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行程非常沉闷。
太阳正从我们背后升起。只有奥达打起精神,走在队伍最前面。他那矫健的身手在这时仍然令人入迷。他的粗大发辫高高地盘在头顶,晨风掀起他横披肩头的毡毯。
我们都着迷似的望着他策马吆喝着奔向前去。
虽然奥达已经对穹达说了:“滚吧,你的心思我知道。”但穹达仍然远远跟在马队后面,我们中间有哪一个落在后边,他就仰起那张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大惑不解的脸。他还有意没有揩去嘴角和鼻孔边干涸的血迹。
我只感到胸腹中空空如也。早晨风中的清新湿润被阳光慢慢烘烤干净了。几种总在夜间绽放的花朵又重新闭合了。近处满眼翠绿上闪烁着刺目的金属光芒,远山的脉迹愈益模糊。
“有了能吃的樱桃请你告诉我。”
“你不能用藏语跟我说话?”
老师塌下颈子乖乖地让到路边上去了。
“我们驮上去的水给两个和尚每人装满了三个水壶。他们并不感谢我们。”穹达赶上来对我说,“他们都入定了,只有一个看了信,就又入定了。他只说:‘自流水?哪一条水不是自流水,在普天之下。’你不知道,一旦入了定,兴许十天半月才能转过一个念头,不吃不喝,不想钱财,女人。他们道行高深。”
“你的道行不也是十分高深吗?”
穹达的马蹄声就渐渐小下去了。
我们好容易闯过那片河滩,泥石流阻住了河口,泛滥的河水冲毁了旧路。我们在累累砾石和灌木丛中寻路前进。有一匹牲口就这样颠散了驮子。
“叫穹达收拾。”奥达头也不回地说。
“奥达叫穹达收拾。”我对阿措说。
阿措高兴了,等落到后面的穹达。我听到他叫喊:“散了的驮子请你收拾,穹达。奥达说的。”
这样,我们一身臭汗闯出这片河滩时,穹达又和我们走在一起了。
马队走上那道小山梁时,大家都顾不得擦掉汗水,就相视微笑了。
我的双腿只轻轻一夹,雪青马就会意地腾起前蹄,纵上土台。那已经变成一道深沟的路就在眼前,只露出一匹匹牲口的脊背。当初,这也不过是一条兽迹隐约灌丛夹缠的羊肠小道。但渐渐地,草皮被马蹄践裂,翻转,暴露出下面松软的泥土,泥土又被风吹雨刷,不消多少年,道路就成为一道深沟,两边的泥壁平整光滑,沟底却终于露出嶙峋的岩石,岩石又渐渐被蹄铁打磨光滑。从这样的道路上,你必须穿越数十年的时光,才能回到那个最初出发的地方。而眼下的关键是:宽阔平整的公路已把我们驿路的网络不留情地撕得四分五裂,这样时光的障碍已不重要了。给你上亿万年时间你也无法循原路回去了,只有让一切以另一种形态开始。
马队逶迤前行。一大团云影落在马队前方,又飘向对岸的森林里去了。道路,在森林边缘的一带草甸上延伸,草甸下边是整齐的河岸。我们歇下了。
我们松了马肚带,并给牲口扣上脚绊,就都四仰八叉地躺倒在绵软的草地上了。
我一闭上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道路尽头那一大片平整的麦田,以及麦田中古旧的石楼,石楼山墙上用白垩精心涂抹的巨大牛头,牛头左边的弯月与右边的太阳。太阳是一个画得相当笨拙有力的圆圈,周围光芒的稀疏线条更是短促而粗重。在这三种东西护佑下的麦田四溢芬芳,远处则是盛夏季节更显得晶莹纯净的屏风似的雪山。
思绪难以阻遏,总要落在若尔金木初那姑娘身上。
我只好在水边久久浸泡发烫的额头。
阳光聚成镍币大小的金色斑点落在河底的细沙上。女医生赤着脚披散着刚刚洗过的长长黑发。一次次不停地去打捞那些光斑。
“来帮帮忙吧!”她咯咯地笑着。
“以后你们的公路会毁了这草地。”
她打量我好久,我想我一定紧锁着眉头,绷紧了嘴角。我严肃起来总是那么一副模样。她坐下,并拍拍草地示意我也坐下。她说,要是她来设计,公路只会从树林和草地之间过渡带上的棘刺丛中穿过。
“可是,”我说,“我看到好多公路图省事,许多荒地不走,偏偏把平展展的草地、庄稼地和溪边的小树林糟踏了。”
她耸耸肩头,说:“你和我都是只能做自己那份事情的人。”
她又说:“还是谈谈你自己,或者是这条河流。”
我不知从何说起,说那个被称作“他”的敏感而富于幻想的自己?还是那个被称作“你”的被驿路、驮脚汉生涯所蛊惑的自己,还是近月来忧心忡忡的自己。
奥达示意要我去到他那里。
我问他要说什么事情。
他说:“你知道。”
我说不。
他坚持说我知道。
我摇头否认。
“昨天上山他看见那两个修行者,就想和他们一起蹲在山洞里等待圆寂。隆洼寺院有自来水了。不要这个老了的挑水小和尚了。”
“我猜到了。”
他用一块小石头刮出靴筒上青色的草汁残迹。“不然,昨晚他才不会那样了。”
“阿措也该走了,他老得快了。”
奥达嘬嘬嘴唇,还是不得不从牙缝中漏出了一个“是”字。看着他那一副不情愿的无可奈何的样子。我感到快意。
“驿路这株大树,”他突然说,“驿路这株大树的树干已被砍去了。我们只是几只蚂蚁在残剩的枝桠上寻找吃食。”
饮完牲口,我躺下,把双手枕在脑后,摊在地上的包脚布散发出浓烈的汗臭,我毫不理会,只是从树枝的空隙间仰望天上稀薄的串串白云。