就可以苟延残喘着。

有时候杀死一个人,是一个无比简单的过程,只需要一根针剂,一把绳索,一把刀子,几分钟的时间,灵魂就像是容器里面的液体,哗啦啦地漏走,生命就此逝去,阴阳两隔。

她在夏未知身边待了整整一年。像是个最好的学生,不但学会了夏未知的所有手段,还青出于蓝。

只是,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那年的八月,年仅十二岁的白洛芮打了一个匿名的报警电话。

恶魔,就该下地狱去。她笃定,自己做的毫无痕迹,她自信,就算夏未知被抓,也不会供出他们,牵连到他们。那个女人,就像是一个疯子,那些疯狂的事,他们参与过的事,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

自此,芜山敬老院的事情,终于被揭开。

甚至说,白洛芮所害怕的问询都没有来,夏未知失踪了,她不知是逃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参与过那些事,他们安全了……

十九年后。

坐在车里的白洛芮像是小时候一样,向车外张望着。

汽车路过一个红灯时停了下来,从回忆里挣脱出的白洛芮仰头看了看,龙悦养老城就快要到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真的是和芜山敬老院非常像。

繁华的城市在车窗上露出了倒影,在车流中,车笛声有点刺耳,白洛芮望着那片建筑,发着呆,她又想起了当年她帮着夏未知按住了姥姥的手。那时候,姥姥的目光看向她,明明是最快速生效的药剂,她却脖颈间青筋暴露,眼球突出,迟疑了好几秒才死去,最后她喊了她一声:“洛芮!”

那就是姥姥说的最后的一句话。

随后她去了洗手间,反复反复洗自己的手,一直把双手洗到通红。

此刻,白洛芮低头望向了自己的手,她不自觉地转动着手上的镯子,那是姥姥留给她的遗物,她从十岁带到如今,随着岁月的流逝,这镯子早就小了,她却不忍心摘下来。

当时的姥姥应该是惊喜的吧。

姥姥只是没有时间,听她把这些说清楚,如果她了解了,一定会和她每次考了一百分后一样露出笑容,抱着她说:“我家洛芮做的真好。”

她是不会怪她的,姥姥明明活的那么痛苦,那么难受,她每每和她说自己快要死了,自己想要死了。

她做的事情,只是如她所愿,结束这种痛苦。

她从小是被姥姥带大的,她是爱她的姥姥的,甚至超过了其他的人,只有她懂得她的痛苦,也只有她可以帮助她结束那种痛苦!

长大以后白洛芮发现,这世界上,有千万的家庭,很多的人也在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

人生是可以用公式衡量的,当痛苦大于欢乐,当在绝症的边缘无能为力,当你已经老到拖累着所有人……

人,在该死的时候,就是应该去死的。

可是有的人,想要去死,却没有死亡的勇气,也不懂得方法,没有人帮助他们,那些挣扎着的老人,那些陷入泥泞的家庭,是多么无助,多么可怜?于是,她来帮助他,帮助他们,这是她现在在做的事,这是一件伟大的事,也是她不得不去做的事。

她和夏未知是完全不同的,她的心怀善念,让那些人脱离了苦海。

白洛芮叹了口气,看向车窗外,车马上就要停了,她的目的地就要到了。

她坐直了身子,看向前方,白洛芮的心里还在思考那个问题,时至今日还没有找到答案:人,为什么会老呢?又为什么会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